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心
人的一生這樣長,獨自艱辛是大多數,偶爾還是會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善意從天而降。出于對一個醉鬼的關照,陶然把常铮帶了回去,安置在自家客房裏。
一開始常铮還想跟他道謝,後來逐漸覺得一聲謝謝太過輕巧且廉價,不如不說。
一張陌生的床加上斷斷續續的胃疼,整個身體都在叫嚣着不舒服,然而酒精的力量太強大,掙紮了沒多久,常铮還是睡着了。陶然過來看他怎麽樣的時候,他似乎清醒過那麽一兩分鐘,回答了幾句自己也記不清的話,轉眼又陷進了過分柔軟的枕頭裏
終于睡醒的時候,常铮扭頭在枕邊發現了一套半舊的衛衣衛褲,浴室裏也放好了洗漱用品。溫熱的水流打在背上的時候,他忽然後知後覺地讀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怪異。
“……早。”
兩個宿醉的男人在客廳裏再次相見,氣氛十分尴尬。
畢竟是在自己家裏,陶然還是比他更快地緩了過來:“早?這會兒已經不早了。”
“哦,好吧,多謝收留。”
聞聲回頭,陶然對上了常铮滿臉不适應的表情,突然覺得這事情确實滑稽得很。
“我還真是……”話到一半,陶然覺得跟自己半個上司說這個不太對勁,笑着打住了。
常铮正愁話說不下去,趕緊抓住:“真是什麽。”
“真是從來沒經歷過現在這種,一早起來什麽都沒發生的情況。”
頭痛帶來的遲鈍讓常铮花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然後他和陶然心照不宣地笑起來,彼此都終于找到了釋然的契機。
從這個陌生人昨天進門開始就暗中觀察的凱撒,仿佛被這笑聲巧妙地安撫了,居然慢吞吞地走過來,弓起滾圓的身體,就着常铮的小腿懶洋洋地蹭了過去。
“他蹭過你,你就可以摸他了。”
常铮從善如流地揉了一下腳邊的扁臉:“他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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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遞給他一個裝了烤面包和煎蛋的盤子:“Gaius Julius Caesar.”
扁臉把常铮的膝頭當成跳板,頗輕捷地上了桌,嫌棄地看了一眼那個形狀不怎麽好看的煎蛋,施施然走開了。
“你最喜歡凱撒嗎?那部劇裏我印象最深的,倒是屋大維。”
陶然順口接話:“對,屋大維才是真國色。可你看看他這個樣子,長成屋大維怕是沒指望了,但願稍微瘦一點,有張凱撒臉,我已經謝天謝地。”
常铮拿起軟硬适中的面包,夾起煎蛋開始往嘴裏塞:“他這樣還凱撒?我看他倒像那個讀廣告的胖子。”
陶然笑得一臉懷念:“嗯羅馬人的羅馬面包,我每次看到這兒都覺得好笑。說起來,那都是十幾年前的劇了,永遠只在人臉上打一半光。”
“十幾年……”十幾年前跟某人窩在家裏,趁着父母不在的一點點時間擁在一起看劇的殘影一閃而過,常铮心神一凜:“你這麽一說,我都快吃不下去了。”
“別啊,咖啡快好了,我一個人可喝不掉一壺。”
兩人相對進食,中間公盤裏跟雞蛋一起煎的培根和香腸也很快一掃而空。幾種肉類的熱油混合在一起,散發出令人心醉神迷的香氣,正是對饑餓極佳的撫慰。等咖啡機發出提示音,陶然起身回廚房,常铮莫名其妙地心念一動。
來不及思考,也懶得思考,常铮站起來,跟了過去。
誰都很難說清那幾秒鐘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常铮倚着門站在陶然身後,靜靜體味着自己剛才那一刻的感覺飛快地發生着變化,似乎即将演化成一種沖動。
其實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又能做什麽,尤其當陶然拿着咖啡壺轉過身來,忽然望進他眼裏的時候。
短短一瞬,什麽都不必說,也什麽都說盡了。
陶然與他擦肩而過。在衣料相互摩擦的聲音裏,常铮聽見他說了一句話。
“常老板,一念地獄。”
……
抹掉了那一點旖旎,接下來的事情乏善可陳。常铮在喝咖啡期間,跟陶然探讨了一下一會兒進辦公樓拿鑰匙,是需要押身份證還是現金給一樓前臺的問題,然後飯桌上充着電的手機屏幕亮了。
杜梁衡發來了三個字,我到了。
陶然掃一眼他恍然的表情,笑問:“怎麽,約了人,忘了時間?”
常铮順勢站了起來:“不知不覺就這個時候了,我确實還有事,就先走了。”
“衣服別忘了帶走。啊對了你這一身……我再借你雙鞋?”
常铮看着門口自己那雙皮鞋,只好大言不慚:“行吧多謝你,一會兒我出去買雙運動鞋,再給你送回來?”
話音剛落,門鈴響了。
陶然露出了幾分鐘前常铮剛有過的表情:“哦我也約了人……”
而且約在自己家裏。常铮忍俊不禁,示意他趕緊去開門。
葉祺的臉出現在門外。他很快發現了常铮,并且一臉玩味地笑起來。
“陶然,你有客人,怎麽不跟我改時間?”
“他不是客人。”這麽一說,好像更不對了,陶然覺得這事一言難盡,只好盡快送走一個:“不好意思,那……”
常铮自以為明白了什麽,含笑兩邊一望,趕緊告辭走人。
葉祺一向是個禮數周全的人,應邀來做客,手上還提了一瓶紅酒。陶然的臉色有點奇怪,他很識相地沒提立刻開了這一瓶。
“你這真是,夠亂的啊。”
陶然把沙發上扔着的幾件衣服挪開,請他坐下:“不好意思,是亂了點。”
一語雙關,本來應付過去也就算了,可葉祺破天荒地,不打算給他這個面子:“我不是說你家裏亂,我是說我每次進你家門,碰見的都不是同一個人。”
老朋友面前,陶然産生了自暴自棄的心理:“最近……我這兒是有點……”
可憐他緘默太久,難得想傾訴了,居然說不出口。
葉祺懶得等,自己站起來四下看了一圈,拿了個杯子:“随你說不說啊,我可以問,你可以不說,這才公平。我先去找點水喝……行了你坐着吧,沒跟你客氣。”
說着不客氣,自己剛吃完的陶然也不好意思讓客人餓着,還是在廚房随便弄了點東西給他,然後趁葉祺正吃着的時候,用非常低的聲音咕哝了一句。
“上次那個,是我前男友。剛才那個,是同事。”
葉祺咀嚼的動作随之一頓,然後興致盎然地看着他:“前男友還能進得了家門,同事也相處得奇奇怪怪,陶然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人啊。”
以前,多久以前呢。
陶然和葉祺成為朋友的本科四年,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個極為特殊的時期。高考之前的生活千篇一律,進了大學,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獲得了真正開始生活的權利——至少是名義上。葉祺能想到的“以前”,大概就是那個時候吧。
那個時候……的自己。
這個念頭灼傷了陶然,只有沉默能掩蓋這一刻。
葉祺今天不知是怎麽,已經這樣了還不肯禮貌地退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陶然擡起頭,眼裏的光很冷,深處卻有一絲坦然:“你才不是無緣無故會跟我提這些的人。有什麽話就說吧,我聽着。”
葉祺嘆了口氣:“那就是我錯了,你還是以前的你,至少,還是這麽直接。我沒有任何別的意思,你過得游刃有餘總比捉襟見肘好,這不是我該插嘴的事情。我只是想告訴你一聲,周喆也回來了,而且在找人打聽你的近況。”
一時間,陶然不知自己該說什麽好。
過了很久,等葉祺把面前的食物全都吃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找人是找了誰,找到你這兒了嗎?”
葉祺看他一眼,倒不介意他明知故問:“對,他特意打了一個電話給我。要是他寫郵件或者網上留言給我,我還能當沒看見,但他電話過來,用的是我沒存過的號碼,我也躲不開了。”
“都是老同學了,躲什麽,沒必要。”
葉祺苦笑了一下:“你忘了畢業的時候,你自己說過什麽了?”
怎麽能忘。散夥飯那天,陶然忍無可忍,飯桌上指着周喆的鼻子叫他滾,對方真的滾了。然後他放話說,但凡是他的朋友,誰要是再來回傳遞消息,再給他和周喆亂牽線,那也一樣有多遠滾多遠。
除了跟陶然的這點私事,周喆為人一向很好,好到當時桌上的人,絕大多數覺得這事為難得要死。顯然跟陶然更親近的葉祺等人,索性就漸漸斷掉了跟周喆的聯系,省得左右為難。
後來周喆也出國了,這一小群為他們擔憂的朋友天各一方,時光漸使人情淡,倒也彼此相安。葉祺也沒想到,周喆這會兒又直接找上了他,寒暄之後第一個實質性的問題,就是你跟陶然還有沒有聯系。
“哦,所以你怎麽說的?”
葉祺有點心虛,但沒有挪開目光:“我不太會說謊,就猶豫了一下,他自己聽出來了。”
事已至此,陶然只好點頭表示知道了。
“你們……”他們的過往,葉祺全程知情,所以不知道怎麽說才好:“你們這點事,拖過這麽多年,到底算什麽。”
陶然站在落地窗邊,望着樓下兩排光禿禿的梧桐,淡淡地答:“什麽都不算。我跟他,從來幹幹淨淨,一點關系都沒有。”
這回答實在聽着蕭瑟,葉祺都替他覺得好一陣心冷,想了又想,沒法接話。
陶然似乎沉浸在回憶裏,倒也不在乎對方有沒有反應。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回到茶幾這兒來,捧起杯子抿了一口:“其實,覺得我跟他該有點關系的,一直都是你們。你看這次,你接過這個電話,又何必告訴我。”
“我不說,也許哪天他就直接來找你了。”
葉祺擡起眼睛,正巧撞上陶然露出一個十分奇異的笑容。那笑裏有太多內容,每一個有過青春的人都見不得這種神情:經年累月的懷念和惆悵都已經冷透了,沉在那個嘴角微微上揚的動作裏,倒像是最難堪的諷刺。
陶然輕聲地說:“周喆這個人,總是利用你們來提醒我,他還沒有死心。哪天他能直接站在我面前,跟我說這句話,那就不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