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重逢
沈木星的确已經饑腸辘辘, 她嘆一口氣,正欲邁步走向小鄭,卻被人叫住了。
“木星, 替我一下, 很快回來。”前廳部的同事捂着肚子跑向廁所。
沈木星給小鄭做了一個稍等的手勢, 小鄭會意,而後她走向前臺,開始有條不紊地接聽電話。
做管培生的時候, 酒店所有的崗位她都輪做過一遍,前臺接待做的時間最長,同事也都很熟。
座機上的黃燈閃爍,接起電話的英文問候脫口而出, 她本能地把筆握起來,準備在記事本上标注。
“我需要叫早。”
“您好,明天的叫早服務是嗎?請問幾點呢?”
“淩晨四點。”
“好的先生, 我這邊幫您記錄一下。”
電話那頭挂斷,沈木星在本上寫:1108號房 4:00 叫早。
電腦端的系統裏,沈木星找出1108號房,打算幫忙做備注, 可在看到那名字的一瞬間, 腦子裏嗡地一聲,手僵在鼠标上,無法動彈。
1108,客人中文名:嚴熙光。
電話上的小黃燈又急切地閃爍起來,屏幕上急切地跳躍着一個號碼:1108。
沈木星接起電話,放到耳邊,嘴唇蠕了蠕, 可她如鲠在喉,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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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啞然失聲,聽筒裏也是異樣的沉默,對方發出一陣不均勻的呼吸聲,在聽筒裏沙沙作響,線路連通了有半分多鐘,似乎,對方在等她開口講話。
正在這時,去廁所的同事從遠處跑回,沈木星連忙把話筒遞給她,什麽也沒交代,抓起包就走!
出了酒店,小鄭在說什麽沈木星全都沒聽見,她只是擡起頭望着這座金碧輝煌的高樓,神思恍惚。
那個人,就住在上面,那一層,2萬一晚的套房。
離她那麽近,又仿佛遠在天邊。
跟小鄭吃了個食不知味的晚飯,沈木星就叫了一份麻辣鴨貨,鴨脖和鎖骨被鹵得軟爛,适合疲憊到沒有力氣的人,廣東人的夜宵文化容不得半點沉思和矯情,一碗糖水下肚,苦水都給沖得七七八八了。
“晚上是不是又吃了辣了?”母親的電話打過來。
“我才剛買,您怎麽就知道了,神了。”沈木星往臉上鋪面膜,把電話夾在肩膀上。
母親冷哼一聲:“你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做什麽我不知道?”
“有事?”
母親猶豫了一下,略顯得小心翼翼地問:“這陣子,那個副教授沒約過你?”
“哪個副教授?”
“就是你說你談合作認識的那位,對你挺有好感的。”
“早就沒聯系了,”沈木星淡淡地說:“那人發際線太高,我怕他過了三十歲就會謝頂。”
母親嘆了口氣,又問:“那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你同事的表弟……哦,藥劑師呢?約你了嗎?”
沈木星回答:“小鄭啊?約着呢,怎麽了?”
母親立刻像是看到了希望:“你跟他相處了?他人怎麽樣?”
“人挺好,不過醫藥口的不符合我的擇偶标準。”
母親“啧”了一聲:“你這孩子!你怎麽總是這麽挑剔人家呢!醫藥口怎麽了?工作穩定又清閑賺得也……”
“行了行了。”沈木星打斷母親:“這就不用您操心了,我這麽大人了有我自己的想法。”
“你還知道你多大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女孩子過了27,就自動被劃到另一波去了你知道嗎?”
“好好好,我肯定端正态度,給您交差行嗎?”
沈木星挂斷電話,心裏好煩。
她的母親,就是中國最典型的那一類父母,上學不讓早戀,畢業不讓晚婚,恨不得你一工作他們就抱孫子,在他們眼裏,只要品貌端正工作穩定的就能拉過來扯證,你稍做反抗就是你大齡你矯情,再扣個不孝順的帽子,簡直了。
對于再次聽到嚴熙光的聲音,沈木星選擇性地忽視,就像是那瓶沒有商标的散裝黃酒,想起來就喝一口,想不起來就擱在冰箱頂上落灰了事,這感情在她一年又一年、反反複複的傷痛訓練中,收放自如。
105
次日的發布會在下午舉行,沈木星起了個大早,剛到酒店,就看見集團的大群裏有人艾特她。
“市場部沈木星的手機號報一下,不要小號。”
沈木星吓了一跳,群裏艾特她的竟然是總監。
正愣神的功夫,已經有眼疾手快地同事,将她的手機號報給了上司。
不到一分鐘,手機竟然震動了起來,幾乎是想都沒想就接了起來。
“您好,市場部沈木星。”
“喂?您好?”
怎麽不說話?
她接連問了兩遍,藍牙耳機裏都沒有聲音。
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騙我,這就是你的號碼。”
沈木星猛地回頭,混亂的後臺入口,此刻正站着一個男人。
她的心髒狠狠地抽動了一下,全身的血液就在那一瞬間凝固。
真的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他瘦了,臉上有了棱角,皮膚白得更徹底,面頰上一絲少年時的紅潤也沒有了,雙眼皮還是那麽寬,那麽深,濃黑的眉毛仍舊習慣性地折成一個無辜的弧度,就那麽深深地,靜靜地望着她,顫動的睫毛在控訴她,仿佛她拿了刀子捅了他的心,而他躲都沒有躲。
再沒有一個人,能把西裝穿得像他一樣,挺括合稱,沒有一絲褶皺堆積。
意式的西服更要輕薄合體,相比于英式,少了幾分拘謹,比美式,多了幾分時尚,穿在他挺拔修長的身體上,竟然多了幾分性感。他腳上的Monk鞋光可照人,金屬扣環閃着銀光,又徒增些許禁欲味道。他的發型變了,是被精心修剪過的最流行的式樣,不用多餘的造型,黑硬的發絲清爽帥氣,說是哪個一線的流量男星也不誇張。是啊,他本就長了一張俊極了的臉,衣冠赫奕,顯達尊貴,這一派正式明顯是要上臺前的隆重打扮。
如果街上與他擦肩而過,她一定不敢認。
她的眼神一恍惚,他就立刻朝她走了過來。
沈木星猛地向後退了一步,他就停在那裏,不再靠近了。
兩個人就這麽遠遠地對望着,視線之中穿插着忙碌的工作人員。
時間仿佛一下子被抽幹,所有人都變成了流光線條。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放肆描繪着,如同初見時,臺風中,他擡頭在窗裏看到她的第一眼,目光灼灼。
她除了昔日的嬰兒肥不見蹤影,下巴尖了些,模樣發型全都沒變,命運好像硬是把那個因為習題冊哭鼻子的小姑娘,塞進了一身冰冷的職業裝裏,她倉皇、尴尬、她朝他笑了笑,嘴角之下細微的、不可抑制地抖動着。
兩個人誰也沒再說話,嚴熙光找了一處沙發坐了下來,看着她,仿佛祈盼着她的視線能夠再次與他相接。
可沈木星除了最初愣怔的那幾秒,此後便像個陀螺一樣把自己忙碌起來。
上樓下樓,進進出出,表面上好像他不存在一樣,可他的注視,卻讓她內心雜草瘋長。這後臺的人員繁雜,所有喧嚣都敵不過角落裏坐着的那個男人。
工作告一段落,她乘電梯上樓,溜進了一間布草房,門一關上,她就頹然靠在門上,大口大口地換着氣。
狹窄的空間裏擺滿貨架,架子上堆疊着漿洗好的被套,一只蒼蠅胡亂地飛,叫人心煩意亂。
不知在裏面呆了多久,PA大媽來敲門,沈木星才低眉順眼地出了布草間,接着被同事的電話叫下樓,沈木星才發現,他坐的那張沙發上,已經空了。
106
忙完發布會,沈木星請了一天假,鐘琳從浙江飛來看她。
相比大學同學,沈木星在複讀時的幾個室友更加交心,每逢年關節假,丹丹、洋洋、鐘琳都會找她出來聚一聚,聯系一直沒斷。
鐘琳剛從機場出來,沈木星就走過去抱住了她,兩個女孩子膩膩歪歪地摟在了一起。
“怎麽樣?想死我了吧?”鐘琳打扮得很時髦,包包是名牌的最新款,看得出,她在小城市生活得如魚得水。
沈木星接過她的行李箱拉在手裏,頭往她的肩上靠:“想得快死了,知道你今天來深圳,我興奮得一晚上沒睡覺,我想洋洋還想丹丹,就想你們幾個。”
鐘琳煞有介事地說:“是吧?我告訴你,這就像是那些從監獄裏出來的人,見着獄友都特別親。”
兩個女孩子一路說笑,又好像回到了青澀年華。
這一天,沈木星難得開心,帶着鐘琳去世界之窗,去東部華僑城,又去京基100逛了逛,兩個人狂玩了一天,又回到了沈木星所住的員工宿舍,擠在一張床上吃辣鴨貨。
聊工作聊朋友聊工資,最後又聊到了愛情。
鐘琳把微信拿給她看,露出招牌無辜臉:“你看,昨天是我們倆正式在一起的紀念日,然後他截圖了一張當年表白的說說,發給了我,告訴我說他想我。”
蘇楊和鐘琳愛情戰還在拉扯,只不過後來鐘琳考上了一所二本外國語學院,蘇楊高考落榜進了一家汽車學校讀大專,時間久了,兩個人因為種種原因而走到了分手的地步。
沈木星說:“都什麽年代了,還玩空間,非主流。”
“他最近和新女朋友鬧了點矛盾,就經常發短信給我,說什麽才發現只有我對他才是最好的。”
沈木星無力吐槽:“才發現?他早幹嘛去了?當初不是抱怨着沒摸過別的女人的手麽?現在睡了好幾個了吧?怎麽?想浪子回頭睡你這塊平板啊?”
鐘琳擰了她一把:“你才平板呢!”
沈木星警告她:“你可不許讓他吃回頭草!”
鐘琳猶豫着說:“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想的,有時候我聽他說做銷售累得身體吃不消,我就覺得心疼。”
“人家有人疼,用你疼?瞎心軟。”
“可是木星……我心軟歸心軟,但我和蘇楊畢竟不一樣了,我大學畢業在銀行,他大專畢業在賣汽車,我看到他穿着一身廉價的西服對人點頭哈腰的時候,我就會懷疑這樣一個不起眼的男生,我當初到底喜歡他什麽。”
沈木星聽她這麽說,忽然想起碰見嚴熙光時的場面。
她曾幻想過無數次重逢,一條無人的街道,兩旁整齊排列着法國梧桐,落葉飄零,他和她各自站在街對面,對視着,尋找着歲月在彼此臉上留下的痕跡。
但不是這樣的:她被品牌方的人指揮着搬桌子,三天沒洗的工服浸滿了汗,而他一身顯貴,一群助理簇擁着,請他登臺。
鐘琳并未察覺到她的情緒,只是陷在自己的心事當中,唉聲嘆氣:“木星你說的對,我該不該忘掉過去?”
沈木星靠在床上抱着腿,眼睛看向窗外的萬家燈火:“忘不掉又怎麽樣?重拾舊愛還能回到以前麽?”
“哎,現在有個海歸追我,感覺還不錯,我該不該跟他在一起呢?”
沈木星恍然出神,半晌才回答:“要不就……試試吧!”
鐘琳睡着了,沈木星獨自下床,去陽臺點了根煙。
陽臺的風将她的眼睛吹得很細,低頭望向樓下的人群,黑夜中穿梭的無數塊手機屏幕,發布着成噸的散裝愛情。
人們每天坐同一線地鐵,卻不願意在同一個人身上投注太多時間。
嚴熙光的那串號碼,已經被她盯得太久,爛熟于心,可她還是很一狠心,把它拉進了黑名單。
107
鐘琳飛走後,沈木星心裏空落落的。
小鄭給沈木星訂了宵夜,訂單等了許久也沒送來,一遍兩遍地給店裏打電話,都是占線。沈木星一想到辣油味就被勾起了瘾,索性就拿着鑰匙下了樓,親自去店裏吃。
出了冷清的大廈,繁華的夜色瞬間将她簇擁。
她住的地方是羅湖摩天大樓最集中的地方,對面是千萬起價的富人小區,馬路上經常會有赤橙黃綠青藍紫一排蘭博基尼的車隊招搖而過。而她最常出沒的,卻是髒亂偏僻的城中村,那裏有全羅湖最好吃的湯粉、鹹甜焦嫩的燒臘,蒼蠅狂歡的糖水鋪、最夠味的東北燒烤。那裏是被囚禁在職業裝裏一整天的“精英民工”,心靈和味蕾的收容所。
沈木星正要拐進城中村,就聽見一聲急切的剎車聲,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車輛不多,那聲剎車顯得格外刺耳。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她的不遠處,沈木星起初沒在意,自顧自走她的路,繼而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才駐足回頭。
只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背對着她,對開車的人講着什麽,隐約可見車後座還坐着一個女人,司機聽他講完,就關上車窗駛離了。他轉過身朝她的方向張望,眼裏有焦急的光在閃動,直到看到她站在那兒沒動,他才松了口氣,朝她邁步走來。
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沈木星像被黏在了他的網上,動彈不得。
他站到她面前來了,那是一張熟悉的臉。她曾深愛過的眉眼、鼻梁、嘴唇、下颌全都沒變,可是看得太認真之後,反而一下子陌生起來,覺得眼睛也不對,嘴巴也不對,甚至有一瞬間的遲疑,現在這個人是真的嚴熙光嗎?
他把手裏正握着的手機舉到她面前,一列紅色的未接聽的撥打記錄,最近一通是在兩分鐘之前。
他把眉眼又折成無辜的樣子,目光飽含迫切和哀傷:“木星,可以給我一分鐘的時間嗎?”
他把姿态放這麽低,沈木星無法拒絕。
“可以,但你确定一分鐘夠嗎?”
他把頭側向一邊,眼神飄忽,呼吸混亂,好像用盡全力在組織語言,但卻敗給了自己的讷言。
沈木星忽然笑了,輕柔地催促:“半分鐘了哦!”
嚴熙光懊喪地閉了閉眼,拳頭攥緊,急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無助地望着她,最後幹脆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沈木星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
她深深地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世上唯一一個,不費只言片語就能調動她所有柔情的人,于是便認命地嘆了口氣,問:“晚飯吃了嗎?”
“沒有……”
“那走吧,一起吃個宵夜。”
說完,她轉身走了,他立刻跟了上去。
107
晚上十一點,蔡屋圍的巷子裏燈火通明。
這家二十平米的小店裏坐滿了人,沈木星一進門就問店員為什麽訂餐沒有送,服務員态度輕慢,沈木星也懶得費口舌,點了一份鴨舌和兩份綠豆沙。
她端着托盤剛一轉身,就看見門口那兩扇亮堂堂的自動門緩緩打開,他居然才跟進來。
兩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沈木星将綠豆沙推給他,自己帶上手套吃鴨舌。
對面的男人是什麽表情,她也沒看,就低着頭。
“真沒想到在深圳能遇到你。”她主動開口。
“我知道,但是沒想到這麽快。”
“啊,”她輕輕地笑了:“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對方沒有回答,沈木星不敢看他,她怕看到一雙深情的眼,她怕看到這個男人任何低姿态的樣子。
“你呢?”他反問。
“我啊?”沈木星笑着搖搖頭,一言難盡。
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