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風染思(十) (12)
,他的算盤打錯了。
他以為,宮裏來的西周使團鬧出的事情,蒙圖塔将會是罪魁禍首,而今蒙圖塔卻說他沒有做過這些事情。他絕對相信蒙圖塔是個正直的人,他不會說假話,他來這裏報複,必定是被人灌輸了什麽東西,因為僅憑蒙圖塔一人,是根本不可能知道這麽多的。
茛觿與焱潲面面相觑,都在懷疑整件事情的發生與經過是否真的只是蒙圖塔一人謀劃,或許更有高人藏在暗處,用他高超卻卑鄙的手段算計着這裏的每一個人。
焱潲不知道為什麽第一個想到的人和茛觿一樣是谷無憂,不禁蹙了眉頭。如果是谷無憂,那麽一切事情就會變得容易解釋起來,但是谷無憂狡猾陰險,誰也不知道他葫蘆裏到底裝的什麽藥,下一步他會怎麽走。
焱潲越想越後怕,問蒙圖塔道:“那日你派來偷玺的人呢,在哪裏?”
蒙圖塔已經被揭穿,多拉一個人下水與否,對他來說全然不重要,對于焱潲的問題,他并不打算掩掩藏藏,“那人叫做闕悟囿,現下應該在住處休息。”
茛觿立刻派人去找他。考慮到蒙圖塔也是自有苦衷,也難為他忠于前西周王的赤膽,就先放過他和他的妻兒,暫時軟禁在他的住處。
“好端端地,怎麽會有人送酒給守門衛喝?”焱潲在茛觿對面坐下,雙手搭在桌上,目光直直盯着茛觿。
茛觿脫口而出:“是朕。”他見焱潲的神色猛然頓住,解釋道:“那日阿千龍簾成親,流清殿裏沒有人,朕派人送一些小酒去給他們解解乏,犒勞犒勞他們。但是朕讓人送的酒絕對沒有到讓人醉過去的地步,而且,朕也沒想到去送酒的會是蘇月。”
焱潲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是借茛觿的手來殺人啊。借刀殺人的伎倆他見的多了,還沒有人敢把算盤打到茛觿頭上的。
茛觿繼續道:“所以,朕以為,那人在蘇月手中往酒裏下了藥,而蘇月是唯一一個知道真相的人,為了保護自己不被發現,才痛下殺手,這或許就是蘇月遭受毒手的原因。”
正當焱潲想要開口時,門外侍衛卻來報,說是把闕悟囿帶來了。
茛觿立刻讓人把人帶進來。眼前這個人相貌平平,只是腳步聲輕盈,看上去武功極好,看來西周使團是藏龍卧虎。
“你就是那天來偷帝玺的人?”茛觿冷聲問道。
這人肯定有其他的目的。偷盜帝玺的任務他已經完成,為什麽不逃走?難道他就不怕被發現之後受到懲罰麽?還有,如果蘇月是他下的手,那麽這就是他想要繼續留在宮裏,為自己掃除障礙的很好的證據。
闕悟囿行了禮,明顯有些不滿,同時也有着秘密被發現的驚慌,眼睛瞪得大大的,“殿下……怎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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茛觿聽出了其中含有的破綻。一般來說,正常的人聽到這句話以後一定會死拒不從,怎麽也不肯認,或者那些軟弱之輩會直接跪下求饒,而這個叫做闕悟囿的人,好像很想要茛觿發現更多的東西一樣,茛觿覺得,他還有下文。
“蘇月是不是你殺的?”
“清帝殿下這麽說,證據呢?”
第六卷 月下獨酌 (十八)
這一天他什麽也沒問出來,闕悟囿這個人,嘴皮子和心裏頭都很靈活,讓人沒有辦法去将他就地正法,又讓人覺得,他的身上還隐藏着許多秘密。
燭影散落了一地,簾帳上兩個交疊的影子緊緊相擁。
茛觿低喘着氣,俊美的臉龐上夾雜着些許痛苦的表情。焱潲擡手拭去他額角不斷留下的細汗,眼裏泛起秋波。
焱潲在他身側躺下,拉過被子将兩人裸露的身體雙雙蓋住,只手環過他的腰。
茛觿閉了眼,可還沒睡去。
焱潲低頭吻了吻他的耳垂,輕聲呢喃道:“清歌,你說我們會一直這樣在一起,知道老死為止麽?”
茛觿将焱潲的話全部聽進了耳裏,卻不知道怎麽回答。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對于衆多的有情人來說,是無比高尚的信仰與希望,而茛觿和焱潲不一樣。他們的身份特殊,彼此的愛戀也特殊,他們甚至不能光明正大的說着情話。雖然茛觿并不在乎,但他畢竟是清帝。
他還記得他與焱潲打的那個賭,他說他一輩子也不會對焱潲有任何情思情誼,現在看來,他對自己太過于自信,這一場沒有籌碼的賭約,他輸的徹徹底底。
他何嘗沒有想過他們的未來,可是他所預料到的那屬于他們的未來,卻是一片黑暗,看不到一絲光明。
茛觿與焱潲之間,或許永遠都看不到未來,沒有明天。
“朕困。”茛觿心裏頭就像一團沒有頭緒的線球,越理越亂,越亂越繁雜,他幹脆選擇不回答這個問題。
焱潲沒有追問執着,摟住他的手緊了緊,“那便睡吧。”
第二日,茛觿很早便去上朝了,焱潲醒來的時候,茛觿上朝回來坐在桌邊喝茶。
焱潲起身,盯着茛觿的側臉看了好久,道:“你長的真好看。”
茛觿差點将喝進去到喉間的茶水噴出來,咳嗽了好幾聲。
焱潲失笑,下榻着衣。一邊擺弄着腰帶一邊有意調侃茛觿:“你今天不疼?以前不都是三日下不了……”
“閉嘴。”茛觿放下茶杯,看着焱潲慢慢優雅的穿衣動作,繼續道:“對蒙圖塔和闕悟囿,你什麽看法?”
焱潲手上的穿衣動作毫不減慢,淡淡道:“事實你我都知道,而且他說的很可信。”
茛觿道:“所以你懷疑?”
“你不是也在懷疑麽,闕悟囿雖然口頭不承認他殺害蘇月,但是這情況十分淺顯就能看出來,知道這事的只有蒙圖塔和闕悟囿知道,除非,蘇月真的是自己失足落水。”
茛觿看他一臉雲淡風輕,絲毫沒有蘇月死了的哀痛,忍不住問道:“蘇月死了,你難道一點感觸也沒有?”
焱潲明白茛觿話中的意思,道:“你不是也一點感觸也沒有?”
茛觿道:“她于我非親非故。”
焱潲道:“她只是我一個故人的女兒。”
茛觿不做聲,焱潲注視着他的眼睛,半天不說話。
“清歌,你記得,我的存在,全部都是為了你。”
茛觿微怔。慢慢的,臉頰爬上紅暈,輕聲道:“還是派人去通知她家裏人一聲,畢竟是在朕底下出的事情。”
焱潲頭輕點,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西周使團過幾日就得走了,你打算怎麽處置蒙圖塔和闕悟囿?”
“放他們走。”
焱潲身形一頓。放他們走?鬧出這麽大的事情就這麽把人放走?這不應該啊。
茛觿察覺到焱潲的疑惑,解釋道:“這事情說它複雜又未免太過簡單,說它簡單又有些繁雜,而且我們沒有任何證據,雖然我們知道就是他們之中的一個,但查清楚未免有些費神。再者,就算查出來又能如何,他們都是西周來的人,雖說不怕西周小國鬧矛盾,卻也不想因為這事而傷了大家和氣。”
焱潲聽言,暗自想了想,不禁開口贊道:“還是你想的周到。”
其實不管真正謀劃的人是誰,蘇月已經死了,找出那個人來蘇月也不會複生。更何況,這裏是皇宮,這麽興師動衆地,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蒙圖塔被釋放,第二日就把帝玺歸還。
“清帝,這麽做都是我的錯,謝謝您不計前嫌饒過我的妻兒,甚至饒過我。但是清帝殿下,您殺死吾王,對此我沒有一絲的甘心,今日有我一個蒙圖塔,他日就會有第二個蒙圖塔。”
茛觿冷眼看着面前這個人,蒙圖塔說的每一句話都足以讓他死幾百回,他可以放蒙圖塔走,但是他一定要弄明白是誰向他灌輸了這麽多。
“告訴朕,誰告訴你的?”
“清帝殿下為何覺得我會說?”
“因為你還沒走,所以說你的妻兒還是在朕的手上。”
蒙圖塔的臉色變了變,臉上不甘和敵意越來越濃重,牙關咬的緊緊地,但他卻不得不說:“闕、悟、囿。”
茛觿心裏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這個人的名字,直到兩天後西周使團離開。
望着那一列馬車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在視野裏,他恍然大悟。
他一直懷疑為何闕悟囿為何會知道這麽多,而能夠這麽了解他的過去的人只有谷無憂。
這個世界上易容手法高超的人多了去了,所以,悟囿悟囿,便是無憂。
谷無憂。
第六卷 月下獨酌 (十九)
西周使團離開,宮裏頭近日鬧出來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
茛觿坐在桌邊,有些頭疼。
這一切發展的太快,他根本來不及縷清思路,西周使團就離開了。闕悟囿就是谷無憂,明明與他離得那麽近,茛觿卻沒有立刻認出他來。
谷無憂這次有備而來,究竟是為了什麽?為了再一次引起注意?還是為了他被燒毀的祖墳。一切不得知曉。
還有,谷無憂這次并沒有達到他的真正目的,怎麽就這麽輕易地就跟着離開?還是說谷無憂覺得茛觿無趣了,不想再玩弄了?
他求之不得。
正想着去找焱潲商量成親事宜,卻有人來報,說是血梓祭回來了。
确實,自從雲滇島回歸後,他就沒有見到血梓祭這個家夥,還以為他去哪裏偷着閑去了。之前也一直吩咐公子七看着他,想必公子七也跟着兜兜轉轉了一圈吧?前幾日烈兒還來說公子七已經消失好一陣子了。
殿門被推開,進來兩人,血梓祭和公子七。
血梓祭依舊的紅衣奪目,見到茛觿就清清清清叫開了,公子七面無表情地進門,關門,一席白衣一塵不染從未變過。
“清清啊,這幾日可有想我?”血梓祭不請自來,大大咧咧地在茛觿面前坐下。
茛觿撇嘴道:“朕避你都來不及。”
血梓祭一聽這話不高興了,輕輕拍了一下桌子,道:“清清你怎麽這樣,人家可是費勁周張地為你調查真相的。”
茛觿一聽真相耳朵豎了豎,擡眼睨着他,“什麽真相?”
血梓祭清了清嗓子,“關于清清身體裏的炎毒啊。”
公子七在一邊為茛觿沏茶,默不作聲。血梓祭對于茛觿才有的嬌媚性格,他果然還是受不了,要不是現在茛觿在,他早就踹門出去了。
茛觿心裏一悸,關于炎毒?
“這件事情很重要,也有些讓人不能接受,清清,你記好。”血梓祭收起那一副吊兒郎當的表情,道:“其實那天你去雲滇島的時候,我跟着去了。也看到了那個谷無憂在那個瀑布下的洞裏把你打傷,但為了掩藏身份,我沒有出手。事後為了教訓谷無憂,我把谷氏陵墓燒了。”
茛觿目光一厲,“原來是你燒的。”
這個血梓祭,就這麽一把火,知不知道就要把他給害了啊?他以為水中火是什麽,他以為放火的是誰,他以為這火下隐藏着什麽動機,原來這都是血梓祭一人幹的!害他計量了那麽久!
茛觿很生氣,可是現在對于他來說,血梓祭的後文才是最重要的,以後有的是教訓他的機會。
“你們走後,我得知你們并沒有查到任何,于是決定幫你們一把。可是你們走後不就,就聽說西周使團要來北國,跟蹤谷無憂的時候,我發現他僞裝混入了北國。他們來到北宮前一天,我潛入他的客棧,在他的菜裏下了點藥。公子七與你的身形比較像,我便讓他扮成你的樣子。谷無憂把公子七當做了你,迷迷糊糊地說出了真相。”
血梓祭故意停了停,他不太敢說出下面的東西,他怕茛觿知道後會承受不了。在茛觿冷眼威逼下,他不得不說。
“谷無憂說……炎毒并不是他培養的蠱蟲。蠱蟲真正的飼主是……炎焱潲的父親,而炎焱潲的血是和他父親想通的,所以喝了他的血,蠱蟲才有好長一段時間被控制住沒發作。”
血梓祭小心地觀察着茛觿臉上發生的微妙的變化,繼續道:“當年,炎父并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疼愛先帝,在先帝來到這裏之前,曾經因為一次失誤而讓他替着遭受了讓人無法忍受的懲罰,這一點他早已懷恨在心。先帝登基,他卻暗暗培養了蠱蟲,并交于谷無憂,說是務必要将蠱蟲種入先帝體內。後來幾年,南北邊界不斷發生矛盾,甚至兵戎相向,炎父就是死在這時候。南國先帝為此大怒,火燒北宮,卻不想燒死了先帝,前來投毒的谷無憂只好把蠱毒種入你和烈兒的體內。”
茛觿蹙眉微愕。他應該猜到的,他應該猜到的!原來這都是假的,原來焱潲才是茛觿的仇家,原來他身中炎毒受盡折磨,不是因為谷無憂,而是因為炎家人。錯了,錯了,這一切都錯了……
他恨了谷無憂十年,這十年到底有多痛苦多煎熬,如今告知他恨錯人了,這是一種怎樣苦澀的心情。茛觿心頭百般滋味已經化作了千般萬般。
是誰都可以,為什麽是他,為什麽偏偏是他!上天待他真的是不公,經歷了這麽多,他才明白自己對焱潲的感情,他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不是權力,不是天下,他只想要與焱潲一起,安安靜靜地生活下去,難道這點都不可以?
既然讓他出現在他的命裏,既然要讓他喜歡他,為什麽就不能在一起?
老天,你還真的是眼瞎。
焱潲望向他的眼瞳還有燦爛的笑腼印入他的腦中,過往的所有就像走馬燈一樣在腦中重現,他的心,真的好痛。
第六卷 月下獨酌 (二十)
血梓祭看着茛觿臉上露出來的淡漠,有些擔憂。
淡漠,對于茛觿來說,那就是極度的悲哀與痛心。
血梓祭在來之前一直在考慮,他到底該不該告訴茛觿這個真相,他知道茛觿明白後一定會傷心難過甚至心痛,但是,知道事實是他作為局中人最基本的權力。
“清清……你沒事吧?”
死一般的的寂靜,茛觿仰頭眼裏空空的,沒有神采。
“朕想一個人靜靜。”
短短這談話的瞬間,他的聲音卻變得這般滄桑無力,連手都懶得擡一下。
茛觿越是這樣,血梓祭就越是擔心彷徨。不安從心裏流向了全身,酥麻酥麻的,腳都站不穩。不過,他還是選擇出去。
茛觿的陰沉與心痛那是必然,沒有人遇到這些事情還會高興。但是血梓祭的擔心也只是一時,茛觿絕對不是那種一點點小事就尋死覓活的人。
這個世界上充滿了不幸與不快樂,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那樣棘手的事情。有些人總是哀嘆這個世道的不公,可惜上天從來就是不公平的,真正能夠受到奇跡光顧的人又能有幾個?而茛觿從來就不信命。
如果說這是他命中的劫,那麽對他來說,可能會是一次很值得回憶的事情。
血梓祭想到這裏,也便心安了不少,跟着公子七去看看烈兒。
靜,還是靜。流清殿正殿,多長時間沒有充滿郁悶痛苦的氣味了?茛觿垂下眼睑,取來擺在桌前的私印,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上面鑲嵌着的青玉。
也許谷無憂混進宮裏頭,就是因為知道真相敗露故意來試探他的吧?
沒錯,如果谷無憂想要見到茛觿痛苦的樣子,那麽他已經做到了。聽到這個消息,茛觿的心一遍又一遍地絞痛,痛不動了。
仇人又怎樣?不可以又怎樣?和他君茛觿有一絲一毫關系?他就是想要焱潲,就算天都不幫他又能如何?
他決定的事情,從來就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寧願一生一世受盡炎毒的折磨,也再也不會想着去離開他。
想着想着,他笑了。
幾日後,龍簾送了賓客單子過來給茛觿過目。
茛觿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将紙條丢在一邊,道“不用來這麽多人,朕成親又不是他們成親,通通都別讓來。簡簡單單的私底下辦個小酒席即可,客人,就你和阿千,血梓祭和公子七足矣,朕只要有人能證就好了。”
龍簾點頭,道:“還是将酒席設在宮裏頭麽?”
“不,在熙王爺府。”茛觿道。畢竟在宮裏頭太引人注目,他和焱潲私下定情的事情,他不想讓其他多餘的人知道。
一個簡簡單單的喜堂,一桌簡簡單單的酒席,就夠了。
龍簾道:“屬下立刻去辦。”
龍簾前腳出去,焱潲後腳就推門進來。茛觿擡頭看了他一眼,全當沒看到,低下頭取過桌上的書。
“怎麽看到我就像看到空氣啊。”焱潲面帶笑意,裝作生氣道。
茛觿頭也不擡,“你應該習慣為夫此般淡漠。”
焱潲聽到為夫二字眼睛都直了,“為夫?”
茛觿嘴角微微上揚,見焱潲一臉驚訝,心裏不禁舒暢了許多。
焱潲在他邊上坐下,拿過他手裏的書随便翻了翻。茛觿靠着軟墊,斜眼盯着他。
“炎焱潲,”茛觿喚,焱潲轉頭,“你若是與朕成親,此生就必然無妻無子,你可想好。”
焱潲淡淡笑了笑,伸過手在他的發間撫了撫,看向茛觿的目光就像在看絕世珍寶一樣柔和,道:“絕對不會後悔的。”
“你确定?”
“确定。”
茛觿輕輕拍掉焱潲留在他發間的手,訓斥道:“手收好,別動來動去。”
如果時間能停止,那就好了。如果他們之間沒有上演這段恩怨情仇,就好了。
他不想告訴焱潲真相,讓他受傷,他怕他好不容易感受到的幸福,就會付之東流。他真的很怕很怕,沒有焱潲的地方,會是什麽樣子。除非迫不得已,他不會讓焱潲知道真相,這份痛苦,他一個人承受就好。
這幾日,他不止一次問自己,他到底什麽時候開始青睐于焱潲的?
對啊,什麽時候呢?
在雲滇島為他擋下一掌的時候?在他奉命回歸親自駕馬将他追回的時候?還是說,更早……
第六卷 月下獨酌 (二十一)
六月十三,大晴日。
茛觿很早便起,像往常一樣去上了早朝,結束後,坐了馬車去熙王爺府。
熙王爺府悉如常态,與平時沒有什麽差別。茛觿下車後站在門前看了良久,怕被發現身份,也便入了府。
阿千早就在等候,見到龍簾領着茛觿進來,微微點了點頭,道:“殿下這邊請,先随屬下去更衣吧。”
茛觿最讨厭的就是這些七七八八的準備,不過因為今日特殊,他也便忍了。
再往裏走便是喜堂,桌上擺了一對雙龍紅燭,房柱上貼了個大大的喜字。血梓祭與公子七早就到了,正商量着什麽。茛觿來,血梓祭瞟了他一眼。
第一眼,他看到的茛觿的臉色不太好,第二眼,他看到的茛觿臉色很不好。早就說不要在六月十三成親,因為那正是炎毒發作的日子,而茛觿偏偏不聽。看茛觿的臉色,都不知道能不能站着拜完堂。
焱潲本想來看看喜堂布置如何,正巧遇到正要去更衣的茛觿,見到他欣喜的同時,也為他怖人的臉色吓了一跳。
焱潲過來扶住茛觿搖搖欲墜的身體,道:“清歌,你……沒事吧?”
茛觿搭上他的手,強笑了一聲,低低道:“朕沒事。”
焱潲怎麽放的下心,握着他冰涼的手,心裏擔憂不斷,道:“要不……改天我們再……”
“不用,朕可以。”茛觿掙脫來焱潲的手,笑的有些慘淡,什麽也不說被阿千扶着更衣去了。
亮紅,取代身體上滑落的暗紅錦袍,喜服觸碰肌膚那一刻瞬間的涼意,卻讓他冷到了骨子裏。蠱蟲侵蝕啃咬着他的每一寸肌膚,他面無表情的好似什麽也沒發生。
龍簾在門外等候,不多時後阿千推門出來。龍簾自然是想要一睹茛觿的絕代風華,不見他喜服下的風華,只見他喜服上蒼白的臉。那張毫無血色的臉,被紅色喜服襯得更加無力。
“殿下……你的臉好白……明明上馬車前還……”
“不妨事。”茛觿拖着身子跨出門檻,安慰道,“熙王爺不是還在喜堂麽?莫要叫他等急了。”
龍簾默默地看着他走在前面虛弱的随時都可能會垮掉的背,心中苦澀不得言說。
他的殿下,看上去冰冰冷冷不近人情,但其實,他比誰都要堅強。或許是因為十年前那場北宮的大火,讓他已經看透了紅塵,看透了人生。冰冷的外表,只是為了更好的保護自己。
可是,上天對他,比對任何人,都要殘忍。
“一拜天。”
“二拜地。”
“三對拜。”
沒有客人,沒有炮竹,沒有吹樂。
一切的一切,都那樣簡單,而這,就是他想要的簡簡單單的愛。有人說這不叫什麽情愛,只是男子與男子之間的無理取鬧。但,男子與男子之間的情誼,才是最潔白最純真的,選擇去面對,那需要多大的勇氣。可惜茛觿和焱潲從來都不是什麽守規矩的人。
男子之間,才有男女之間看不到的東西,有些時候,男女之間的情愛并不是那麽高尚,而男子之間,願意為對方放下一切甚至尊嚴生命的,或許才叫做真情。
茛觿和焱潲,阿千和龍簾,不都是這樣的。既然這樣,那他們又有什麽好怕的。
血梓祭覺得茛觿的臉色越來越不對,拜完堂後拉着茛觿來到院子裏,喜堂裏的人開始準備小桌酒席,有血梓祭在,大家不會去擔心,所以沒有人跟出來。
“清清,你臉色不對。”血梓祭拉過茛觿的手腕,雙指搭上他手腕處有規律地搏動的地方。
茛觿不反抗,靜靜的不說話。若不是血梓祭拉着他的手腕,他可能連站都站不穩。
血梓祭探完脈,神色凝重。茛觿心裏猜到一二,血梓祭這家夥平時對着他嬉皮笑臉的,突然變得這麽嚴肅,他反倒有些不适應。
其實茛觿,他自己都明白。
他活不久了。體內蠱蟲日益張狂,每一次發作都要疼上幾倍,現下還未發作,就已成了這副樣子。不過茛觿是一個早已看淡生死的人,死了也便死了,但這世間,他還有太多事情放不下。
面對這些,他還是這樣坦然,坦然到還能面對着血梓祭笑出聲,“你擺着臉做什麽?今天可是朕大喜。直說吧,朕……還能活多久。”
最多能……一年……”
第六卷 月下獨酌(二十二)
茛觿很靜,若不是他胸口微弱的起伏,血梓祭差點以為他已經窒息。
聽到血梓祭的話,他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眼裏流過一絲悲傷,好像是在品嘗一杯苦澀的酒。剩餘的一年不到的時間,對于一個還很年輕風華正茂的男子來說,未免太短了些。
都說自古紅顏多薄命,若是一年後他的消失,定會有許許多多人為他感到惋惜。藍顏香斷的瞬間,又有多少人會因為他垂淚。
血梓祭有些無力,茛觿是他心裏最在意的朋友,是他寧願裝寶也想要取樂的朋友,他沒有焱潲對他的愛慕,也沒有龍簾對他的忠誠,卻真的是他心裏很重要的一個人。當他為他把脈,感受到他浮躁輕浮的脈動,心也随之越來越涼。
“我會想辦法治好你。”他放下茛觿的手腕,輕輕道。
茛觿擡頭望了望天空,眼裏有止不住的悲涼,對着他慘淡一笑,“朕活不久了,何必浪費心思在一個快要死掉的人的身上?”
血梓祭的心在抽痛,茛觿面對死亡越是坦然,他就越是心慌,他怕,怕茛觿突然間……就消失了。
“我不會讓你死。”
“縱然你用盡氣力,不惜一切代價地想要救朕,可朕,真的能撐過這一年麽?”茛觿靠着旁邊的樹坐下,仰頭靠在樹上,淡淡道。
血梓祭不說話。沒錯,按茛觿目前體內的真氣流走和蠱蟲出動的瘋狂程度來看,他确實熬不過去。就連身為秘術師的血梓祭,一點辦法都沒有。
“血梓祭,你老實說,炎毒蠱蟲這次發作,是不是沖着焱潲的血來的。”茛觿想到的是更深一層面的東西,自己的生命走向衰亡,可他并不願意拖累到他人。
血梓祭根本沒有打算隐瞞,一次把話說的明白,“沒錯。蠱蟲之前嘗到過炎焱潲血的甜頭,安定了一陣子,這一次發作便是沖着血來的,是對血的渴望,所以發作起來才會比往常痛上許多。清清,我知道你心裏的顧慮,我也不打算瞞你,如果炎焱潲留在你身邊,可能會對他造成傷害。”
這一點,茛觿比誰都明白。炎毒發作嚴重的時候,他是沒有知覺的,他的行動以及思維都是炎毒蠱蟲在控制,既然炎毒蠱蟲是為了血,就不難保證它們會主動去尋找焱潲。這樣,茛觿就會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傷害到焱潲。
冷靜許久的淡然臉龐臉色終于變了變,茛觿輕輕嘆了口氣。果真,是上天不讓他們在一起麽?他苦笑。
原來他的命運,就是這樣的。
原來他的人生,結局這般悲涼。
原來他到死,都不能與他厮守。
這世道,太過凄涼,太過無情,太過殘忍。
喜堂內桌上已經擺好了酒席,焱潲坐在中間逐一給他們進酒,因為人不多,所以這進酒的規矩很快就完成。北國這邊的規矩,新人在拜完堂後直到洞房前是不能見面的,焱潲擔心茛觿的身體,匆匆喝了幾杯就去了新房。
房內有些悶,大紅綢子從房上梁橫過,垂下來幾寸流蘇,流蘇末端,茛觿坐在桌前倒着酒壺中的酒。
“交杯酒。”茛觿端起其中一杯遞給他。
焱潲無聲接過,茛觿勾過他的手腕,擡起酒杯要飲盡,被焱潲抓住手腕制住。
“清歌,別喝了,身體受不了。”
茛觿回給他以眼神安慰,道:“朕這一生只和一個人成親,只喝一次交杯酒。”
他一飲而盡,焱潲頓了頓,仰頭喝盡。放下酒杯,茛觿感到一陣心涼,他為他們謀劃好了一切,現在,将來,以及,将來他死後的将來。與其日日同床共枕,數着為時不多的日子,在痛苦中煎熬到死,還不如讓他一個人默默承受。
他沒有為焱潲做過什麽,也沒有關心過他什麽,甚至根本不了解。
茛觿低下頭,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
他靜靜看着焱潲轉身叩門的動作,心裏思緒飄飛。
焱潲,你知不知道,現在面對你的每一刻,朕的心都在絞痛?對你,要朕如何能夠不痛苦。
第六卷 月下獨酌(二十三)
眼睛好澀,澀得發疼,他盡量讓自己直立身體,不讓焱潲察覺出任何異樣。
獨處。悲哀與靜。
“焱潲,明日朕派人送你回南國。”他盡量保持自己說話語氣的平淡,平日裏孤傲的他,在此刻卻猶如被丢下山崖還未學會去飛的鷹,在空氣激流中不斷坐着垂死掙紮,再也尋找不到先前的自然灑脫。
焱潲身形一頓,轉頭看向他,神情木然,“為何?”
焱潲沉浸在成親帶來的喜悅之中,完全沒有明白茛觿隐藏的另一層意思,現在他的眼裏,除了對于茛觿模棱兩可的話語的疑惑,根本沒有憂愁。
茛觿的心在滴血,可理智支撐着他用冷言冷語一字一句地說的明白:“之前新帝來的時候不是要你回去麽,朕留了你這麽久,是時候把你還給他了。”
他虛弱的身體支持不住他想要的冷漠的氛圍,他想要用有效的時間,以一種利索的手段,讓焱潲遠離他帶來的威脅。
因為這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傷害他,是他萬萬不能去做的事情,就讓他一輩子地認為,茛觿就是他的敵人,就讓他一輩子,都不要知道真相。
焱潲臉色變了變。茛觿這意思很明白,他要他走。
他蹙眉,要問個明白,“為什麽。”
“不為什麽。”
“你厭倦我了?”
“是。”
“你覺得我沒用了?”
“是。”
“你說想要和我成親,都是假的?”
“對,都是假的。”
手腳像是被冰塊凍住塵封,冷飕飕的從腳底一直綿延到頭頂。身體冷,骨冷,心更冷。胸口撲通撲通一直規律的跳動,在剛才的某一時刻,似乎已經停止。心像是被人強行掏出,用刀劍穿刺,千瘡百孔。
這是心寒麽?不是,是心死。
“為什麽……要騙我。”他聽見自己的喉間擠出這麽幾個字,沒有憤怒,沒有被傷害的悲哀,冷冷淡淡的如地底十八層刮來的風。
茛觿将他的表情一覽無餘,在臨近崩潰的邊緣,他低着頭,不讓焱潲見到他發紅的眼,用他那讓人徹骨的聲音道:“因為你是南國新帝身邊的重臣,新帝疼惜你,想要你。而朕要你就在朕的身邊,只是覺得,用你來折磨新帝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焱潲冷笑,“玩弄我?”
茛觿輕笑,“能被朕玩弄,是你無上的恩德。”
無上的恩德。被欺騙到讓他差一點淪陷一輩子,還真是無上的恩德!他想不到,他以為他和茛觿之間的仇恨已經走到了盡頭,他以為他可以安安穩穩地與他過完餘生,他以為他再也不用受茛觿冷漠的折磨,但這一切都是單純的他以為。
焉的,他笑了。笑的那麽凄涼,那麽清冷,多是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