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陸淮安,你要臉嗎?
就在裴卿卿猶豫不決間,宋厲忽然轉頭朝她看來,背着光,他下颔的弧度流暢而精致,但神色卻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
“宋大人!”她踏上二樓,放下袍擺恭敬的叫了一聲。
宋厲疏離的颔首,“裴郎中。”
裴卿卿僵硬的勾了勾唇,“兩年前,大理寺大牢之中,多虧宋大人援手,”她客氣的道謝,頓頓,又補了一句,“大人若要買書,可以記在我賬上,就當是謝禮了。”
宋厲因為她的話,微微皺起眉頭,音質如冷玉相擊,“兩年前的恩,到今日才想起來報,裴郎中倒是懂禮數的很。”
裴卿卿被他當面嘲諷,臉上不由白了一白,接着躬了身子,鄭重的拜道,“是我的不是,宋大人若還有別的要求,您只管提就是,只要我能辦到,定不推辭。”
宋厲看着她認真的模樣,沉吟了片刻,眼中含着一抹深意,道,“聽聞奉國将.軍手中有一把重弓,名為蝕日神弓,宋某不才,倒是觊觎已久。”
裴卿卿站直身子,猛地擡起頭,“宋大人說的是……鎮國公府傳了幾百年的那把神弓?”
“不錯。”
“我辦不到!”裴卿卿斷然回絕,眸色凝重道,“請大人換個要求。”
宋厲看着面前骨量纖細,看似脆弱易折實則卻再溫柔堅忍不過的女子,嗤笑了一聲,“到底是辦不到,還是舍不得奉上陸淮安的心頭好?”
裴卿卿被他這般問到臉上,忍不住皺起眉,“大人難道不覺得自己在強人所難嗎?”頓頓,又道,“将蝕日神弓作為謝禮請恕我辦不到,不過大人若真的喜歡這把神弓,我倒可借來予你一觀,就以三天為限。”
“好!”宋厲颔首允可。
裴卿卿松了口氣,而後目光一轉,看向他面前的書架,問道,“大人是在選刑罰相關的書嗎?”
宋厲聽她這般問,點了點頭,心情不錯道,“謝家書肆不錯,常能搜羅到一些古籍、珍本,我每月都會過來一次。”話落,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裴卿卿一眼,“你也想選這一類書?”
裴卿卿“嗯”了一聲,沒有否認,頓頓,又看向他,恭敬誠懇道,“大人是此道行家,可為我推介幾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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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厲看向她,目光微凝,像是在研判審視她,過了片刻才微微點頭,然後熟稔的從書架上取下幾本書,直接遞給她,“都是細述歷朝歷代酷刑的。”
裴卿卿接了過來,颔首道謝。
宋厲淡淡看了她一眼,又給自己挑了幾本書,便離開了謝家書肆。
裴卿卿在他走後,沒待多久,也帶着書下了樓,付過銀錢,出了書肆,正打算登車,忽然聽見不遠處有吵嚷聲,她循聲看去,只宋厲站在人群中間,異常顯眼。
考慮片刻,她到底還是走了過去。
到了近前,才發現是一個穿着五品官袍的中年官員在指使随從毆打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伯,而旁邊一個梳着通房頭的妙齡少女跪地求情,磕的額頭上一片青紫,中年官員卻毫無動容,他冷眼看着兩人,尤其是少女,道,“想讓我放過你祖父,好啊,那你将衣裳褪了,繞着京都走上一圈,我今日就放過他!”
少女聽中年官員這般說,頓時煞白了臉,渾身抖得如篩子一般,梨花帶雨的臉上滿是絕望,仰面看着男人顫聲哀聲道,“大人,我願意替我祖父一死,只求您放過他!”說着,似是為表自己所言非虛,她拔下頭上的簪子便要血濺當場。
中年官員見狀,一腳踢了過去,将少女手中的銀簪踹飛,少女直接摔倒在地上。
老伯聽着孫女的痛呼聲,嘶啞的哀嚎了一聲,他的臉被踩在地上,沖着中年官員目眦欲裂道,“駱寒,有什麽怨氣,你沖着我方佃生來,你放過阿霁,她是無辜的……”
“方霁無辜?”中年官員也就是駱寒冷笑一聲,蹲在了方佃生的面前,用力揪住他脖頸處的衣服,額頭青筋畢露,反問道,“那我的女兒駱柔是死有餘辜嗎?你還記得我當初是怎麽求你的,我求你放過我的阿柔,我願意為你方家當牛做馬一輩子,可你怎麽跟我說的,你說窮人家的女兒生來就是賣的!然後強收她為通房。”
“至此,若你好生待她也就罷了,可你醉酒之後,為了一時顏面,竟将她送給酒桌上的賓客,九個人啊,鬧得街坊盡知,你還嫌她髒,将她又遣送回來,你知道她最後是怎麽走的嗎?她将自己浸在燒滾的開水裏,活活溺死,死的時候身上沒有一塊好的皮.肉。”
駱寒說到最後,雙目已經充血,他的手慢慢的上移,眼看就要扼住方佃生的喉嚨,這時,一隊兵衛突然沖進人群,朝單手負在身後的宋厲行了一禮。
宋厲冷冷的掃了眼駱寒三人,薄唇翕動吩咐道,“當街傷人,将他們帶回刑部。”
“是,宋推官!”兵衛拱手應了一聲,下一刻,便上前将駱寒諸人全部鎖了,往刑部方向拖去。
駱寒與宋厲擦身時,盯着他問了一句,“宋推官讓人鎖了我,是覺得我有罪嗎?”
宋厲看了他一眼,容色冷峻道,“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唯行而不返。”
他的話擲地有聲,被拖遠的駱寒不知有沒有聽進去,裴卿卿卻是渾身一震。若她只是江湖草莽,想要以暴制暴、以牙還牙便也罷了,可她不是,她是大慶五品的官員,公然踐踏《大慶律疏》,她真的能問心無愧嗎?
人群在兵衛趕來之時就漸漸散去,到最後,方圓丈遠只有她和宋厲還在原地。
宋厲一步一步的朝她走來,“若裴郎中是駱寒,當如何?”
裴卿卿回憶駱寒方才所說的話,眼中有兇光一閃而過,她當如何?自然是不擇手段也要方家全家陪葬。
宋厲将她的反應看在眼底,擡起手,不輕不重的在她肩上拍了一下,“聽說你以前在白鹿書院時,聖賢書讀的是最好的,這一身的草莽兇煞氣到底哪兒來的?”
裴卿卿抿了抿唇,眼尾微紅的反駁道,“大人未經他人苦,最好莫勸他人善。”
宋厲聽她這般說,看向她的目光突然變得深邃,甩下一句“誰說我未經他人苦”,便頭也不回的離開。
裴卿卿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沉默,又過了會兒,才往停馬車的方向走去。
回瀾苑的路上,車廂裏一片寂靜,裴卿卿想着方才看到的案子,暗暗垂下眼簾。
她的心中百般糾葛團雜,很久後,才抽絲剝繭,徹徹底底的想明白,擡起頭,輕輕的呼出一口氣。
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唯行而不返。若每個受害者只一味的以血還血,不顧法度,那受害者又與那些披了皮的四腳禽.獸何異?
半個時辰後,馬車在瀾苑外停下。
裴卿卿剛回到後院,就看到在瓊花樹下等她的陸淮安。
他臉皮倒是厚,昨日才剛大吵一架,又被潑了一碗粥,如今竟裝的跟沒事人似的。
“卿卿。”在她經過他時,他突然伸手按住她的肩頭,盯着她白嫩柔膩的側臉道,“京都的事我已安排好,今晚我們就可以出發去漠河。”
裴卿卿聽他這般說,心口突然一窒,她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兌現了對她的承諾。心髒跳動的速度不由加快,好一會兒,她才側頭看向他道,“不必了。”
“為何?”陸淮安劍眉微擰,沉聲反問。
裴卿卿抿了抿唇,并不願與他說太多,只道,“我已想過,如今替曲家和徐家沉冤昭雪更要緊,至于我的仇人,總有一天我會将他千刀萬剮。”
“好。”陸淮安答應,一副縱容她的模樣。
裴卿卿察覺到他的心願,一時又想起在謝家書肆答應宋厲的的事,她凝了凝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試探着問道,“我聽聞,鎮國公府有一把傳了幾百年的蝕日神弓?”
陸淮安瞥了她一眼,“卿卿,跟我說話你不必繞彎子,想說什麽直說便是。”
裴卿卿有幾分不好意思,又猶豫了片刻,才開口道,“今早,我在謝家書肆遇到了宋大人,大人也知道,兩年前在大理寺大牢中他曾幫過我一把,我便答應他将蝕日神弓借給他一觀,不知大人可否借我幾日。”
陸淮安聽跟宋厲有關,眉頭微微皺了皺。
裴卿卿觑着他的神色,心頭忽然一沉,直接道,“大人若是不願意,我回絕了宋大人就是,日後再從別處還了他這份情。”
“不必。”陸淮安打斷了裴卿卿,雙目幽深的望着她,“宋推官跟你要蝕日神弓,你給他便是,別欠他的。”
裴卿卿一臉愕然,這麽大方?
陸淮安轉動着手上的玉扳指,低頭盯着她又問了一句,“宋推官還跟你說什麽了?”
裴卿卿察覺到他的反常,反問道,“大人覺得,宋大人還應該跟我說些什麽?”
陸淮安擺了擺手,“沒什麽。”頓頓,又道,“回頭我會讓人将蝕日神弓送到宋推官府上。”
裴卿卿“嗯”了一聲,陸淮安看向她飽滿潤澤的紅唇,喉結滾了一下,“這樣你可就欠我一份情!”
他的眼神充滿欲.念,裴卿卿冷冷的勾了下眼尾,對着他就是一盆冰水,“大人将蝕日神弓收回去吧,我寧願欠着宋大人。”
陸淮安想到宋厲背後為裴卿卿做的一切,怎麽肯讓她繼續欠着他,他恨不得兩人再無糾葛,老死不相往來,眸光微微閃爍着,片刻後,他妥協道,“蝕日神弓給宋推官,你不欠我什麽。”
“多謝大人。”裴卿卿冷冷的道謝。
陸淮安又補了一句,“既然還了恩,以後見再見他就遠着一些。”
裴卿卿打量着他,目光中充滿審視,“大人很不希望我接近宋大人?”
陸淮安容色端肅,逼視着她,“我不希望你接近任何一個男人。”
“是嗎?”裴卿卿反問,心裏還是有些疑慮。
陸淮安擡起手,想揉揉裴卿卿的發心,卻被她退後一步躲了過去,她如幼獸一般機警防備的看着他,“大人說話就說話,別想動手動腳。”
陸淮安氣笑了,“你将我當成什麽人了?”
裴卿卿懶得與他再多說,瞪了他一眼就要回正房。
“站住!”陸淮安看着她的盈盈不及一握的腰叫了一聲。
裴卿卿腳步停都沒停,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陸淮安按了按凸起的眉骨,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卻也只得追了上去。
“我方才跟你說的離宋厲遠些你記住了嗎?”進了寝房,裴卿卿坐在桌前的圓凳上,他站在她背後,垂目看着她說道。
裴卿卿擡起面前的青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輕輕的抿了一口,“請大人給我一個合理的理由。”
陸淮安微微壓了壓眼皮,有幾分心虛,“我方才不是說過了嗎?”
“你覺得我會信?”裴卿卿側頭,看了他一眼,她看起來有那麽傻嗎?
陸淮安無奈,往旁邊行了一步,緊挨着她坐下,沉吟片刻後,側臉看向她,“你不覺得他宋厲和我很像嗎?”
裴卿卿放下茶盞,眼裏帶着疑惑看向他。
陸淮安接着道,“你當初因為我救了你,便對我托付所有,若是他也對你做了同樣的事情呢?”
裴卿卿聽他說起當年,呼吸微沉,“若當年救我的是宋大人,倒是我的福氣,至少他不會挾恩圖報。”
當年的事終究是陸淮安不占理,他目光一移,不敢再看裴卿卿。
過了好一會兒,他估摸着她肯緩和些許,才慢慢的将目光推向她,問道,“那成婚一事……”
“陸淮安!”裴卿卿突然打斷他,神色嘲諷的看着他,語氣冰冷道,“你不會以為我們都已經撕破臉了,我還會忍着惡心嫁給你罷?”
陸淮安聽她這般說,面部突然一僵,啞然須臾後,握着拳道,“裴卿卿,你現在真是越來越出乎我的意料了。”
裴卿卿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沒作聲。
兩人正僵持着,扈九突然從外面走了進來,拱手道,“見過将.軍,見過裴姑娘。”
“讓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陸淮安看了裴卿卿一眼,沉聲詢問。
扈九點了點頭,正要開口,卻見裴卿卿起身準備離開,他試探着看向陸淮安,陸淮安一把握住裴卿卿的手腕,“坐下,一起聽。”
裴卿卿看了眼被他攥着的手腕,不悅道,“你放手。”
“別忘了,英歡還在我手裏。”陸淮安容色淡淡的提醒了她一句,裴卿卿一下子放棄了掙紮,隐忍着道,“陸淮安,你要臉嗎?”
“我說了,坐下。”陸淮安沒有理會她的唾罵,伸掌指了指旁邊的圓凳,裴卿卿只能坐了下來。
陸淮安又示意了扈九一眼,扈九這才道,“屬下去問過兩個月前在甜水井巷子附近巡夜的金吾衛,那段時間只有一人在深夜出沒,金吾衛要将人押走時,對方出示了長公主府的腰牌,金吾衛只能作罷。”
“循着這條線索,屬下将長公主和驸馬身邊所有的人都清查了一遍,最後鎖定了長公主府長史榮婵的胞弟榮時,此人年紀二十二,身形與将.軍差不了多少,自驸馬尚主後便被長公主派到了驸馬身邊,更巧的是,他的未婚妻正是長公主府的府醫白氏。”
“随後屬下讓人描摹了他的畫像給金吾衛指認,果不其然,還真是他!另一頭,十七在他的居所也搜出了人皮面具。”說着,他将人品面具和金吾衛的證詞呈上。
陸淮安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轉向了裴卿卿,眼底閃過一抹愉悅,做作的嘆道,“啧,我還以為我們江驸馬有多風光霁月。”
裴卿卿倒是沒想到斐清一事會跟江策有關,看來兩年過去,他真的改變了不少。
陸淮安将裴卿卿眼裏的黯然看的分明,心裏又有些悶,沖扈九擺了擺手,“你先下去吧。”
扈九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問了一句,“那斐清怎麽處置?這事她并不知情,也算是受害者。”
陸淮安對斐清毫無興趣,他正要示意讓扈九自己看着安排,這時裴卿卿突然開口道,“将她送去外地好好安置了吧。”
“就按她說的辦!”陸淮安立刻轉口,看向扈九吩咐道,扈九領命退下。
“瓊苑那邊……”房中只剩下兩人後,陸淮安看着裴卿卿的側臉道,“想來是無法住人了,至于裏面的東西,你若有用得上的,可讓素渠過去一趟收揀了。”
裴卿卿“嗯”了一聲,随後問道,“瓊苑,大人打算如何處置?”
“你有意見?”陸淮安反問。
裴卿卿抿了抿唇,“可以交給我處置嗎?”
“好,交給你。”陸淮安答應。
當晚,裴卿卿帶着素渠去了瓊苑,車子停下後,素渠扶着裴卿卿下了馬車。
裴卿卿在瓊苑外站定,眉眼間一片清冷,間雜着些許厭惡,擡頭朝已經模糊的牌匾看去。她緊緊的攥着拳頭,薄唇微抖,就是在這裏,她度過了人生中最屈辱、生不如死的幾年……被囚困、被砸斷了脊梁折磨,玩.弄。
“奴婢陪您進去收拾東西吧。”素渠在旁溫聲提醒道。
裴卿卿側頭看了她一眼,語氣寒可及骨道,“不必,你在外面等我就是。”話落,她擡步朝臺階上走去,用陸淮安給她的鑰匙開了門。
院子兩年沒有住人,一眼望去,到處都是荒蕪一片,楹聯紅褪墨殘無人來揭。
須臾,她收回目光,往正房後面的倒座走去,跨院曾經翻修過,她記得匠人剩了不少的桐油堆在那裏。
倒座倒是沒有上鎖,她進去後,很快就找到了那一大桶桐油……
一刻鐘後,整座瓊苑燒成火海一片,濃煙直竄夜空。裴卿卿扔掉火把,踏出瓊苑時,正好和眼裏映滿火光的陸淮安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