第12章 如晦3
出于各種可以或不可以放在桌面上陳述的原因,常铮和陶然默默達成了一個共識,那就是在徐遠公司這個項目上的駐場時間越短越好。為了這個目的,他們只能連續加班。
接下來的這一周裏,只要常铮有事出去,沒跟陶然一起吃工作午餐,回來時必帶咖啡給他。周五飯後,陶然一推門進了分派給他們的小會議室,一眼撞見桌上放着本周第三杯,再一扭頭看到常铮埋頭幹活的無辜樣,忽然覺得有點無奈。
“老板,你這到底是怎麽個意思?”
他難得老實叫一聲老板,常铮還真沒敢應。
“不就一杯咖啡麽,也值得你問一句。”
陶然不打算讓他繞過去:“不是一杯,這是第三杯。事不過三,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
常铮把筆記本往前一推,人往後靠,仰着頭看他,順便轉一轉酸痛的頸椎:“我接下來有好幾個項目已經排在日程裏了,我想找人事把你的時間定下來,跟我一起做。”
“那你直接找啊,我聽你們安排就是了。”
這就跟問一個求婚者為什麽求婚一樣無恥、矯情且坦蕩,常铮在心裏送他一個白眼,面上還得維持那種特別平和的誠懇:“這麽一來你就沒法在別的合夥人面前露臉了。試用期裏全都跟我合作,評估只能參考我一個人的意思,以後你也只能站我的隊了。”
氣氛弄得好似騎士受封,陶然享受了一會兒,恍然發覺已經到自己的戲份了,趕緊正色道:“承蒙老板看得起,就這麽辦吧。”
常铮這兩句話說得挺別扭,一擡眼發現陶然笑得竟然有幾分頑皮,倒是真的愣了一下:“真沒看出來,你還是個戲劇愛好者。”
他笑容裏的內涵是如此真實生動,以至于常铮雖然下意識地損了他一句,卻不自覺地把這話裏的諷刺幾乎去了個幹淨,打完折成了一句輕巧的玩笑。
這一笑只持續了流星過境般的瞬間,常铮以沉默相對,心裏明白,這恐怕是他第一次認識陶然。
這是駐場的最後一天,一下午的埋頭苦幹,咖啡喝光了還拿去茶水間續過好幾次,熬到傍晚時分,最後一個郵件出去,剩下的就全是遠程也能處理的事情了。常铮跟陶然一起進的電梯,先動手按了B2,沒想到陶然緊接着按了一樓。
“怎麽,沒開車?”
“我約了人在附近。”
Advertisement
常铮祝他周末愉快,自己去車庫把車開出來,到了地面轉第二個彎的時候,正好看到陶然跟一個長得不錯的男人一起走進餐廳。
徐遠,上回他家裏那個,再加這個,生活簡直是萬花筒。
五十步笑百步,現世報立刻就來了。下一個紅燈還沒到,杜梁衡的電話就到了。自從上次一起過了那個計劃之外的周末,杜梁衡這三個字每每出現在手機屏上,都有些說不出的觸目驚心。常铮心裏的那條線自帶警報,上回一起在酒店愉快地滾動,也并沒有讓他一時忘情。
那條線的實質說到底,其實就是“我不是不喜歡你,我也沒那麽喜歡你”。
金科玉律,不過如此。這一指導思想罩着常铮安然走過了成年後個人生活的風雨如晦,保他一身潇灑,直到今天。
他不知道終此一生,他還能不能遇到例外,誰又将成為他的例外。
反正杜梁衡不是。
畢業之後,或者精确地說,散夥飯吃到一半陶然指着鼻子叫周喆滾之後,這是他們第一次再見。
手術刀也好,殺豬刀也罷,時光真的是刀,所到之處,無人能擋其鋒銳。正如陶然沒想到周喆打聽完一圈,真敢打他手機約他,周喆也沒想到陶然就這麽答應了。
眼前的分明是故人,卻已不再是故人。
翻看菜單和點菜的全程,兩個人都安靜得好像不認識。站在一邊等着的服務員小姐一聲不吭,臉上卻逐漸露出尴尬的神色來。陶然對陌生人一向心軟,不忍心殃及池魚,趕快點了幾個看着還過得去的菜。
有魚有肉,有菜有湯,量足夠卻不過分,陶然總有這個本事把面子做得夠漂亮。
總僵持着也不是辦法,周喆斟酌着開了口:“這些年……”
陶然看進周喆的眼睛,看得他不得不把剩下的半句客套咽下去,然後自己慢悠悠地接話:“我們不說這些。周喆,別跟我說廢話。”
還是這樣任爾東西南北風,我想怎樣就怎樣的脾氣,這倒一點都沒變。從這直白裏,周喆找到了一點難能可貴的自信。
“那什麽不是廢話?”
陶然完全不想兜圈子:“你找我有何貴幹。”
“我……只是想看看,好幾年不見,你過得怎麽樣。”
陶然簡直摁不住自己發自內心的冷笑。還好多年不見的隔閡足以讓他看清自己,也看清對面的這個人,他已經不在乎這冷笑是在心裏,還是在臉上。
他這是打定主意要從彼此寒暄開始走流程了。畢竟是老同學,大可以慢慢吃菜,一起喝兩杯,發些一去經年物是人非的感慨,然後伺機說幾句似是而非的酸話,再看今晚事情能發展到哪一步。
也不知這人是哪兒來的自信,總覺得每次他回頭,陶然都要配合他撿起早年中斷的戲碼。
“我過得怎麽樣,跟你其實沒關系。”
“如果真的沒關系,你今天就不會來。”
年少相知若是沒有個好結局,就是會有這樣的尴尬。陶然又仔細看了一回,終于放棄了他只是沖動的猜測,收拾情緒開始好好應對。
“你要是只想知道我過得怎麽樣,那麽多同學都還在這兒,你問一問就足夠了。”
周喆恰到好處地笑出了幾許“真拿你沒辦法”的溫和:“別這樣,我還沒計較上次見面,你當着那麽多人沖我大喊大叫呢,怎麽這會兒一肚子火氣的倒是你了。”
——多新鮮啊,不說為什麽,只說結果。陶然自問不是過激的人,但對那一次撕破臉的行徑,他時至今日也完全不後悔。
陶然懶得跟他說這些車轱辘話,周喆不要臉,不代表他也跟着不要。
“周五晚上可是很珍貴的。你既然來了,也坐下來點了菜了,為什麽不能跟我心平氣和地,敘敘舊呢。”
敘舊兩個字,不知怎麽就鑽進了陶然心底,像一顆頑固的種子,飛快地生長出扯不清的藤蔓。
是啊,抛開別的一切,周喆确實曾經是陶然最親近的朋友之一。
他們從來都是朋友,直到周喆捅破了彼此愛慕的窗戶紙,認真說了要在一起。幾個月後,他們趁着暑假一起旅行,途中偶遇周喆的家人。長輩們根本沒有多想,周喆卻吓得反應過度,沒多久就找陶然坦白,說自己不想承受選擇同性帶來的社會壓力,分手對大家都好。
事情到了這裏,其實分道揚镳也算及時止損。但彼時的陶然和周喆都太年輕,低估了對方也高估了自己,居然在這番波折之後,依然維系着朋友的關系。陶然深恨他拿自己作了試驗品,卻礙于情面,死撐着不說有多痛。
在分手這個事件上,陶然好像總是運氣不好。時隔多年,他也反省過很多次,也許對方說的分手,并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周喆要的,可能是他繼續扮演男朋友的角色,但不能有相應的身份。
于是這場若即若離,一方屢次想回頭一方從不明确拒絕,于是再三試探又懦弱逃開的大戲,從情深意重一直演到心灰意冷。到最後,陶然幾乎是數着日子盼畢業。
周喆愛他是真,周喆是雙且從來想不清楚要不要跟他在一起也是真。陶然受夠了周喆,也受夠了自己,熬到那個份上,他只求再也不見。
誰知散夥飯上,周喆跑來說,你能不能給我最後一次機會。陶然平生唯一一次在公衆場合大發雷霆,就獻給了這句自私透頂的廢話。
然後陶然工作了,周喆出國了。
再然後,就是眼下這頓一言難盡的晚餐。
“呵,敘舊……”陶然忽然嘆了口氣,先前的冰冷像失去了支柱,無聲無息地碎裂:“行吧,敘舊。你到底過得怎麽樣,出去學的什麽,回來的工作找好了麽。”
周喆如蒙大赦,趕緊打起精神,一一作答。
看他這毫不掩飾的緊張和歉疚,一如當年,陶然再也生不出一星半點的火氣來。其實都是何必呢,在周喆面前,陶然自認早已一無所有。
能給的當年都給過了。
這些緊張和愧疚,當年的陶然看見了大概會心軟吧。
周喆整個人,在他的生命裏留下的就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印記。如今時過境遷,他懷着最後一點遺憾來赴約,真的沒料到周喆還想跟他說這麽多。
“……你怎麽了,工作很累麽。”
還是被發現了在走神,陶然抱歉地笑了一下,順着他的話說下去:“沒有,我只是在聽你說。精益這個方向還真不好找工作,正好你讀博的老板有這個校企合作的項目,能趁機把你塞過來,也是不容易。”
“是,老師幫了我很多。”
老師,不是老板。陶然擡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發現周喆的目光果然避開了。
今後不打算常聯系,私事就要少談少問。陶然告訴自己要忘記這個詭異的小插曲,換個話題為妙。
就在這有意或無意的各種避諱裏,久違的談話磕磕絆絆,終于進行到了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的時候。
周喆眼裏的那一分希冀,到了這會兒,真是再也藏不住了。
“今晚,要不要……”
陶然果斷地先他一步站起來,一臉的若無其事:“不。”
眼看着對方面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盡了,他自己也恍然大悟,終于找到了今晚真正的意義。
他實在太需要這樣一個機會,在自己總算有底氣的時候,再拒絕周喆一次。
唯有拒絕,能夠對得起他當初的餘情未了,今日的念念不忘。
這個句號,也只能周喆親手遞過來的筆,才能劃成一個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