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清風染思(十) (13)
嘲的笑容,一聲冷過一聲,一聲高過一聲,聽得茛觿再也受不住這該死的騙局。
“朕再也不想看到你,收拾好你的東西,明日朕派人送你……”
“夠了!君茛觿,你的手段真是讓我自愧不如。我平生最恨別人騙我,本以為你将伴我一生,沒想到這一切都是假的。你用你的暧昧蒙蔽了我的雙眼,什麽亂倫,什麽斷袖,都不是最重要的,”他目光驟冷,厲箭一般穿透茛觿單薄的身體,一遍又一遍。
“你騙我,這是我這一生最大的挫敗之處。君茛觿,或許我應該謝謝你,你教會我,永遠,都不要去相信自己的仇人,永遠都不要。”這是他留給茛觿的最後一句話,代表了他又多恨茛觿。
那是他對他的恨,一輩子的心頭上的傷痕。
茛觿聽着門被強行扯開而發出的吱吱聲,眼角滑落了一顆什麽,冰冰涼涼。他擡頭看向挂在房梁上的大紅綢子,視野漸漸被模糊。
龍簾輕輕擡步進來,扶起癱坐在地上發呆的茛觿,柔聲道:“殿下起來吧,地上涼。”
茛觿被龍簾攙扶着在桌邊坐下,擡頭對着窗外若隐若現的月兒發怔,端起酒壺傾倒了一杯清酒,斟酌道:“龍簾,血梓祭說,朕沒有一年了。”
龍簾微訝,看着他苦笑着将這一杯酒飲下。方才他們的對話龍簾全都聽到了,他明白,焱潲要離開了,阿千也要離開了。心中充滿離別愁緒的同時,他也為茛觿而擔心。相比于自己,他更能希望他的殿下能過得好一些,再好一些。
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恨極必損,愛極必殇。
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吧?其實他們都沒有錯,茛觿為了焱潲,為了掩蓋所謂的真相,他不得不這麽做。如果真的要怪,就怪炎毒吧。
這個時候的冷眼甩手,是不是就是為了以後真正的生離死別的時候,心不會裂得更痛呢。
龍簾順着茛觿的目光望向那一輪明月,半掩在雲裏,仙逸得不像話。
第七卷 一曲流殇(一)
南國新帝四年,九月二十七,雨落。
尚書府前前後後忙得厲害,大大小小的彩禮堆了一地,堆成了一座小山。尚書府大門不斷的有人通傳拜貼,來的人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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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尚書炎焱潲,回歸南國的第三個月,新帝為他辦了一場生辰宴。
南國史臣将此事載入卷中,來顯新帝對他的器重。史卷上這麽載:南國尚書炎焱潲,新帝器重者也,開國四年九月廿七日,為之舉宴,時年二十。
對于新帝的器重,焱潲整日在府中什麽事也不做,偶爾得了閑過問過問國事,其餘的就如四年前的他一樣。他的命裏,似乎沒有出現過一個叫做君茛觿的人。
“少主,七大人的拜貼。”阿千将拜貼呈上,擡眼看着焱潲往茶杯裏添了茶水。
七大人,七若醉。也算是焱潲真心相待的故友,可現在,他連見都不想見。
焱潲冷眼瞥了那份拜貼一眼,聲音寒冷得猶如十二月的荒野,“都讓他們回去,今日我誰也不見。”
阿千的神色有些為難,早晨陸陸續續來的各位大小官臣已經坐滿了前廳,非要見到焱潲不可。阿千明白這個道理,焱潲身為新帝暗許之人回歸,對誰都是一根卡在喉間的魚刺,雖然不是官場上針鋒相對,可眼下焱潲是新帝眼裏最重要的人,待他就如掌中寶一般,換作誰,都不得不忌憚。
“少主,這是皇上的詣旨……”
焱潲目光一厲,道:“可我不曾讓他下過這個詣旨,我為何服?要做讓他自己做。”
阿千只得閉嘴,得了令退下。
他有些想念他們在北國的生活,那個時候的少主是那般溫柔,可在他與清帝成親的那一天,不知怎的半夜抛下洞房花燭,連行禮也沒收拾連夜趕回南國。此後他多次想要問他為何,都生生被他的冷漠逼回。
短短三個月,少主也便成了這副他所陌生的模樣。他想應該是清帝對少主說了什麽,讓他能夠毫不猶豫地甩手離開。他見過少主心裏充滿怨恨的樣子,可卻不是現在這樣的。從北國回來後,他便再也沒有提起清帝,就像清帝從來都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裏。
一滴豆點大的雨滴落在他的鼻尖,涼涼的。阿千的腦中閃過一個人的人影,縱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縱然分隔兩地,他還是不能夠停止沒日沒夜對于他的思念。
龍簾,我們什麽時候才能見面,是不是就,一輩子都見不到了?
低聲下氣地對着每一位到訪客人說了抱歉,親自将他們送到門口,從他們的眼神看出,對于少主不接見他們的這個行為,他們是不滿的。
阿千送走的最後一位客人,是七若醉。臨走前七若醉問了些關于焱潲的事,奈何阿千不能夠回答出分分毫毫。
送完人後,阿千送了口氣,轉身對門口守門的兩個小待道:“你們聽好,若是再有人登門拜訪,就說尚書大人身體抱恙,不便接見。”
正想入門,便聽身後有一人将他喚住。阿千回身将那個人看清楚,頓時懵了。
那人,谷無憂。
阿千下意識地想要趕他走,還未開口,谷無憂倒是先揮手笑道:“阿千侍衛,好久不見。”
阿千蹙眉,一臉敵意地看着他,語氣不善:“你來幹什麽?尚書府不歡迎你。”
谷無憂完全沒有把阿千像看瘟神一樣的目光放在眼裏,笑意更甚,道:“我來當然是為了見尚書大人。”
阿千轉身步入門中,雙手拉了門栓就要關門,“我家少主身體抱恙,不宜待客。”
“我想他應該很想聽到關于北國清帝的消息吧?”谷無憂在他将門徹底關嚴的那一剎那利索地将話說出口,然後看着阿千臉上凝固住的表情以及他極不情願地再一次将門打開。
阿千從頭到尾打量了他一番,确定他身上沒有攜帶任何利器,才勉強開始考慮起谷無憂這話的真實性。
量他進入府中也沒能耐鬧出多大的事來,阿千思慮良久,才道:“最好別耍花樣。”
第七卷 一曲流觞(二)
谷無憂的到來完全不是在意料之中,阿千也沒有想到對策,硬着頭皮去通報。
“谷無憂?”焱潲聽到這個名字,有意無意地擡頭看了他一眼,只是一剎,就又把視線別開。
阿千點頭,“不過他沒有拜貼,不像是來祝壽的。”
焱潲想也沒想,道:“問過所謂何事?”
阿千怕焱潲聽到茛觿的名字就會翻臉,沒有實話實說,搖搖頭。
焱潲此刻心很靜,看書看得眼睛發酸,谷無憂這次來該不會又是想要使詐害他吧?也罷,他近日來也無重大公事要處理,陪他鬥上一鬥也無妨。
“讓他進來吧,讓我好好目睹一下孤翼侯的爽朗風姿。”
阿千沒有想到焱潲會同意得這麽快,微微一詫。現在焱潲視茛觿是敵人,而谷無憂與茛觿勢不兩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一條船上的人。谷無憂為人狡詐,雖貴為孤翼侯,卻也成了險惡的代名詞,阿千一點也不想和他扯上任何關系。
阿千把人領進屋,自己則守在門外以防不時之需。
谷無憂進門便看到坐在一邊沒好臉色的焱潲,見面就笑,“炎尚書,好久不見。尚書大人回歸這麽久本侯卻不得拜訪,真是有失遠迎。”
焱潲勾唇,“孤翼侯見外了。同是為朝廷,哪裏來的失敬之說。”
他用手指了指身旁的椅子,示意谷無憂坐下。
“當下誰不知道炎尚書回歸後再得皇上信任,這滿天下都是炎尚書得信之事,北國境內熙王爺在南國過的潇灑的消息那是傳的滿城風雨,北國人多多少少對你有所了解,包括北宮流清殿的那一位。”
焱潲臉一黑。谷無憂滿意地看着他表情的變化,像是無意間提起的那樣,繼續說下去。
“對了尚書大人,不知你有沒有聽說,北國烈小殿下突發怪症,一連幾日都不得治,眼下就撐不住了。”谷無憂看着焱潲頭頂的烏雲層子不斷加厚,有意挑起焱潲痛楚,“據說清帝這幾日發動巨大人力物力征集怪病解法,急得人都瘦了不少。”
當然,焱潲很明白烈兒的怪症是什麽,只不過不想因為這些事情,當面揭穿谷無憂,把他真正想說的話淹沒了。
焱潲冷笑道:“他怎樣,于我何幹?”
谷無憂聳聳肩,道:“本侯以為你們之間的情誼很深,沒想到也不過如此。”
焱潲挑眉,“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谷無憂見焱潲終于問到了點子上,輕笑了一聲,“新帝不是想要一統天下麽,清帝為烈小殿下的事忙壞了身體,我們可以借此機會一舉将北國拿下。”
谷無憂難得為國事操勞,而且一下就迸發出這般野心的目标,焱潲望向他的眼裏閃了閃,随即問道:“這樣對你來說,有什麽好處。”
谷無憂眉宇舒展來來笑了,道:“本侯說過,本侯只想要清帝。”
焱潲不以為然,“大動幹戈只為了得到他?”
“有何不可?”谷無憂反問。
谷無憂說他只要茛觿,不惜将國家丢入水深火熱的兵戈中去,說實話焱潲心裏頭有些不悅。他與茛觿已經沒有任何關系,喝了合歡酒又怎樣,他永遠不會承認那個用感情來欺騙自己的人!
如果動用兵戈大戰能夠讓茛觿感受到一點點的痛苦,那麽他會做,他不會放過任何可以讓他感到痛苦的東西。
第七卷 一曲流觞(三)
第二日焱潲去宮裏頭了,他把攻打北國的事情告訴了新帝。新帝哪有不樂意的意思,焱潲難得一次能夠關心起沙場上的事來,于公于私他都不應該拒絕。再說了,他對于北國也已經垂涎了好久。
焱潲得到新帝的肯定答複,心裏不喜不怒,道:“臣即刻便去籌備兵馬。”
新帝搭了搭他的肩膀讓他坐下,問道:“有個問題朕一直想問,炎卿不是去了北國忠于清帝了麽?前一次朕去北國的時候要你回來你不肯,怎麽這空子連一點消息都沒有就回來了呢。”
焱潲象征性地扯眉笑了笑,道:“皇上難道不喜歡臣回來?”
新帝哪想焱潲會曲解了意思,忙解釋:“炎卿多慮了,朕自然歡喜。”
“此番,還請皇上在南北戰事上多費心了。”
南北戰事,一觸即發。
此刻流清殿裏得了消息,他上完朝還得拖着身子回來謀略。
“殿下,城門來報,說是有大批人馬舉着南國的戰旗遙遙趕來,再過幾柱香就到護城河了。”龍簾蹙眉。南國不戰而戰,究竟是為了什麽,難道南國真的以為,他們的兵力比得過北國?
與龍簾相比,茛觿更加鎮定一些,幽幽道:“無妨,讓禦林軍上前候着,若他們還未擊鼓,便不要出手。”
龍簾應了聲是,瞧了瞧茛觿的臉色,道:“殿下的身體……如何了?”
茛觿取來筆架上的玉筆,沾了沾硯臺,道:“無妨。”
到底無妨不無妨,龍簾心知肚明。前些日子烈兒突然間炎毒發作,用盡了辦法都不能。血梓祭是秘術師,略懂一些,想要救烈兒,只有兩個人可以。一個是焱潲,另一個是茛觿。
對于焱潲,他的體內擁有可以抑制炎毒蠱蟲的血,卻只能是暫時讓蠱蟲平靜下來。對于茛觿,他的體內有炎毒蠱蟲,蠱蟲與蠱蟲之間是具有吸引力的,用茛觿體內的血,可以将蠱蟲引出來,但這會讓茛觿更加痛苦。
茛觿強行用自己當做誘餌,把烈兒身上的蠱蟲引到自己身上。換言之,烈兒身上的蠱蟲全部已經轉移到了茛觿身上。
他本就只剩一年時間,如今這般,怕連可以活着的時辰都要對半。
“這次南國派來的領将是誰。”他不想糾結于這個話題,擡眼問道。
龍簾不回答,蹙眉。
茛觿會意。
這個世道,除了他,還能有誰能夠讓龍簾蹙眉有意隐瞞?茛觿手中持着的玉筆久久不能落下,墨滴凝在筆尖,承受不住重量滴落在宣紙上,化開,化開。
龍簾輕嘆,問道:“殿下,此次要派誰去守城門呢。”
茛觿晗首,“不必了,朕親自坐陣。”
龍簾覺得不妥,茛觿雖說有這個能力去駐守城門,卻沒有這個精力,他真的不希望自家殿下在生命即将衰亡的時候還要忍受戰役之苦。
“若是他們攻進來呢。”
“若他真的想,你們攔的住嗎。”
龍簾沉默。這真的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怎麽處理都不好。将領是誰都可以,可為什麽偏偏是炎尚書?茛觿一開始對于南國的來勢洶洶,不是派騎兵步兵上前駐陣,只是拍了禦林軍,這不是對焱潲心留舊念是什麽?難道他們真的就要打一場只守不攻的杖?
他龍簾絕對不會讓這事發生,盡管對方他有多麽的懼怕。
那麽如果,阿千也在呢?他一頓,立刻軟了下來。阿千離開的這三個月,他無時無刻不在懷念,他想要見他。
沒想到三個月後重逢,居然是兵戎相向,還真的是悲哀。
第七卷 一曲流殇(四)
南北戰役蓄發,一連三日,南國軍隊都只是在北國護城河南岸駐營,完全沒有要開戰的樣子。
北國這邊,禦林軍在城門口守了三日,苦守的結局就是,現在完全沒有精力繼續駐守。
“殿下。”在城門上觀察敵軍動态的一位上将見身後有所動靜,回身見是茛觿前來,低頭行禮。
茛觿打了個手勢讓他起來,問道:“沒有動靜?”
那上将點點頭,如實回答,“是。南國那邊倒是駐營駐得歡,而我軍禦林軍已經苦守三日三夜,眼睛都沒合過。”
茛觿輕輕應了聲,雙手扶着城牆壁,遙遙望着不遠處的南國營帳,一頂一頂排列得整整齊齊,不時可以看到有小的幾乎成一點的人影從營帳裏進進出出。
兵不持刀劍,将不攜玉龍。哪裏有點要打仗的樣子?還是說,南國是故意的?
上将看着茛觿的眉宇一點一點地蹙起,小心翼翼問道:“殿下,該怎麽辦?”
茛觿轉過身不再看,道:“先把禦林軍撤回,讓他們好好休息。”他唇角勾起一抹笑,繼續道:“既然南國這麽喜歡搭營帳,那我們就陪陪他們吧。”
兩日後,北國城門口護城河北岸,搭滿了大大小小的營帳,同南國同樣,兵不持刀劍,将不攜玉龍,每日好吃好喝。
清帝親自坐陣,這個消息傳到護城河南岸,難免會引起南國士兵的慌亂。誰不知道清帝厲害成什麽樣子,雖說不是什麽陰險的招數,卻招招可以讓整個軍隊潰散。
這消息傳到焱潲的耳朵裏的時候,焱潲正在喝茶。苦丁茶。
他低頭呡了一口又一口,确始終不能将它含在口中品位良久才喝下,他終究還是不能習慣苦丁茶的味道,從北國回來,他已經喝了三個月了。
“少主還不打算進攻?我們的軍糧有限。”阿千按照他的命令,又沏了一壺新的苦丁茶,問道。
焱潲靠着狐裘,懶洋洋道:“耗着吧。”
接着下了幾日大雨,雨後空氣中帶了些許馨香泥土的味道,流清殿的白菊開了。一朵挨着一朵,豐腴的花瓣相互推擠着,像是白露留下的白色羽毛。
炎毒過後,他白色的臉頰微微有了血色,逐漸精神起來。
他沒有時間了。他把僅剩的一半的生命給了烈兒,至多至多,他只剩下三個月時間。
三個月時間打完一場杖,将北國朝政推向高峰,把帝位傳給烈兒,莫過太短。
北國帝王十八歲之後才能登基,這是歷代以來的規矩。十歲那年他經歷了北國的低谷,見證了君家皇族的衰亡,為了登基,他整整等了八年。如今烈兒才多大,難道又要讓他再等上八年嗎?就算烈兒等的起,北國呢,北國子民等的起麽?
如果沒有炎毒,那該有多好。如果他只是一介布衣,而不是帝王,就好了。
如果他沒有遇到焱潲,就好了。
可惜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這些事情盡管再不願意,也要硬着頭皮去做,去扛,可是,他真的只剩三個月時間了。
茛觿看向白菊的目光有些失神,直到龍簾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殿下,剛下完雨,天氣潮容易着涼,殿下快點進殿歇着吧。”龍簾擔憂地看着茛觿,道。
茛觿只是盯着白菊,說的話裏沒有拒絕也沒有應允,卻讓龍簾心痛,“龍簾,幾個月後朕死了,你一定要好好輔佐烈兒,就像當初輔佐朕一樣。”
龍簾眼眶一濕,聲音有些發抖,“殿下不會這麽早死的,會有辦法的。若殿下真的……屬下絕不茍活。”
茛觿失笑,“別說傻話。”
“一定有辦法,屬下不會讓殿下這般早死。”
“……但願吧。”
但願吧。
第七卷 一曲流殇(五)
北國士兵該喝酒的喝酒,該休息的休息,卻遲遲不見南國開戰。南國營帳今日剛從朝廷運來幾萬軍糧,然而看主将的意思,還沒有打算開始。
“你這是在拖延時間,你想要給清帝足夠機會來準備。”谷無憂不能夠容忍焱潲每日游手好閑不打算進攻的局面,用過午膳後不經通傳進去主帥營帳內。
焱潲不悅地打量着這個不請自來的家夥,語氣生冷,“我從不屑去欺負毫無準備的敵人。”
谷無憂在一邊坐下,面色正經,“你要等到什麽時候?你等的了本侯等不了。”
焱潲輕笑一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若是想要得到他,就耐心候着。”
谷無憂沉默了片刻,神色微微放松,道:“事成之後,天下歸你,清帝歸本侯。”
焱潲斜眼睨了他一眼,呡着唇不說話,心底慢慢盤算。
此時此刻,龍簾和茛觿在主營裏,無聲的看着面前鋪開來的戰形圖,上面勾勾圈圈畫了許多印記。
“殿下覺得,南國遲遲不肯動手,原因是什麽?”龍簾按照茛觿的指令小心收起戰形圖,問道。
茛觿淡淡道:“其一,他們想要打水戰,準備不足。其二,他們在與我軍打心理戰。”
誰都知道,南國水軍連周邊小國實力都不如,不可能是要打水戰自尋死路。最有可能的就是茛觿說的第二種,心理戰。戰役不怕兵力弱,就怕士兵底氣不足。
茛觿仰着頭靠着檀木椅,悠悠道:“天下事,成于勇而敗于怯。”
南國的謀略在于,南岸虛張聲勢挫敗北岸士氣。北國謀略在于,北岸悠閑自在鎮定軍心。
都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南國北國做足了準備,就等戰役號角吹起,鼓聲響起。
次日,北岸主營有人通傳,說是南國軍隊在護城河南岸登船。
三萬兵力随同五十戰船迎戰,這是清帝下的命令。
北國的護城河算是寬大的了,南國北國戰船下水也不顯得擁擠。茛觿沒有親自上傳,比平時任何時候都要冷靜,坐在營帳裏聽着消息。
“殿下,前面來了戰報,南國下水士兵整整比我們多出了半成,他們人多而且士兵們個個拼鬥得猛。我軍根本不占上風。”龍簾額角溢出了冷汗,盡量讓自己鎮定。
茛觿表情沒有多大變化,就像水面上拂過的微風,不起波瀾,“半成兵馬也是難為南國了,去告訴我們的水軍将領,只需敗不許勝,差不多了就撤。”
龍簾一驚,但他是聰明人,很快就明白了茛觿的用意。北軍雖然兵力強大,到底還是比不過南國的拖延戰術,倒不如暫且給南國北軍敗落的假象,也好養精蓄銳。
一柱香,又一柱香。
龍簾匆忙掀開主營的簾子,臉色有些蒼白,道:“殿下,沒用。我軍後退一步,他們後退三步,分明就是故意要引誘我軍将領追趕。”
如果說北國刻意要輸,那麽南國就是刻意不讓北國輸,特意要讓自己在北國之前先輸。看來南國的戰術轉變還真的迅速,明明兩柱香之前還是那麽強勢。
“知道這次南國水軍将領在哪艘船上麽?”
龍簾思索了下,道:“有探到指揮船的位置,但是周圍有船只保護,進攻不得。”
茛觿只好作罷擒拿南國水軍将領的打算,道:“通知我軍将領,半柱香更換一次指揮船只,記住,不要讓南國任何一個人發現我們真正的指揮船只。”
同樣,南國這邊也在尋找北國指揮船只,可怎麽也找不到。
焱潲單手撐着下巴,繞有趣味道:“有點意思……”
再次之前,他沒有真正和茛觿面對面作戰過,如今成為了真正的敵人,他卻不禁開始對南北戰事上心了。
第七卷 一曲流觞 (六)
水戰拖拖拉拉打了三日,雙方多多少少都有傷亡,南國不說,北國派出去的三萬水軍,能夠完整回來的只剩下一萬多點。要不是他強行把水軍撤回,還真的不知道最後會發生什麽。
軍用開支很大,将士們的鬥志大不如以前。不過這不是茛觿所擔心的,因為按北國的兵力,不會存在需要他國援救的現象。他現在只想知道一點,焱潲他到底想要幹什麽?
自從他知道南國主帥是焱潲之後,他便知曉這場仗不好打。其實也有些看不透新帝,焱潲的尚書之職只算作是南國的一個文官重臣,怎麽就派來領戰了呢。新帝看中他……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了麽。
茛觿輕輕嘆了口氣,揉了揉發疼的脖頸。他本來有許多種可以來對付南國的戰術,可這三日,不管北國用什麽戰術,南國便照搬照做,到頭來就是在費力氣。這就是南國的戰術?
無論無何,他都不能讓南國沖破北國的城門,起碼……在他還能活着的這段時間。
焱潲他,一定是恨毒了他吧。也罷,再過三個月,他就再也不會看到焱潲恨他的神情。
其實,挺好的。
龍簾匆忙掀了簾子進來,面色有些凝重。他來到茛觿身側,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茛觿,道:“殿下,這是南國的和解信。”
“念。”茛觿怔了怔,蹙眉道。
這南國究竟是要做什麽?消耗他兵力不說,僅僅對戰三日就想和解?還是說,挑起戰争根本就是在胡鬧?
龍簾二話不說,展開信紙一字不差地念了下來。他認得這字,是焱潲親筆不錯。
很平凡的一封和解書,卻讓二人的心無故緊張了起來。書中完全是焱潲的口吻,雖然字面無奇,字裏行間卻表達出如若北國不去,就動手毀了北國。然而他指定前去談判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茛觿。
張口就要清帝前去,還真的是膽大妄為。可是茛觿有選擇的餘地麽?這和解書倒不想是和解書,而是命令。
龍簾黑着臉,手中攥着書信狠狠地揉成一團,面露不甘,“殿下還是別去了,屬下去。”
茛觿沉思了片刻,道:“不必,朕自己去便可。”
龍簾自然不會答應他只身前往,茛觿身負炎毒那麽虛弱,如果對上焱潲,就算武功再高也讓人擔憂。他道:“殿下切勿輕易前往,南國那邊指不定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殿下若執意要去,務必要讓屬下一同前往。”
茛觿看着龍簾一副認真的樣子,不知怎的笑出了聲,“龍簾,朕知道你忠心于我,卻沒必要這般為朕考慮。”他停止笑顏,目光驟冷,“再者,像朕這樣的命,就算活着回來又能如何,朕只剩下三個月了。”
龍簾沒想到茛觿會提起這事,不由得眼眶一酸。他跟着茛觿很多年了,很多時候茛觿并不是把他當做仆人,而是得力的左右手。龍簾本人對茛觿是充滿感激的,可現在,茛觿的生命在流逝,過一天就少一天,要他怎麽能夠不難過。
“殿下……”
“就算朕不在,你還有阿千。”
龍簾微怔。沒錯,他還有阿千。
他還有阿千……
可為什麽他想到阿千,鼻子這麽酸呢。阿千和茛觿之間,他選擇了忠于茛觿,而龍簾和焱潲之間,阿千選擇了忠于焱潲。這就是他和阿千之間的羁絆,也是茛觿與焱潲之間的羁絆。
還是說,他們還是太過應接不暇。
第七卷 一曲流觞 (七)
次日,南國軍隊果真退兵。像是預料到一般,南國早早就派了輪船停靠在北岸,接茛觿前去談判。
龍簾才不會就這麽莫名其妙地把茛觿送上船,此刻他對于南國,是極度的不信任。他特地備了一艘船準備護送茛觿去談判船只。可當他看清楚從南國船只出來的人之後,他猛地愣住。
阿千。那個他日思夜想的人。
阿千顯然在出來的第一眼就看到了龍簾,臉色有些發白。他受命來接清帝,卻不想遇到了龍簾。其實,他是渴望見到龍簾的吧?因為有清帝的地方,就會有一個叫做龍簾的皇侍。
二人目光灼灼,對視了良久卻一句話也不說。三個多月了,這些日子裏,他們是否曾仰望同一顆星星,對星星述說着對彼此的思念?可又為何,面對面的瞬間,卻無言以對。
因為他們是敵人。不共戴天的敵人。
“清帝請上船。”阿千強行将自己留戀在龍簾身上的目光收回,低聲對一邊的茛觿道。
茛觿擡首看了龍簾一眼,獨自上船。龍簾當做沒有看到阿千,登上北國派來的護送船。阿千見龍簾如此反應,苦笑一聲,跟在茛觿後面上船。
上船後茛觿久久盯着阿千的側臉,快到目的地時才道:“他很想你。”
阿千嘴角自嘲般的勾了勾,臉上爬上一抹紅暈,“可我們……終究是敵人。”
茛觿無言。是啊,他們終究是敵人。就像他與焱潲,糾纏這麽久,還是躲不開兵戎相向的結果。他們生來是敵人,活着是敵人,死了還是敵人。茛觿很想問自己,當初選擇把心給焱潲,到底有沒有錯。
或許這世間本無論對錯,錯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的本性,錯的是這世俗。
船緩緩停在護城河中央,與另一條南國船只碰頭,也就是所謂的談判船只,自然,龍簾的船只一直在旁邊守候。
茛觿被阿千扶着轉移至談判船只,進去前回頭莫測高深地看了龍簾一眼。這個眼神,讓龍簾心底油然升起一種強烈的不安。
然而,他此刻面臨着的,是他永遠也不想拔劍相對的人——阿千。
擋住龍簾是焱潲作為主家下達的一個不可違抗的命令。阿千的手探向眼間,有些無力地握住劍柄。心痛,他不想面對,可是他不能。
龍簾冷眼瞧着阿千拔劍的動作,頭部像是被人猛地撞擊了一般,半天沒有反應。心慌蔓延在龍簾的心頭,更多的,是背叛的苦澀。
他配合一樣抽出腰間的長劍,冷笑道:“阿千,你信麽,曾經我想過,如果所有人都背叛你,我也會站在你身後,為你背叛所有人。可為什麽,今日我見到你,卻只有心寒呢?”
阿千苦澀一笑,笑的讓人心痛,“龍簾,因為我們,都是彼此的背叛者。”
沒錯,龍簾為了茛觿,背叛了阿千。阿千為了焱潲,背叛了龍簾。他們到了分別的時候,并沒有選擇雙宿雙飛,而是選擇繼續忠誠。都怪這該死的忠心。
談判船在他們二人思量着如何一劍命中要害時悄然離開,茛觿在船內感受到船的移動,微微蹙眉。
因為這裏沒有人,至少沒有讓他看到。他知道,接下來他要面對的人,是他不願意傷害卻不得不用謊言去傷害的人,他也明白,所有的錯,都是他一人所致。
身後的簾子被無聲掀起,露出一張冷漠絕容來。然而茛觿背對着,什麽也沒有察覺。
忽的腦後傳來一陣劇痛,身體不聽使喚地向後倒去,眼前的景象開始模糊,意識渙散。
伸手拖住他倒在懷裏的身體,焱潲卻一點也不因為目的達到而高興。他彎腰橫抱起他,卻為他抱在手中輕飄飄的就像孩童一樣的身體一驚。他低頭細看茛觿的臉,疼痛帶走了他臉上僅有的血色,三個月不見,竟也瘦成這個樣子。
眼裏閃過一剎的柔情,立刻被痛恨的冷淡掩蓋,焱潲的神情,比任何時候都要可怕。
他勾唇冷冷地笑,君茛觿,接下來,是屬于我的時間。
第七卷 一曲流觞 (八)
清帝和談,南北停戰。
北國諸位大将在北岸等候良音,等了半日,不見清帝回歸,只見護送船只送着受了重傷的龍簾回來。同樣,在南國尚書下命收兵後不出兩個時辰,尚書府便有人通傳,阿千近侍身負重傷昏迷不醒。
焱潲聽到這個消息沒有多大意外,他早就料到阿千和龍簾對戰,必定是兩敗俱傷。正是知道阿千和龍簾之間還存在着那點可憐的情誼,彼此都不會真正出手,才特意派阿千前去。
他下令去請了大夫來給阿千上藥,正打算起身去探望阿千傷勢,便有人通報說孤翼侯到訪。
焱潲訝異谷無憂的消息靈通,也沒打算隐瞞,請他進來。
“為何停戰。”谷無憂開門見山。
焱潲一副雲淡天清,道:“因為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