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如晦2
周日在健身房泡了幾乎一天,陶然倦極而眠,睡眠卻不安穩。他莫名其妙地夢到了好幾次天已經亮了,他要遲到了,但每次醒來窗外都是一片看不透的混沌,也分不清到底是什麽時候了。
等鬧鐘總算真的咆哮起來,他起床把留着一條縫的窗簾完全打開,這才明白黎明将現未現的真正原因。霧霾裏的高矮建築連輪廓都已經隐沒,陽光蒼白無力,觸不到塵埃和人世。
這天氣讓人怎麽都高興不起來。陶然洗了澡,下樓匆匆塞幾口早餐,到了大堂看見辦退房的隊伍裏有避免跟他發生眼神接觸的徐遠,感覺自己的心情又往下走了一截。
臨出發時,徐遠接到電話,說北區辦公室希望他列席周一下午的銷售會議。他畢竟是中國區總部來的人事,叫他去看看北區同事們的精神面貌,回去好在老妖怪面前美言幾句,也是題中應有之意。
既然如此,公司的車就要先送他走。雖然徐遠提出可以先把常铮和陶然送到分銷商那兒,但算算時間,司機能趕在中午前把他送到就很不錯了,最後還是他單獨出發。
目送那輛車消失在視野裏,剩下的兩個人都明顯松了口氣。常铮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和他的事情,解決了沒有?”
他并不清楚是什麽事,但這件事已經深深地影響了他出差期間的精神健康。
陶然伸手攔車:“我盡力了,但願吧。”
經銷商還挺有錢,在市郊的市郊圈了一塊地,見了園區作為辦公地點。這一路開過去又是堵,又是因為天氣原因不敢踩油門,陶然被這走走停停的節奏惡心地夠嗆,感覺自己沒吃幾口的早飯都在胃裏翻騰了起來。
“怎麽一早就臉色這麽難看,周末過得不好?”
“沒,有點暈車。”徐遠那反應天天在常铮眼皮底下,陶然也懶得費心遮掩:“我周末找他談了一次,老拖着也不是辦法。”
常铮一笑置之:“我有時候心煩了,也喜歡去健身房多待待。”
陶然毫不客氣地抓住機會:“你心煩什麽?昨天我看見你送人出房間了。”
“……換個話題行麽。”
陶然從善如流,拿出手機來打算随便看看。這一看,眉頭立刻就皺了起來。
“沒完了還,又要改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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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铮也被勾起了火氣,接過來掃了一眼措辭:“還敢這麽說話,就寫個情況有變,連句抱歉都沒有?”
“談不談其實無所謂。上周五也是徐遠答應的他們,說可以改到今天,我本來都想跟你商量回去算了。少這一家真的很要緊嗎?”
“當然不要緊。他們總要拿出個态度來的,通過面談還是電話,哪怕是郵件來談,都無所謂。”常铮拿出自己的手機,照着陶然給他的號碼撥了出去:“但這事已經這樣了,不能就這麽算了。”
“喂你好,我是常铮。”
“對我知道時間不行,我打來是想通知一下貴公司,面談我們決定取消。”
“我相信你們确實計劃有變,也确實萬分抱歉,但我們只是按委托做事的咨詢機構,我們的項目也有日程安排,不能總這麽耗在朝令夕改的小事上。”
說着說着,情緒就漸入佳境,陶然看到常铮換了個坐姿,手肘撐在膝上,于是明白他入戲了。
“嗯,不用道歉,我能夠理解。無論貴公司跟我們的客戶有什麽利益糾葛,我們本來需要的只是兩個小時的時間,大家簡單聊一下而已,并沒有打算代表客戶來跟你們談任何合作方面的實質問題。那是你們雙方的事情。”
每一句都不是責備,每一句都比責備更難聽。
“我們現在就要趕回去了,對,不需要另排時間。貴公司的态度和作為,我會如實轉告給客戶。我們是第三方公司,客觀是我們的權利和義務……不必了,謝謝你的時間,再見。”
陶然前排就坐欣賞了一場名為“憤怒”的演出,票都不用買,也是有趣得很。
對情緒的控制和使用是情商的重要組成部分,常铮冷若冰霜的态度一挂電話就全散了,十分輕松地扭過頭來對陶然說:“怎麽樣,夠了嗎?”
“豈止是夠了,簡直精彩。”陶然看着他笑:“老妖怪把咨詢公司當刀子使,這意思你倒是領會得淋漓盡致。他恐怕早就想罵這一番話了,這幫經銷商明裏暗裏給他挖過多少坑,今天你算是替他報了仇了。”
常铮擰開一瓶礦泉水給自己潤潤喉嚨:“徐遠一早走的時候,我就猜一會兒還是見不到人了。”
“你覺得他已經知道了?”
“不管知不知道,這意思已經擺出來了。他既然覺得這個會沒那麽重要,他都可以先走,那我們還堅持什麽。”
話到這裏,陶然居然有些釋然。徐遠果然是長大了,什麽話能說,能說到幾分,什麽話根本不必說,如今已經把握得很好。陶然出于之前的相處的習慣,總是不肯過分揣測他。現在看來,還真是一廂情願。
意料之中,那邊被常铮劈頭蓋臉訓了一通,很快又打了陶然的電話,直接被摁掉了。
省事,省事極了。一句多餘的話都不必說,這樣的同事遇上了也是運氣,常铮沒有吝啬自己滿眼的贊賞。陶然被他看得有點發毛,只好回他一句“過獎”。
常铮忍不住笑起來。陶然發現自己并不敢看他的眼睛,很自覺地挪開了。
做戲做全套,他很快回了信息過去。
——老板生氣了,我不好接電話,抱歉。
對方是經銷商老板的高級助理,在民企也是個角色了。既然打過來,說明還是願意配合把戲份走完。過了五分鐘,這個電話還是得撥回去。
接通之前,陶然示意常铮別出聲,回應他的是了然地一點頭。
“喂,你好,我是陶然。”一邊說一邊壓住聲音,常铮眼看着唇角已經揚起來了,陶然自問沒有他拿起來就是戲的本事,趕緊側過身子,盯着車門內側塑料和毛氈分開的那條線,讓自己靜下來:“不好意思啊,剛才真沒法接。”
“時間一改再改,我們還專門多住了一個周末,他肯定火大,我也不好硬勸。”
“這次真沒辦法了,還是算了。等我們回去,你再費心跟你們老板約個視頻會議的時間吧。我就不讓我們常老板露面了……也行,或者你就跟你們老板把問題都大概過一過,整理個文檔過來,有什麽需要讨論的你我私下解決就行了。”
對方千恩萬謝,略有些激動的聲音傳到常铮這裏,恰似一面揮舞的白旗。
“嗯好,不用謝,再見。”
在陶然入職之前,常铮剛得到合夥人任命的時候,他其實花了時間好好梳理過公司裏現有的資源。高級合夥人各成派系,目前的合夥人們也都比他羽翼豐滿得多,能讓他用的人實在鳳毛麟角。
為了不斷了自己的路,他從不表現出對某些公認能力有限的同事們有任何意見,哪怕這樣行事意味着太多事情他要親手去做,工作量甚至比他自己在項目經理那一層級争第一的階段還大。還有楊柏君這樣很可能身家不清白的,跟前主子說不清到底什麽關系的,時勢所迫,也不好拒之門外。用一段時間的庸才總比孤軍奮戰好。
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工作上關于用人這顆懸着的心,此時此刻聽陶然打完這個電話,才算真正落了地。
他再也不會無人可用。無論如何,他會盡全力籠絡住陶然。這樣的助力,得之有幸。
只可惜,名劍認主,恐怕并不那麽容易。常铮自負擅閱人,卻還沒讀懂陶然到底求什麽。好在來日方長,他還多的是機會慢慢觀察這個人。
他們讓司機掉頭的地方離高鐵站還有很長的距離,這時段堵得水洩不通,更是遙遙無期。想着這些,常铮不知不覺閉上了眼睛。
陶然也累了,戴着耳機一聲不吭。絕不沒話找話,本來也是他們幾周合作下來,彼此最滿意的地方之一。
适時的沉默是多麽珍貴的品質,時光給了他們相同的饋贈,不偏不倚。
這天大概是真的不宜出行,兩人在司機一腳一腳的剎車裏艱難地休息了沒多久,又是一個電話進來。這回是常铮的手機。
“喂,人事找我。八成是臨走前那面試的事情,一起聽聽?”
他倒不怕有什麽不該自己聽的事情漏出來,陶然心想我不能給臉不要臉,立刻摘耳機睜開眼,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常铮含笑給他一個“裝得挺像”的眼神,按了免提。
“常老板好。你和陶經理出差前參與面試的候選人白漫漫,好像對我們開的起薪不滿意,到現在都沒把聘用意向書簽回來。那天的三票裏,她就拿到你們這兩票,所以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我們要不要争取一下,怎麽争取?”
“她是怎麽跟你說的,只說了薪資不滿意?”
那邊傳來一陣腳步聲,人事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我找個會議室”,然後聽着像是是靜音了。
常铮利用這個空隙問陶然:“人你覺得怎麽樣?要是感覺一般,下一批終面你可以再去挑人。來了你帶,你自己決定。”
陶然輕且快地回答:“人還不錯,能來最好。越晚來面的質量越差,校招我做過好幾年,我心裏有數。”
常铮沖他一點頭,注意力又回到通話上。
“好了我在會議室了。白漫漫沒直說是薪資的問題,只是我們給的比她申請表上寫的期望數字低一千,我猜她是這個原因。我之前也跟她聊過好幾次,除了薪資,她對我們的其它情況都沒有任何顧慮。另外,她還說……”
“有什麽別的信息,你盡量都說吧。”
人事姑娘流露出一點笑意,遠隔千裏傳來,陶然還是清晰地聽見了她語氣裏的匪夷所思:“她居然跟我說,她周五還有個別的機會要面最後一輪,她打算等那邊結果也出來之後,比較決定到底接哪個。”
這下常铮也意外了:“哦?她連這都跟你說了?還有這麽……實誠的小朋友?”
那邊也有些唏噓:“是,我都不知道這是實誠,還是傻。”
常铮略一思索,飛快地看了陶然一眼,見他神情沒什麽變化,于是開始交代:“那就這樣,你等到周四下班以後,打電話給她說我們最多等她到周五下班,要麽定下來,要麽就算了。她小小年紀,心理素質不會太好,你這麽一說,周五那場她就未必面得好了。”
對方沉默片刻,似乎是嘆了口氣:“那我們,真的就等到周五下班?”
陶然迎着常铮的目光表示自己也是這麽想的。傻人确實有傻福,但也該有個限度。
“對,周五下班為限。她要是真打算拿我們去比較,那就算了,不缺她這一個人。”
白漫漫小姐就這麽稀裏糊塗地,在三言兩語中,被算計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