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心3
常铮和陶然此行的目的是去這家公司的北區辦公室,就往下線城市擴張這件事先探探底。一是怕他們是生面孔不好辦事,二是為了監工,徐遠作為甲方人員随行。
在沒有門店的時期,品牌為了以低于自營的成本進入市場,基本靠代理商運營。公司剛做完收回代理權這第一步,手上的經銷商門店還遠沒理順,這時候談擴張,确實是冒進了。
就這點來說,陶然挺慶幸自己已經跳出去了。老妖怪在目前的職位之前,從未做過單個國家市場的一把手,面對總部的壓力只會惟命是從。這樣的手腕在中國這個比哪兒都特殊的市場裏,早晚要出事。
有時候咨詢行業存在的意義就在于,給一個缺乏自信或是公信力的企業管理者提供一份用來壯膽的咨詢報告。銀貨兩訖之後,有朝一日東窗事發,他還可以說,這是某公司給我做的方案,不能全怪我。
腦子裏亂七八糟過着這些,這回真心不想在登機口久等的陶然,匆匆拖着登機箱一路小跑,終于在已經開始排隊的時候,見到了一臉官司的徐遠和常铮。
“你給我買中杯?”
常铮一邊把紙杯遞給他,一邊微笑:“你沒留意這是什麽航空公司?趕緊喝吧,你可能還有五分鐘。”
陶然從趕路的焦慮裏回過神來,一下覺得匪夷所思:“我好久沒坐過廉價航空了,倒不知道現在已經這樣了。連咖啡都不讓帶上去了?”
常铮的笑容紋絲不動:“我也是第一次遇上給我們買廉價航空的客戶。”
他們沒看徐遠,徐遠也沒看他們,過了一會兒,等常铮和陶然都以為他不打算開口了,他才冷冰冰地丢出一句話來。
“我平時出差,一向也是這個待遇。”
于是誰都不想說話了。
航班太早,大多數人都是一臉疲憊到眼珠都轉不動的樣子,活像一隊滅活的僵屍。為了旅途舒适,有人穿着拖鞋,有人套着U型枕,有人就這麽露着因長期化妝而粗糙油膩的素顏,還有人暴躁地折騰自己轉輪不靈便的登機箱。
在這樣的布景裏,徐遠幾步之遙的背影,硬是走出了遺世獨立的意味。
咨詢項目裏的出差按天收費,辦完入住不到半個小時,常铮連澡都沒洗完,手機就在一旁震個沒完。不管對這三個人的到來,他們會不會配合,會有多配合,北區辦公室派來的車已經殷勤地堵在了樓下。
周二開會,周三約談,周四趕到附近小城市開會,周五約談。原計劃周五下午五點談完走人,但最後一個經銷商大概是土皇帝做久了,不吃什麽第三方公司這一套,非要把時間改到下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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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貧瘠到一無所有,放眼望去,煙塵滾滾,滿目瘡痍。誰都沒想到,箱子裏只有正裝,居然要在這個地方過周末。
工作日做夠了甲方狗,周末去酒店健身房還碰上依舊陰着臉的徐遠,簡直沒完沒了。常铮找了個角落裏的跑步機,跑完半小時回頭一看,徐遠還在,幹脆點個頭走人。
這個徐遠畢竟是年輕,藏不住事,這幾天八到十小時不間斷地挂着一張喪氣的臉。不管他跟陶然是怎麽回事,常铮一個毫不相幹的人,并沒有義務成天看他的臉色。
無處可去,常铮坐在房間裏看了大半天索然無味的電影,傍晚時分,終于來了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喂?找我?我這個周末不在啊,出差沒回來呢。”
“嗯,我知道。我剛看到你昨晚發的朋友圈定位,巧了,我也在這兒。”
大周五的還有辦公室座機打他手機,他看不出是誰的直線,反正不想接。為了有個交代,他出去買休閑裝的時候随便拍了個寫着“城市名片”的宣傳燈箱,加上定位,希望想找他的都看清楚他出差未歸。
“這麽有緣,我們是不是應該見一見啊,杜先生?”
不知為什麽,那頭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奇怪,常铮試着逗了他一句,杜梁衡果然沒有接茬。
“你在哪兒,我過來找你。”
常铮慢慢收起笑意:“來吧,我把酒店定位和房間號發給你。你吃過了麽,過來一起?”
杜梁衡似乎是緩過了一口氣:“我不吃酒店的餐。那我随便買點帶過來吧,一會兒見。”
不管人在哪裏,總還是周末,常铮懶得去看時間,等了一會兒,竟然稀裏糊塗睡着了。喚醒他的是壓在枕頭下的手機,震動起來效果拔群。他坐起來愣了一會兒,看着周遭陌生的陳設,才想起自己不在家裏。
“抱歉,我剛才睡着了。”
門口的杜梁衡這會兒看起來倒是一切如常:“沒事,我也沒等多久,到了就打給你了。”
房間裏只開了床頭燈,光暈狹長似一葉孤舟。杜梁衡進門就開始找開關,好不容易找齊了,所有燈都大亮,一回頭才發覺常铮穿着一身皺巴巴的運動裝。
“你穿成這樣睡的?”
常铮一臉的無所謂:“本來應該周五晚上回去的,什麽都沒帶。出門在外,還講究什麽。”
到處都亂糟糟,也沒什麽好客氣的。杜梁衡來回走動,挪開常铮一個人待着的時候随手扔的東西,勉強把沙發和茶幾空出來,擺上了餐盒。
氣氛莫名其妙地有了幾分柔軟,常铮沒睡夠,站在一邊忘記幫他。杜梁衡催他去洗手的時候貼在他耳邊說話,趁機在耳後落了一個若有似無的吻,常铮被他親得一怔。
人心經過風霜雨雪後,會變硬變冷,有時候會變得連自己都看不懂。他的吻落下來的那一瞬間,常铮心裏冒出的念頭,居然是今天他到底怎麽了,他會不會提什麽自己不想聽到的要求。
這揣測不僅刻薄,而且自私透頂。連他都覺得自己過分了。
杜梁衡正在揭開外賣餐盒的蓋子,因為動作的節制,塑料摩擦發出的聲音都不顯得刺耳。其實他很适合居家生活,擅于留意每一個細節,總能把自己和別人都照顧得很好。這份自給自足,也可以容納別人的安然,足以讓常铮相信他不太可能是個麻煩的來源。
從這個角度考量,杜梁衡已經淩駕于活好不粘人的基本要求之上了。
生意夥伴見面還有三分情,兩人勾搭成奸也有一段時間了,多多少少,确有一點情分。但這情分誰也不打算任它自由滋長。在今天之前,這是他們相處的共識和基礎。
而眼前的這個杜梁衡,分明抱着另一種常铮從未見過的态度。那條無法描述又時刻存在的界限,似乎被他單方面地,棄之不顧了。
“你為什麽在這兒?”
要是平時,他大概不會這麽問。但今天既然對方截然不同,他也就換了一種方式。
杜梁衡環顧一圈,沒找到能充作碗的容器,只好拿起丢到一邊的蓋子,慢吞吞地開始挑菜吃。看他一副眼裏只有食物的樣子,一天沒好好吃飯的常铮也跟着餓了。
電視裏還放着一部節奏緩慢的老文藝片,藍天白雲都像做了舊,還好臺詞少,音樂也不錯。常铮和杜梁衡就在淡淡的樂聲裏先塞了個半飽,常铮起身找水喝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了杜梁衡遲到的回答。
他說:“我來掃墓。”
常铮心裏一驚,喝水的動作都慢了半拍,面上還不好顯出來。
“你這是什麽表情。”杜梁衡看了他一眼,放下筷子,倒是微微笑了起來:“想問就問,我人在這兒都不瞞你了,還有什麽不能問的。”
與其說他想問,倒不如說杜梁衡實在需要一個傾訴的機會。常铮從善如流,順便帶了杯水送到他手裏:“你看我能知道多少,我聽着。”
平心而論,這口吻是夠掃興的。今晚的杜梁衡的确十分不對勁,竟然一點都不介意,順着這麽一個誠意寥寥的話引子就說下去了。
“我來掃我爸媽的墓。我小學還沒讀完,他們就都不在了……車禍,一起走了。”
由于拿不準自己該作何反應,常铮只能安靜地直視他的眼睛,表示自己在聽。
“我是在我大姨家長大的,他們也不住這兒,每年我爸媽忌日,我們就約在墓地見。”
出于動物的直覺,他知道重點在下一句話。
“我不常回去。大姨每次叫我回去,我都盡量找理由推掉。我怕見我表哥。”
電影應景地用了大提琴配樂,這會兒聽着簡直令人窒息。常铮苦思冥想不知能說什麽,好一陣沉默,他才終于斟酌出一句或許恰當的話來。
“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如果是,我覺得你需要喝一杯。”
“不巧,真是。所以有酒嗎?”
這話真是沒法說下去了。身負深恩,卻觊觎上了人家的兒子。
“有。剛你說你要來,我就叫酒店送了一瓶上來。”
杜梁衡勉強笑了一下:“那我拿來牛飲,是不是糟蹋了好酒?”
常铮的回答是開了那瓶酒,直接遞給他,沒拿杯子。
于是他們就這麽把酒瓶子遞來遞去,一人一口地喝起來。
有了酒精來潤滑,常铮心頭如履薄冰的感覺總算松快幾分。杜梁衡也就前幾口喝得兇,後來酒勁上來了,反而平靜下來。夜風纏綿溫柔,如萦繞指尖的一匹絲絨,仿佛是一種無形的鼓勵。
兩人并肩站在陽臺上,酒後微醺,一切都剛剛好,合該發生點什麽。
杜梁衡忽然轉過頭來,格外認真地望向常铮,眼裏似有漫天星光。
“上次問過你之後,其實我自己也在想,我為什麽會找上你。”
這一次,常铮不再回避:“嗯,為什麽。”
“因為每次看到你……我是說真的看到裏面這個你,我都會覺得,自己這點難過不算什麽。”
常铮想了又想,還是笑了:“很好,別出心裁。”
“我說真的。”
“嗯,我的意思是,還從來沒人說是因為這個,看得上我。”
這話說出口,杜梁衡像是卸下了什麽重擔,眼看着笑容裏就多了一點輕松的神采:“啊也不全因為這個吧,還有一點,你好像永遠知道分寸在哪裏。”
“我覺得你也知道。”
杜梁衡一邊低語一邊靠過來:“對,我知道。但有朝一日,如果我不知道了……你總能讓我放心的。”
未盡之言,都消弭在親吻裏。至少這一夜,誰也沒有再提。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劇情節奏的問題。角色的使命不是找到真愛在一起,而是經歷和成長。他們都是載體,都有自己的任務和軌跡。但願我寫的是一個故事,不是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