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如晦
快中午的時候出去,在外面硬是逛到深更半夜,陶然平生第一次為了躲人做作到這個地步。走到酒店大堂外面,他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多走幾步,發現自己果然躲不過。
徐遠就坐在大堂的沙發裏,精準地接住了他四下打量的目光。
這還能怎麽辦,陶然在心裏苦笑了一下,徑直走過去問他:“找個地方談談?”
徐遠在他身上看了一圈,倒也不客氣:“一起上去吧。你穿少了,冷。”
事到臨頭了,陶然反而無所謂起來,也懶得說房間不是說話的地方。最壞的早就過去了,退一萬步,他不過是欠徐遠一個他要的解釋。
可能在徐遠的概念裏,說了分手然後辭職消失,不是他想象中的完整結局。生活還沒有給他足夠的教訓,讓他明白包括愛情在內的很多事情,注定只能虎頭蛇尾。
也好,怎麽戀愛都教完了,也不差再教一遍怎麽分手。
公司思路清奇地給這一行三個人定了一個有兩間卧室一個客廳的家庭套房,和一個大床房。事實上他們誰也不可能跟誰一起住,後來常铮表示願意自己出錢再開一間,大床房給陶然,套房就歸了徐遠。
客廳的裝修還是上了心的,處處都是冷漠的精致,陶然坐下的時候順手搭上了扶手,被生硬的浮雕冰了一下,趕緊又把手收回來。
“抱歉,只有冷水。”
徐遠遞過杯子,陶然接了:“沒事,我不是來喝水的。”
他為了緩和氣氛的一句戲言,卻讓徐遠的臉色迅速灰敗下去,像被人鋸了角的獨角獸,忽然失去了光彩。
比小心翼翼和置之不理更差的,是游刃有餘。能說出這樣的話,陶然一定已經處理完了上次的情緒。
或許,是處理完了與他徐遠有關的全部情緒。
果然,這一次,陶然拿過了主動權。
“上次我喝了酒,那麽說你太過分了,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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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遠仔仔細細地觀察他的神情,試圖從裏面找出一絲殘存的縱容:“不,是我不好,沒打招呼就進你的門。”
“是我先沒換密碼。不說這些了,我猜你等我,是有話要問我?”
明明思忖了這樣久,真的坐在陶然面前了,徐遠發現自己還是緊張極了。他握住自己的手指,沾着汗的黏膩濕冷并沒有讓他心裏舒服一些,只好硬撐着開口:“我只是想問你,為什麽。”
陶然平靜地看着他的眼睛:“為什麽分手,還是為什麽不解釋。”
“……都有吧,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
“好,我先回答第一個。你想的其實沒錯,我做這個決定不全是因為你動我的電腦,發了那封郵件給老妖怪。工作上人都是自私的,你為自己着想一點沒錯。我也一向自私,凡事先考慮自己和工作,然後才是你。抛開我們的關系不談,你的作為不算離譜,充其量也就是跟我一樣而已,我完全理解。”
“那你……”
徐遠忍不住插嘴,被陶然豎起手指打斷:“別急,讓我說完。既然你想聽我的意思,就好好聽着。”
“但我這幾年一再容忍你,從來都是因為你跟我不一樣。徐遠,你其實很清楚這一點。至少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你比我更清楚,我們為什麽能走到一起。”
确實,徐遠為了争他一顧,甚至說過陶然只要接受他的感情就夠了,他不要他的回報。正是這種勇往直前,孤注一擲的勁頭,最終軟化了陶然一再的拒絕。
這些話如潮水一樣向他湧過來,很快浸滿了他的胸腔,剝奪了用來反駁的勇氣。
“你跟我不一樣,你總是把我……我們,看得最重,所以我總是不忍心讓你失望。我不認同你的很多做法,已經不是一天兩天。說真的,我一直覺得很累。”
徐遠握着杯子的手用力地收緊了:“你可以好好跟我說,我會改。”
“那又是何必呢。”陶然看着他笑:“你是你,我是我。你不一定錯了,我也不一定對,我不想改變你。”
——可你最後還是變了,迅速而且徹底。無論我想不想。
“所以這幾年,都是你對我的容忍,是嗎?你就這麽不遠不近地看着我,不滿意也不說,終于等到我做出某件徹底符合你邏輯的事情?”
陶然還是在笑,只是那笑容沒有溫度,只有一點難以捉摸的悵惘。
“不,不是符合我的邏輯。我的邏輯是,你可以跟我在一起,也可以利用我,但不可以基于第一點來達成第二點。你已經超越了我的限度,這方面你比我有天分,也下得去手,将來你會在辦公室裏活得很好。”
這場對話像是通向地獄的滑梯,一旦涉足,萬劫不複。盡管覺得徒勞,徐遠還是試探着,抓住了陶然放在沙發上的手。
“你……”
陶然眼裏的波瀾不興,忽然讓他想起了上次的那句不要自取其辱。前男友的身份之外,畢竟他曾是他工作上的引路人。一個眼神,積威猶在。
“你愛過我麽。”
聲音低到不能再低,但并不妨礙陶然聽清。他就那麽一動不動,任徐遠死死地扣着他的手指。
“我們曾經在一起四年多,不是四天。不要因為分手,就否認過去的一切。我之前沒有解釋這些,也是想要給彼此留一些餘地。如果你跟我想法一致,我們其實不需要把話說得這麽難堪。”
徐遠的力氣越來越大,陶然已經覺得很疼了,卻依然沒有掙紮。最後一次了,随他去。
空氣幾乎凝滞,沉寂良久之後,陶然輕輕地嘆了口氣:“這種事,從來不是愛不愛這麽簡單的。”
徐遠擡起頭來,不甘已經燒成了灰,只剩一點死不瞑目的固執:“怎麽不是。”
陶然只好繼續嘆氣:“那好,我已經不愛你了,可不可以放我走?”
徐遠再也說不出話來,他的手在抖,整個人冷得好像一塊冰。
他痛恨陶然這段時間的所有沉默和禮讓。對方的收放自如給他一種可怕的錯覺,似乎心痛、狼狽、不舍和歇斯底裏都是他一個人的事。陶然不在這件事裏。自始至終,從未出現。
而現在,他想方設法,終于逼着陶然得到了這些額外的詞句,這才明白這世上确實有些話,不如不說。
留白才是仁慈。
第一次分手,究竟是有多痛呢。陶然近乎憐憫地看着眼前這個傷心欲絕的人,盡力去回憶自己遙遠的,模糊的上一次。
那個時候的自己,也像他這樣非要問個明白麽。可惜雲山霧繞,來時路,再難尋。
其實每一次,都不會更好。同樣是一地碎片,并不會因為每段感情的不同,而産生太大的區別。
總有一天,徐遠再想起他的時候,會把他劃歸許多前男友之一。再然後,會像他一樣,連痛苦都逐漸遺忘,更別說那個人本身。
但願際遇不要折磨他太久。
但願這一天,早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