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清風染思(十) (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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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無憂一怔,像是疑問又像是肯定,“你……捉到清帝了?”
焱潲不回答。谷無憂心頭一喜,也毫不拐彎抹角,“既然如此,那就把他交給本侯。”
焱潲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看向谷無憂的目光有些好笑,“我何時答應你?”
谷無憂臉色僵了僵,極為難看。他沒想到焱潲會毀約,更沒想到已經與茛觿決裂的焱潲會因為他而毀約。
“你答應過本侯,事成之後,天下歸你,清帝歸本侯。”
焱潲戲弄一笑,“我是答應你幫你攻打南國,可你說清帝歸你,我又何時吭過聲?還有,天下歸我,清帝歸你,你若是想要清帝,就拿這天下來換。”
事實上,僅僅憑借谷無憂一個人的力量,怎麽可能得到天下,若他真的能,當初也不會來找焱潲了。
谷無憂垂在兩邊的拳頭無聲地攥起,微微顫抖,語氣中帶了些許怒氣,“炎尚書,本侯不曾聽說尚書是這般無情無義之人。”
焱潲依舊一副讓人看不透的笑顏,道:“侯爺言重了。炎焱潲原先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但是,”他收起笑顏,取而代之的是讓人膽顫的冰冷,“三個月前,就已經不是了。”
焱潲的态度轉變讓谷無憂的火氣更大,但又自知鬥不過他,冷冷道了聲告辭憤憤離開。屋子裏的溫度一下子冷了下來,焱潲目光比這更冷。
無情無義?到底是誰,可以若無其事的把他的所有全部抛開?到底是誰,在他用情至深的時候往他身上潑冷水?又是誰,新婚之夜袒露真相給他當頭一棒?為什麽,就連謊言都不願意給他,要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傻子,無論做什麽都會付之東流卻還要去做。
如果不是那天成親,他還會被騙多久?一輩子?
他起身,推開房門,往炎府後院的禁地走去。一路上遇到許多侍人行禮,他一概不理。
後院禁地是一片小花園,花園深處有一間小屋,屋內擺設絕不會比前院任何一間房屋差,由于處境深幽,又有一種淩駕于凡塵的超脫。
這裏,除了焱潲,沒人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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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推開面前這間小屋,一股竹清香撲面而來。竹清香,屬于他的味道。然而,焱潲并不高興。
他反手将門扣上,透過榻邊簾帳望着那一張靜靜的容顏良久,轉身在一邊的椅上坐下。
除了靜,還是靜。他似乎可以聽到榻上他的呼吸,胸口有規律地上下起伏,躺在榻上一動不動,給人的感覺是一種病态的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焱潲盯住他看的眼睛有些發疼。茛觿的睫毛上下顫了顫,像是蝴蝶的希冀,緩緩睜開。
當茛觿睜眼,視線逐漸變得清晰,他看到的是一間陌生的房子,和……焱潲。
瞳孔急劇收縮,猛地頓住。
焱潲很滿意地看着他的反應,看向他的神情就恰似在看一只小貓,勾唇邪笑道:“清帝殿下,既然醒了,那麽,就讓我們好好地來談判談判。”
第七卷 一曲流殇(九)
記憶是零碎的,茛觿只能模模糊糊記得他來時船上的情形,随後腦後被人狠狠下了一掌,醒來的時候見到的卻是他。
他自知二人見面只是時間問題,他也料想過船上見面時的尴尬,而今被強行帶回炎府後,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茛觿臉上的表情對于焱潲來說無疑是精彩的,他喜歡茛觿不明所以略帶迷茫的表情,因為這樣,他便可以更加嚣張地去做更加過分的事情。
“怎麽,很驚訝?”他的話中帶了一絲戲虐,目光在茛觿身上游走。
茛觿收起蹙眉的打算,漸漸淡然下來,若無其事坐正,道:“不知尚書想要如何談判。”
焱潲聽完茛觿這句話,輕笑出聲,不知究竟是針對茛觿這句話,還是針對茛觿這個人。
“清帝殿下想要我如何談判?”
焱潲與先前的性格反差讓茛觿從心底感到了不安與慌亂,他極力地讓自己保持鎮定,道:“說出南國和解的條件。”
焱潲不緊不慢,“不想先知道南國發動戰役的目的麽?”
茛觿對焱潲刻意周旋感到大大的不妙,他必須趕快結束這個談判,“那到要聽聽尚書的說法了。”
他們彼此都知道彼此真正的目的,只不過沒有把這一扇窗捅破而已,然而焱潲對茛觿,向來都是很有耐心的。
“戰役,自然是為了奪取天下。不過,偶爾也會添點小插曲,清帝殿下聰明過人,應該不會不知道我此次的真正意圖吧?”
茛觿的眉頭不可預見地輕蹙,本來只是猜測,焱潲這麽一題點,結果很快知曉。戰役,不是為了争奪天下,就是為了私仇。
而焱潲的仇恨,就是茛觿。
“炎焱潲,若是私仇,我不希望牽扯到北國。”茛觿很明智地改了自稱,到了宮外為了隐蔽身份更改自稱似乎已經成了習慣,倒是有些別扭,“如果你真的……對我恨之入骨,那就沖着我來。”
焱潲的臉色變了,像是被人戳中了痛處,事實上,茛觿真的就戳中了他的痛處。難道他還要把往事翻出來,再一次被傷?
他絕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焱潲的臉拉了下來,笑容被陰霾取代,“沖你來?君茛觿,你不要太高估自己了。”他的聲音很低沉很冷漠,淩厲的眼神讓人覺得可怕,“不過你的手段确實是讓人敬仰,我都有些招架不過來了呢。有利用價值的時候編造各種謊言只為有利可圖,沒有利用價值就一腳踢入泥溝。君茛觿,你有沒有經歷過被背叛的絕望?”
茛觿淡淡看着他的反應,胸口一陣絞痛。他是用謊言欺騙了他,但他的謊言,僅僅只是新婚之夜為了逼走他所編造的謊言,在那之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他不喜歡淪落為他人心中的只會用謊言圖利的惡人,尤其是焱潲。
可最終,他們還是面對面,面對一個誰都不願意提起的事情。他真的只是想要隐瞞炎毒飼主的真相,為了不讓焱潲不自在,不讓他感到愧疚,真的,僅此而已。可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局面?他剩下的三個月,真的沒把握能夠得到焱潲真正的原諒。
“如果我說,和解的條件是要你做我一輩子的階下囚,君茛觿你是不是會同意?”焱潲的語氣很堅定,像是在要挾,逼得茛觿無法點頭也無法搖頭。
就算願意又如何?一輩子?對他來說,他的一輩子現在只剩三個月。如果這三個月,做他的奴才能夠讓他不再怨恨,那麽,他願意。
如今,烈兒身上的毒全部引在他的身上,他再也不必擔心烈兒的炎毒。還有龍簾,他是北國最尊貴的皇室,是他的寵信,有龍簾在,也不必擔心北國的朝政,由他扶持烈兒長大登基,再好不過。
此番,他就沒有什麽牽挂了。
或許,許多年以後,不會有人再會記得君茛觿這個名字了。
第七卷 一曲流殇(十)
他苦笑,“我有拒絕的機會?”
焱潲發到目的地勾了勾唇,道:“縱然有,又能怎樣?”
茛觿定定地,目光臨摹着焱潲有些清瘦的臉龐,長嘆一聲,道:“我沒想到你會這麽恨我。”
“君茛觿,是不是一定要嘗試一下被人玩弄的感覺你才會懂?”焱潲挑眉,翻起以往讓他感到羞恥的往事,“你是清帝,就算改自稱,不穿着龍袍,也還是清帝,怎麽能看得起我這等人呢,被欺騙,那也是我自己活該,君茛觿,你說是不是?”
茛觿不明白焱潲為何會把他想成這種地步,然而,他卻沒有任何語言去反駁,因為他确确實實傷害了焱潲。
他道:“我改自稱,是為了在外隐蔽身份。”
焱潲冷笑,“那麽,對我也算是外人?你連我也要防?”
茛觿微愣,啞口無言。焱潲皮笑肉不笑的寒冷一步一步蔓延在整個屋子,茛觿脊背一涼。
“炎府的人除了阿千都不知道你就是清帝,就算他們認識你,也會只是把你當做君少爺,君茛觿,你不要轉移話題。你回答我,到底是,還是不是。”
茛觿正視寸步不離他的焱潲,莫名的壓迫感包圍着他,他愈加不安,“我說不是,你信麽?”
“我沒有理由去相信自己的敵人。”
“那麽,我說是或不是,在你眼裏,不都是一樣的麽。”
良久良久,屋子裏再也沒有人發出聲音,靜得可怕。茛觿在等焱潲開口,而焱潲不想開口。只是,二人的目光緊緊交纏在一起,從未分開過。
最後,焱潲以警告的語氣冷冷道:“最好不要激怒我,別忘了你現在是我的階下囚。”
沒有力據,也沒有人見證,他就這麽突兀又像是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炎府的階下囚。除了焱潲本人,還有阿千,沒有人知道炎府藏了清帝這個秘密。
初來的幾日,焱潲只是将他關在禁地,沒有人照料,沒有人來到這裏,茛觿獨自一人在這間看上去奢華端莊的屋子裏,心卻沒有一刻不是寒的。
他常立在窗前,雙目定定凝視着外面的一片小桃花林。正值初秋,沒有桃花的樹無精打采地一棵挨着一棵,微風拂過的時候,婆娑的樹影打在他的面孔上,留下一點一點小小的光點,好不孤獨。
他想起了曾經的鸾後。想起了鸾後那日在桃花林前對他說的話,想起了那日觀賞桃花歸去後北宮的大火。此後他雖為北國大火中喪生的人報了仇,殺了南國先帝朱帝,卻仍然沒有感到任何暢快。
十八歲那年,他遇到焱潲,到現在,四年了吧。四年裏,發生了多少事,多少變故,如果上天不給他一顆尚存溫柔的心,他或許就不會喜歡上焱潲,就不會有現在這麽多的是是非非。又或許,他根本不适合活着。
難道他這種人,就真的活該孤苦悲涼一生麽?
茛觿低頭,雙手拂過稍低一層的檀木窗柩,淺淺的布了一層灰,手指掠過的地方,暗色和淺色分分明明,留下一道痕跡。
茛觿是否也像這條痕跡,存在于這天地之間,多它不多,少它不少,即便是毫無預兆的消失了,多少年後又布了一層新灰,也不會被人察覺痛惜。
其實這樣也很好,即便是離開了,心也不會因為牽挂而那麽痛。
第七卷 一曲流殇(十一)
那天他站在窗前良久,那條淡淡的劃痕像是停駐在了他的心尖,久久不能散去……
次日,茛觿被一陣大動靜驚醒。
他難過地挪了挪身體,手腕處傳來的劇痛和束縛讓他的睡意驟無。他緩緩睜眼,看清楚眼前的人,微訝。
焱潲枕着頭側躺在他身邊,嘴角擒着玩弄的笑意。
“君茛觿,知不知道你睡着的樣子可比你清醒的時候老實多了。”他像是看戲一般欣賞着茛觿掙紮着坐起,發覺雙手被捆住時眉頭微蹙的表情。
茛觿雙手被束在身後,他看不見是什麽東西捆住了他,他只是覺得,手腕很疼。
其實焱潲用的只是普通的繩子,只不過在繩子隙逢間鑲了幾片刀片,越掙紮,刀片就會刺入皮膚更深,就像蟒蛇的利齒。
鮮血在茛觿白皙的肌膚上留下幾道觸目驚心的紅色,就像傲然綻放的血色薔薇,蜿蜒着逐漸爬滿他的手。
茛觿的神色恢複平靜,手腕上的疼痛不是他身體的負擔,這點痛苦,遠遠不足焱潲想要的半成。
“記不記得四年前,我曾經說過這麽一句話。”焱潲勾起茛觿耳邊垂下的墨發,繞在手指間擺弄着,嘴角笑意不散,“不管付出什麽代價,我都要親手毀了你,哪怕是用生命作為代價。”
茛觿記得這句話,四年前焱潲對他說過,可這看似比任何誓言都要狠毒話語,卻因為焱潲的傾心而最終被埋沒。沒想到四年後的今天,他還能再一次親耳聽到焱潲說這句話。
焱潲猛地伸手繞過茛觿的後頸,輕輕一用力将他往自己方向推了幾寸,伏身在他耳邊道,“可惜,若我當初下手再重一些,心再狠一點,就不會淪落到這個局面,我是不是,就不該心軟?”
茛觿不說話,感受着焱潲緊緊貼上的溫度與味道,眸子裏劃過一漾憂傷。
焱潲對茛觿不回答的反應十分不滿意,報複性地咬了咬他的耳垂。茛觿沒有躲避,默默接受着焱潲的撫摸,毫無舉動。然而焱潲更加不高興,他讨厭茛觿這一副冷淡的樣子,手上的力度加大。
忽的,茛觿胸口一涼,胸前的衣裳被焱潲撕去。焱潲雙目所停留的地方,是他曾經在茛觿胸口留下的“焱”字。這麽多年了,這個印記還是像當初一樣沒有變過。四年前,為了給茛觿羞辱感,他留下這個印記,四年後,他竟然會因為自己的手跡而感到厭惡。
他讨厭茛觿的身上出現關于自己的任何東西,包括這個“焱”字。他要摧毀它。
焱潲從袖中取出一把小匕首,茛觿明白他的意圖,卻在看到匕首的瞬間一驚,那是他們去雲滇島的時候,茛觿送給焱潲防身用的。
焱潲将匕首緩緩打開,露出了銀白色的匕身,聲音就像寒冬裏刮過的夾雜雪花的凜冽的風,“你送我匕首,是為了要我防身,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會讓這把匕首,在身上留下傷痕?”
匕首落在他的胸口,刺破薄薄一層的柔軟皮膚,血滴猶如斷線的珍珠,溢出。匕首向下劃破,在茛觿身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霎時,茛觿的胸膛已滿是血跡。
焱潲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握住匕首的手緊了緊,道:“君茛觿,如果連僅剩的仇恨都變成了一種悲傷,那麽我,恐怕就要因為你痛苦一輩子。”
第七卷 一曲流殇(十二)
茛觿低下頭,将頭埋在發間,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痛苦的表情。
對,很痛苦。可是焱潲不知道,痛苦的不僅僅是他,還有茛觿,那個一直默默地在背後無聲地看着他的人。不是因為什麽,而是因為茛觿不知道應該怎麽去表達自己的心,包括所有一切的真相。
焱潲鉗過茛觿的下巴,強迫着他擡起頭看着他,“君茛觿,你就一定要對我這麽無情嗎!為什麽到現在,你還是不肯看我一眼!”
他吃疼的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很想說不是,很想說其實他很想念他,很想說他很想留在他身邊,可是,這本來就是一個謊言,為了隐藏那個所謂的真相,他不得不這麽做。
“就如你看到的,我傷害了你,我欺騙了你,我玩弄了你,你恨我怨我,我從未反駁過,也不會再有任何怨言。”茛觿用他沙啞的嗓音慢慢道,言語的背後,是心髒一次又一次地遭受刀割,“上一次,是我服用了幻靈,是我怯懦逃脫,所以請求你,殺了我,再也不要記得我。”
焱潲聽完,徹底暴怒,抓過茛觿的肩膀狠狠摔在床榻上,低吼道:“你少在這裏給我假惺惺,不要再妄想着欺騙我!君茛觿,你應該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羞恥!為了你的江山,為了你自己,利用完了就一腳踢開,你覺得這種滋味很好受麽?”
茛觿不再說話,擡眼看着焱潲。他現在說什麽也沒有用了,焱潲聽不進去的。他現在想做的,就是要讓他殺了他,這樣一來,所有就都結束了。
焱潲低喘着氣,極力要自己冷靜下來,身體卻止不住地顫抖。兩人的局勢一直這麽僵着,良久良久,焱潲邪惡的勾了勾唇,俯下身子在茛觿耳邊輕輕吹了口氣,道:“吻我。”
懷裏的人冷不丁的抖了下,焱潲起身放開臉色煞白的茛觿,翻過他的身子,将綁在他手上的繩索解開,随後在一邊靠着,怕茛觿沒聽清楚又道:“吻我。”
茛觿看着他,垂在身側留着鮮血的雙手握成了拳,眼裏流露着悲哀。焱潲在踐踏他的尊嚴,一個作為男子的尊嚴。
想到這裏,茛觿苦笑一聲。尊嚴?他還有尊嚴?喜歡上男子的男子,還有尊嚴?
他向前挪了挪,無力的雙手搭上焱潲的胸膛,身體慢慢地靠上去,将唇輕輕貼上焱潲的。
觸及屬于茛觿的冰涼,焱潲的欲火再也把持不住,按住茛觿的後腦,環住他的腰翻轉過來,将茛觿壓在身下,在茛觿還沒得出個所以然來,大力地咬上他的唇。
那是他想了四年的人,想了四年的唇。為何如今抱在懷裏,卻充滿了苦澀。
他的身子日發單薄,抱在懷裏在就沒有了以前溫暖柔軟的感覺。自己心跳怦然的感覺,獨獨面對茛觿的時候才會有,而現在,每每一次心跳律動,都那麽生疼。
唇舌纏綿,焱潲似乎是在掠奪屬于自己的東西,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要你。”
身下的人抵着他的胸口的力道猛然加大,被焱潲不耐煩地抓過壓住。
狂風暴雨接踵而至。
第七卷 一曲流殇(十三)
炎府禁地小院總是比其他任何地方都來得安靜許多,清晨的微光稀稀落落的更是增添了一份幽深的氣息。
焱潲直着身子坐在榻上,冷眼瞧着躺在一邊的茛觿,目光時而淩厲又時而柔和,沒有人猜的出來他到底是悲是喜。
難不成他真的多是來還債的?如果他不是,昨天晚上無論如何也應該把自己推開。可他沒有,他只是用雙眸釋放着他的無助,不管受到怎樣的侵犯都沒有提出半句求饒。
焱潲原本以為,茛觿這麽輕易就答應和解,肯定另有目的,看他的反應……看來,他這次真的無欲無求。那他究竟想要幹什麽?
目光再一次上移,停留在他的臉上,沉思。
該死,一看到他的樣子就下不了狠心。再這麽下去,心裏對他的情意說不準就會死灰複燃。
像是察覺到焱潲的目光,茛觿睫毛動了動,随即睜開了眼,焱潲急忙把目光別開。
酸痛叫嚣着,茛觿輕輕移動便難受得蹙眉,只能睜眼看着坐在旁邊臉色冰冷的他。焱潲故意不回過頭去看他,越是這樣,茛觿就越難受。
他還是不肯……原諒他麽?到底要他怎麽做,到底要他怎麽做!
茛觿嘴角冷冷勾起一抹蒼白的笑,果然只有死,才可以麽?他一定是焱潲見過最可惡的人,一定要死在他的手上,那麽就都可以化解了。本來,他這條命,也死不足惜了。
焱潲眼尖,瞟到他自嘲的笑,不悅道:“你笑什麽?”
茛觿收回嘴角的笑意,不回答。這讓焱潲極度的不滿,他強行将茛觿拉了起來,将他的頭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嚴聲道:“我問你,你在笑什麽?”
突如其來的痛苦讓茛觿差點低吟出聲,等疼痛減緩,茛觿輕聲道:“我在笑我自己。”
抱住他的人身形一頓,松開了時候,茛觿失去平衡重新倒回榻上,當然,這對于茛觿來說又是一次痛的體驗。
“我在笑,身為一個男子,身為一個帝王,竟然會心甘情願地爬上別人的床塌。炎焱潲,你覺不覺得,昨夜的我比娼妓更低賤?”茛觿苦笑出聲,笑聲詭異地讓人毛骨悚然,“你會不會覺得,殺我,是髒了你的手?”
焱潲無言以對。不是難以回答,而是驚訝于茛觿說出的話。冰冷深入到了骨子裏。他在笑自己,笑自己的低賤與懦弱,可這兩樣他根本就不具備。他有什麽資格說自己低賤?有什麽資格說自己懦弱?為什麽就這麽喜歡貶低自己的價值?焱潲竟有些生氣。
“把衣服給我穿好。”焱潲低聲留下一句,披衣出去。
茛觿咬着牙下榻,艱難移動着腳步,每走一步,大腿上的血跡就會蔓延一分,等他把掉落在地上的衣服撿起,血已經流到腳裸處了。茛觿覺得他這幅樣子一定很惡心,很讓人讨厭。
他取來桌上擺着的小方巾,不知是早已準備給好的還是什麽,一點一點擦試着蔓延到腳裸的血跡。
真是堕落,君茛觿啊君茛觿,你這麽做到底,對不對?
第七卷 一曲流殇(十四)
頭暈目眩,這是茛觿出了房門之後的第一感覺。陽光照在身體上,反倒是虛汗流的越來越多了。
焱潲毫不在意他的虛弱與否,冷聲道:“前些日子新帝說要送些珍草過來,思量着沒地方種,正好這片院子的草也都該換換了,君茛觿,那就有勞你将這些草全部除去。”
茛觿迷迷糊糊向四處望了望,沒有發現類似鋤頭這些可以幫助他拔草的工具,焱潲的意思很明顯,他這是要他用手來完成。手腕處的傷痕撕心地痛,他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要他怎麽才能将這些草除幹淨?
焱潲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道:“希望等我回來時,能看到讓人滿意的結果。否則,我會再一次讓你承受比昨晚更加難忍的痛苦。”
茛觿被迫點頭,焱潲甩袖離開。雙膝的酸軟讓他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跪坐在地上,身體像是崩斷的弦,如何也打不起精神。寒意在他的身體裏翻滾,一陣高于一陣,茛觿真的很想馬上就暈過去。
另一邊焱潲去了前廳,還沒坐穩,就見阿千頂着一副白臉過來。
“阿千?你不是受傷了麽?”焱潲放下茶杯站起,攙住阿千正要行禮的身體。
阿千搖搖頭,“少主,這點傷對屬下沒什麽。”他退後了幾步,保持主仆間該有的距離,繼續道:“少主,那天龍簾下戰書了,他說如果三天內不把清帝交出去,就把南國夷為平地。”
阿千看向焱潲的目光充滿了請求的味道,他真的希望焱潲能夠放過茛觿,他真的誤會他了。
那天,除了對戰之外,龍簾把一切都告訴他了。阿千真的驚嘆于茛觿,他對焱潲,比任何人想的都要認真,認真到寧願傷害自己,也不願意看得到他難過。
茛觿選擇欺騙,是怕焱潲面對真相時的為難,這無疑是難受的。如今茛觿的生命已經經不起時間蹉跎,沒過一刻,他的生命就會衰竭一分。阿千從來沒有想過,茛觿也可以為了焱潲放棄一切。
焱潲不以為然,“他若是有這個能力,就讓他來。”
阿千心裏長嘆,可恨現在不是說出真相的時候,“昨日夜裏,北軍趁着我們松懈,把京城層層圍了起來,今天早上,北國那邊捎來了口信,北國護城河懸崖決一死戰。”
焱潲的臉色不為動容,阿千心裏急得猶如火燒,道:“少主就把清帝交出去吧,論兵力我們真的不是北國的對手。”
他輕蔑地笑了:“現在清帝在我的手裏,不管怎樣,他區區一個北國,能奈我何?”
撥開草叢的手無處施力,每有一個稍大的動作,就會有血珠子不斷地從還未愈合的傷口中溢出,這對他,真的很不妙。
他的動作很慢,半天下來才将一小片草地清除幹淨。身體愈發的沉重,終于不受控制向後傾去。他半眯着眼,感受着被黑暗吞噬,他用他最後一點點的意識望向頭頂的那一片天,好藍,好藍……
第七卷 一曲流殇(十五)
身體蜷縮在小院的一角,沒有意識地顫抖。
他看到這一幕,卻什麽感覺都沒有。
要是換做從前的焱潲,會是什麽反應?慌慌張張地跑去找太醫?上藥喂藥?
可惜這一次,他再也不會。
走進他,擡腳踢了踢他的小腿,用一種勝利者的姿态看着他不動彈的身體,眼神冷的讓人難過。
“裝夠了沒有?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想都不要想。”他就地半蹲下,挑起他昏厥的臉,仔仔細細打量起來。
這麽精致的臉,如果賣掉的話一定會買個好價錢的,對不對?從小就踩着所有人的頭頂,過着衣食無憂,整日被人喊殿下的日子,應該很不錯吧?那個時候的君茛觿有沒有想過,今天會落在他的手裏?過着不是人的生活?很難想象他被欺負到哭泣時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焱潲惡意地想,臉上爬上一層冰霜。他俯下身子,只手環過他的腰,只手環過腿彎,将人打橫抱了起來。抱入懷中的身體,沒有一點點溫暖的感覺,取而代之的是讓人害怕的冰涼。
他開始相信茛觿是真的昏過去了。
按照茛觿的身體,就算他昨夜再怎麽用力無情,也不至于到達昏迷的程度,還是說,他來時的身體就很虛弱?
焱潲将他放在榻上時的動作極輕,他怎麽也不會知道自己那時面對茛觿的時候,目光是何等的溫柔。他擰了塊幹淨的方巾,擦拭着他嘴角的血跡。猛然意識過來自己在幹什麽,遇到蝼蟻一樣将方巾毫不留情地摔在地上。
該死!他到底在幹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總是會心軟?為什麽折磨的總是他!他的心,為什麽……會這麽疼……
他忘了眼榻上的人,生生地将自己的視線別過,甩門離開。從這以後,焱潲三天沒有來過這個地方,茛觿昏昏沉沉睡了三天,阿千得到特許,一直守在茛觿身側,半步都不曾離開。
等茛觿醒來,已經是幾天後的事情了。
“殿下,你終于醒了。”阿千悲喜交加,顧不得手臂上還未愈合的傷口,忙上前扶起茛觿。
茛觿見他的動作有些生硬,仔細一看,袖子口竟是綁了厚厚一層紗布,他抓着阿千的手,問道:“你受傷了?”
阿千不說話,茛觿猜到了一二,道:“是龍簾幹的?”
阿千沒有正面回答,道:“龍簾他也受了很重的傷……而且,他把什麽都告訴我了。”
茛觿一怔,慘淡一笑,“是麽。”
阿千胡亂點頭,不讓他看到自己眼裏的晶光,“殿下為何……要這麽傷自己呢。明明真相不是那樣!少主他誤會了你,可是你為什麽不和他說清楚呢?”
茛觿沒想到阿千會有這樣的反應,盯着他看了良久,道:“如果炎焱潲痛苦,我會更痛苦。阿千,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好嗎,就算三個月後我真的死了,也永遠都不要告訴他。”
三個月,他真的,還有三個月嗎?為什麽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呢。
阿千緊緊抓住茛觿的手,熱淚盈眶‘道:“殿下,求你不要再說了。我放你走,放你離開這裏。”
這世間有情有義的人太多太多,茛觿,是第一個讓阿千流淚的人。
其實這算不上什麽感人,只不過茛觿覺得,這都是他應該去做的。只要是保護焱潲的事情,他都該去做。
第七卷 一曲流殇(十六)
此刻,西周境內,血梓祭和公子七正快馬加鞭往回趕。
公子七用馬鞭用力甩了下馬尾,側頭問道:“你确定這個辦法可以?”
血梓祭堅定地點點頭,“先前我在古書上看過這個解毒辦法,今日見到原話,我便可大膽放心。”
公子七到:“這麽做,會犧牲掉另外一個人。”
血梓祭道:“這就要考驗,他們兩個的感情到底有多深。現在務必要做的,就是找到清歌。”
二人驅馬的速度越來越快,救人,才是當務之急。
這邊,南北戰事再一次爆發,雙方交戰的勢頭毫不比之前的弱,愈加猛烈。不出乎所料,戰地就是北國護城河懸崖,這麽點大的地方,一次性承受不了幾萬兵力,南北雙方只能一批一批地派人上陣,實力相當。
“少主,懸崖那邊來了消息,說是……清帝親自上陣,以一擋百。”阿倩盡量低着頭,他害怕焱潲聽到這個消息後的勃然大怒。
果然,他聽到這消息,臉都僵了。
“你說什麽?君茛觽不是在府上麽?”懷疑之際,焱潲重新把目光轉移到阿千身上,“阿千,我一直視你為最信任的人,是不是你,把君茛觽放走的?”
阿千頭一次不敢回答焱潲的話,沒有回應這才是對焱潲最大的傷害。
一點點質疑,一點點心痛。背叛,全部都是背叛!連阿千都要想辦法背叛他!這個世道,怎麽要和他作對的人,就這麽多呢!被君茛觽背叛,他不能容忍,被阿千背叛,他真的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笨的人!
怒視已經改變不了任何東西,焱潲的雙眸裏帶了點恨意,帶了點嘲笑譏諷,一字一句說的明明白白,“阿千,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炎焱潲的手下。”
他大笑。笑的好無奈,好讓人心疼。
還是說,從頭到尾,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這世間根本就沒有忠誠,又或許有,然而在他身邊的全部都是背叛的陰霾!要他怎麽能甘心,失去一個他想要的茛觽,痛苦,失去一個手足,痛苦。
他的人生還真是不如意,事事違他。
他站起,再也沒有看阿千一眼,出了營帳将剩下的所有士兵帶上懸崖。君茛觽不是很強麽?以一敵百?他倒要看看,他能有多大能耐!這一次,他再也不會手軟。
懸崖上厮殺依舊,正中心的位置偶爾會騰起一個紅色身影,在黑壓壓的一片士兵铠甲中格外引人注意。紅衣男子似乎永遠也不會累,自他回到這裏,手中的劍就沒放下過。像是在發洩心中的苦悶,對,用殺人來發洩。
他輕落在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