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亂麻3
年會前,陶然在家找到自己燕尾服的時候,碰巧看見了徐遠的。
去年,他們在年會後特意分開走,等他回來,徐遠已經在卧室裏等他。兩個人胡來之前,總算還記得把燕尾服都脫了。那天過後,徐遠一直忘了把自己那件拿走。
誰都沒猜到,那是他們一起參加的最後一個年會。
第二天,他把它帶到了前公司,放在車裏。常铮走的時候,他借口要整理資料多留了一會兒,然後下車庫去把衣服拿上來,挂在公用衣櫃裏,并寫了張字條留在徐遠桌上。
但願徐遠能明白,他實在不想相見的一片苦心。
無論在哪家公司,但凡盈利狀況還說得過去,年會總是觥籌交錯,衣香鬓影。可這樣的時候,最享受的永遠是執行層面的同事們。管理會在這一晚丢掉不茍言笑的職業面孔,拿起酒杯來應酬大家,也算滿足大多數人仰望時的獵奇心理。
陶然當然不會喜歡這樣的場合。
公司平時的規制都是跟着項目來的,助理顧問和顧問這兩個級別完全聽憑調遣,高級顧問一般會有常合作的項目經理,項目經理多數團結在合夥人身邊,也是各成派系。到了歡聚一堂的時刻,年輕人自發地坐到一起去,從經理開始往上算,總共也不到三十個人,自然而然都順着離舞臺最近的一張長桌入座了。為了營造一團和氣的表象,大家都很自覺地沒按平常工作上的親疏來坐,至少陶然身邊的這幾位,他是真的不熟。
管理團隊今年的集體節目是人事經理牽頭排的一個小情景喜劇,其中臺詞根據公司的特性做過改編,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基層工作固然辛苦,但大家也都是從零開始,下面的難處老板們其實都明白。
被包場的餐廳裏爆發出一陣又一陣充滿活力的笑聲,看這效果,應該不比去年的甩蔥舞遜色。
好一場熱鬧過去,大家換了衣服重新入座。楊柏君為了一會兒要跟常铮一起上臺,幹脆就坐在他們附近。可惜常铮不在。
“聽說你們在你上家公司的項目,又被追加了啊?”
對方漂亮的面孔上全是善意,陶然只好陪着笑:“對,本來只是組織架構調整方案,現在還要加上擴張計劃了。”
“那還不是你們兩個的魅力大麽,能哄得人家多付一筆錢,請你們繼續幹活。”
又是這樣半真半假,半關切半探究的語氣,無論年會晚會還是別的什麽會,只要還坐在這群人中間,就逃不掉的語氣。
“要是靠魅力就能源源不斷有項目進來,那倒是真的合算。”
Advertisement
每個人的眼界都有局限,楊柏君對生意怎麽來這個話題,顯然不感興趣:“那都是合夥人的事情。公司是他們的,又不是我的。”
“我也覺得就要這個心态,事情才能做的好,大家各司其職就已經是最好的狀況了。”陶然随便應和着,轉身望着臺上,高級合夥人之一正在配合主持人進行今晚的不知第幾輪抽獎:“有時候我看這些大老板一身的道貌岸然,倒覺得很放心,至少這個樣子去見客戶,不至于比同行差。”
楊柏君愉快地笑起來:“道貌岸然,這個詞我喜歡。只是我看到的時候,一般想的都跟你不一樣。”
陶然給了她一個願聞其詳的眼神。
“我總會想,不知道這身西裝要花多少錢,是不是我做的項目收的錢。”
做到合夥人這個級別,底薪和項目獎之外還有分紅,收入跟下面的各級員工不可同日而語。仇富總是人的共性,包括陶然在內,周圍幾個座位上的人都很給面子地一起笑了。
仗着一點酒意,楊柏君瓷白的皮膚染上了美不勝收的霞色。只可惜在這方面,陶然無異于一個瞎子,真是浪費。
常铮借着陪哪位同事買煙,在外面晃悠了足夠長的時間,直到抽獎引發的歡呼和鴉雀無聲循環了好幾輪,他才趕着人事安排的節目準備時間,匆匆回來。
俊男美女,人間勝景,加上小朋友們愛極了一個老板和另一個老板似是而非的八卦,這一場舞從一開始就承載了太多期待,以至于兩個主人公的腳步開始移動時,屋子裏大部分的人竟不約而同,悄悄屏住了呼吸。
他們選了聞香識女人裏那首Por Una Cabeza.
曲子三分鐘不到,最後一個音符落下,追光之下,楊柏君後仰靜止的動作攀附在常铮的臂彎裏,凝固成一次驚心動魄的綻放。
掌聲瞬間炸響,松濤海潮般連綿不絕,舞者彎腰致謝更是推波助瀾。陶然背後那一桌坐了好幾個跟楊柏君做過項目的年輕人,紛紛而起的口哨聲簡直刺耳,陶然盡量輕且快地站起身來,穿過興奮的人群,閃身往露臺去了。
等了沒幾分鐘,邊走邊拿了濕巾擦着臉的常铮就出現了。
“我就知道你會看手機……”剛下臺又忙着換了衣服,他的氣息還有些不穩:“還好你看了,我有事要找你幫忙。”
陶然側過臉來掃他一眼,不禁露出一絲揶揄的笑。
“哦我被她們抓住上了點閃粉,真要命,還挺難擦。”
陶然不打算放過損他的機遇:“擦什麽,這不挺好麽,亮瞎眼。”
常铮臉上慣常的輕快笑容逐漸冷卻,十分奇異地,陶然覺得他突然卸下了許多東西。濕潤的晚風裏,兩人并肩面對着眼下缤紛璀璨的夜色,誰都不再輕易開口。
出于直覺,或者說,出于更加玄妙的一點點懂得,他覺得此時此刻,常铮需要的只是安靜。
“我找不到比這更短的舞曲了。”
好像還是第一次,陶然從對方的聲音裏聽出了無奈。
“多一分助力,總比少一分好。”
牛頭不對馬嘴的兩句話,卻不能更直率。常铮這次陷入了更長久的沉默。
直到室內有人沖着外面喊常铮的名字,笑着鬧着叫他回去喝酒,這僵局般的靜才被陡然驚醒。
“你要找我幫什麽忙。”
“我覺得今晚不能善了了,如果我喝過了,你千萬把我送回去。”
陶然還想多問幾句,但屋裏的同事已經作勢要過來請人了。常铮只好答應着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回頭扔給他一句“拜托”,陶然只能點頭。
這一晚常铮能全身而退,事後想來,還真是多虧了陶然沒忘記問這一句到底幫什麽忙。
喝醉了不鬧事謂之酒品好,像常铮這樣一言不發,只是腳步有些不穩的,簡直酒後天使。
楊柏君小姐的司馬昭之心,半個公司都看在眼裏,常铮這一句囑咐,至少一半是為了防着她趁機做點什麽。
還有一半,則是公司裏不少人眼紅他的晉升,就等着年會的機會,灌死他算數。
陶然費了不少心思,總算成功把常铮拖出來,塞進出租車,自己也坐了進去。他本意沒打算幫常铮擋多少酒,但看到後來,唯恐天下不亂的小朋友又叫了好幾輪龍舌蘭,他也只好走過去說常老板不能再陪你們喝了,你們沖着我來。
酒精上頭的愣頭青們一下就覺得他們兩個是一夥的,于是鬧到最後,陶然也喝了至少三種酒進胃裏。
酒勁上來難受得連話都不想說,車開上高架,陶然把車窗搖下來,靠風來保持清醒。
“……關小一點,我胃疼,一身的冷汗,不想吹風。”
微醺的大腦十分遲鈍,陶然這才猛地想起來,常铮是個活人不是包袱。要完成把他送回家的任務,總還要關注一下他人怎麽樣了。
“怎麽就胃疼了。”
“不知道,從來沒這毛病。”常铮發現自己聲音都開始抖了,趕緊往自己口袋裏去找鑰匙:“我先把鑰匙給你,一會兒……”
說到這兒卻頓住了,陶然轉頭看着他,面無表情:“鑰匙沒帶?在白天穿的外套裏?”
那一瞬間,常铮幾乎以為他要誤會自己了。
還好喝過酒的陶然并沒有工作時間那麽得理不饒人,他只是微不可見地笑了一下,仿佛沒什麽力氣費口舌,簡短地解釋道:“以前我老是出這種狀況,進不了自己家門,後來特意換了密碼鎖。”
常铮疲憊地嘆了口氣:“看來我也該換了。那現在怎麽辦?”
陶然本來想回答随便找個酒店,但轉頭看到常铮捂着胃的樣子,看了很久,最終認命地想,可能答應他這件事本身,就已經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