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雨中罰跪
陸淮安神情肅冷的掃了張公公一眼,說了聲“免禮”,接着将目光移向正廳外,淡漠道,“公公請。”
張公公抱着拂塵,眼裏含着溫潤,伸手擺了個請的姿勢,“将.軍先請。”
陸淮安沒再開口,徑直闊步朝外走去,張公公落後一步,溫和的眼睛不自覺的掃向穿在男子身上略微空蕩的衣袍……情這東西,最是傷人啊!他無聲的嘆了口氣,心道,尤其鎮國公府又是這般光景,陸将.軍他現在真真算是孤家寡人了。
登上馬車後,張公公看着對面一臉冰冷,拒人于千裏之外的陸淮安,想着到底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忍不住語重心長的勸了一句,“将.軍,您已經和東宮、大皇子他們都生了嫌隙,眼下玩不能再失了聖恩,您就聽老奴一句勸,順着皇上一點兒罷!”
陸淮安聞言,挑了挑劍眉,毫無溫度的看了張公公一眼,從喉間發出一個單字音,“嗯。”
張公公看他毫無生氣,寒冰一般的模樣,不太相信他的答應,盯着他追問道,“奴才說的話将.軍真的聽進去了?不會再跟皇上犟?皇上交代什麽您就聽什麽?”
陸淮安聽他絮絮叨叨個不停,搭在膝上的手攥的咯嘣作響,原就沒什麽溫度的眼神一時越發冷冽,威脅意味十足的掃了他一眼,“再多說一個字,就去外面坐着!”
張公公住了嘴,看向陸淮安的眼神充滿了無奈,這不還是沒聽進去!!
在張公公的愁眉不展的擔心中,馬車在承天門外停了下來。
陸淮安先下了馬車朝禁宮中走去,張公公在他身後,近乎小跑的追趕,“将.軍,”他知道有些話這位主兒不愛聽,但還是不厭其煩的叮囑,“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您就聽奴才一句,萬萬不可再頂撞皇上。”
“嗯。”陸淮安聽他絮叨了半天,腳下步子一定都不見緩,只冷淡的哼了一聲。
張公公已經開始抹汗,嘴上卻不停道,“但願您能聽進去。”
兩人的腳程都快,不到一刻鐘就趕到了禦書房,張公公在禦書房外的露臺上又抹了一陣汗,然後才引着陸淮安朝裏走去。
禦案後,皇上沒等陸淮安行禮,聽到動靜就擡起頭,看了他一眼,“淮安來了。”
陸淮安撩起袍擺,單膝跪地行禮,皇上看了張公公一眼,“還不把淮安扶起來,賜座。”
“是,皇上!”張公公正要朝陸淮安走去,陸淮安卻行一步起身,擡起頭冷淡的看了禦案後的皇上一眼,“不止皇上傳微臣進宮,有何吩咐?”
Advertisement
皇上看了陸淮安一眼,并未接話,他朝張公公擺了擺手,張公公會意,将禦書房內的小太監如數帶了出去。
待內殿只有舅甥兩人,皇上才長嘆一口氣,眼神犀利的看向陸淮安道,“說說,為什麽一直想方設法阻撓龐郡主的婚事,毆打信國公府嫡長子一衆人!”
陸淮安眼觀鼻鼻觀心,沒有任何表情的掀唇道,“此事,微臣并不知情!”
“不知情?你倒是敢說!”皇上緊緊按着掌下的奏折,忍耐着不将它砸向陸淮安的臉。
陸淮安擡起頭看向皇上,“既然裴既白的慘死可以只是一個意外,那梁泰他們被毆打,怎麽就不能只是一個意外呢!”
皇上聽了這話,頓時鐵青了臉,揚起手上的走着就朝陸淮安臉上砸去,怒不可遏道,“合着你是對朕不滿?”
“微臣不敢!”陸淮安瘦可及骨的臉頰上被奏折的紙頁劃出一道血線,但他就像感覺不到疼痛一般,鷹隼一般的眸子直視着皇上說道。
“你有什麽不敢!”皇上冷笑連連,“給朕滾出去跪着,沒有朕的允許,不許起來!”
陸淮安壓下眼皮,應了聲“是”,站起身便朝外走去。
皇上看着他的背影,低低的罵了句“孽障”。
張公公一直在外面候着,禦書房的門一開,他立刻抱着拂塵迎了上來,看向陸淮安的眼神充滿擔憂。
陸淮安看也沒看他,挺直了脊背,走向露臺中間,一撩袍擺悍然跪下。
張公公吓了一跳,緊跟着便禦書房裏走去,他一眼就看到摔在地上的奏折,忙撿了起來,走向禦案,看着臉色同樣不好的皇上道,“聖人,您以往不是最疼愛将.軍了,怎麽今日卻……”
皇上冷笑,“早知他這般不識好歹,朕就不該讓他生出來。”
“皇上!”張公公變了臉色,“您又說氣話了,何必跟一個孩子計較呢。”
皇上因着張公公的話,臉色越發暗沉,默了半晌後,擺手道,“行了,別提他了,你要真心疼他,就出去跟他一起跪着去!”話落,過了片刻又道,“前些年看着倒也懂事,如今因着一個女人,倒跟瘋狗一般似的,逮誰咬誰。”
張公公噙着一抹苦笑,低了頭。
陸淮安在禦書房外跪了不到兩刻鐘,這消息就不胫而走。
漪瀾宮,掌事宮女将這消息禀給龐貴妃時,龐貴妃玉指一移,放下手中剝好了皮的葡萄,眼底閃過一抹興味,“你說的是真的,皇上竟舍得罰了陸淮安?”
挽香含笑道,“娘娘若是不信,可親自移駕禦書房去瞧瞧,聽禦前伺候的小太監說,那位臉上還挂了彩呢,可見皇上是真将娘娘放在心裏的,為了郡主,連陸将.軍都舍得罰。”
“這般好戲,本宮自然要去瞧瞧,交代下去,擺駕禦書房!”
“是,娘娘!”挽香傳令下去,不消片刻,龐貴妃就坐上步辇,朝禦書房而去。
漪瀾宮到禦書房有小半刻鐘的辰光,中間竟淅淅瀝瀝的下起來雨來,龐貴妃擡頭瞧了眼步辇頂上的華蓋,眼底的興味越發濃厚。
到了禦書房前的露臺,龐貴妃才下了步辇,禦前伺候的小太監眼睛最是利,早就撐了傘上前。
夏天的雨水多,須臾之間,已經有傾盆之勢,龐貴妃掃了眼露臺中間跪的筆直的陸淮安,蓮步輕移的朝他走去。
“陸将.軍?”在陸淮安面前停下後,她保養得宜的臉上浮起一抹擔憂,“這麽大的雨,你怎麽在這裏跪着,不如随本宮一起進去,本宮會好好替你向皇上求情的,皇上保準不會再罰你。”
“不必。”陸淮安看也沒看龐貴妃一眼,只冷冷的吐出兩個字。
龐貴妃眼底的擔憂更深,“你既不肯随本宮進去,那本宮讓人為你撐一把傘罷。”
“不必。”陸淮安冷聲拒絕。
龐貴妃嘆了口氣,卻沒沒再糾纏,她轉了身朝禦書房裏走去。
臨進去前,她不知想到什麽,又吩咐了挽香一句,“讓人請廷兒過來。”挽香應了聲是,将吩咐傳了下去。
蕭廷得知母妃傳召,很快就趕了過來,他見到陸淮安跪在雨裏時,作勢就要拉他起來,可卻被陸淮安阻止,“我的事,與大皇子無關。”
這時,漪瀾宮的小太監上前沖蕭廷行禮,道了一句,“皇上是為了信國公府嫡長子被毆打一事特意罰陸将.軍跪在禦書房前反省的,如今陸将.軍還未反省清楚,大皇子了莫要辜負了皇上一片心意。”
蕭廷聽小太監這麽一說,沉吟片刻,到底沒再多言,由小太監打着傘,往禦書房走去。
很快,到了晚膳時分。
原是要在禦書房外殿用膳的,可龐貴妃卻笑盈盈的提了句“廊下用膳,賞着雨更添風雅”,皇上思量片刻,便吩咐人将晚膳擺在了禦書房外的廊下。
陸淮安跪在雨裏,他看見皇上、龐貴妃、蕭廷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歡聲笑語的用膳,聞得到各色珍馐的香氣……垂在身側的手不由暗暗攥起。
廊下的笑聲和香氣持續了很久,陸淮安的臉上已經麻木。
晚膳用完後,皇上也沒有看他一眼,鎮國公府他的母親、他的大哥就像不知道這件事。
他一直在雨裏跪了十二個時辰,到最後轟然倒在地上,都不曾有人替他求過一句情。
“皇上,陸将.軍已經送回去了。”張公公帶着一聲濕氣,弓着身子向皇上回禀。
皇上挑了挑眉,“他陸淮安幾時這般柔弱了?确定不是裝相?”
張公公想到那孩子身上縱橫交錯的鞭笞傷口,低聲道,“回皇上的話,陸将.軍的确是承受不住,才暈過去的,奴才親眼所見,他背上有數十道鞭笞的傷口,都是新傷……想必将.軍在罰跪之初,就已是強弩之末。”
“……”皇上察覺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由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吩咐,“朕記得南诏進貢的珍珠白玉膏還有兩盒,讓人送一盒去給他吧。”
“是,皇上。”張公公答應了一聲,他清楚的察覺到皇上對陸淮安的态度不再像以前那樣親近,也沒敢自己去,而是指派了一個小太監。
瀾苑,扈九從小太監手裏接了珍珠白玉膏,拿去給陸淮安時,陸淮安看也沒看一眼,只冷冷吩咐,“收去庫房罷!”
收去庫房,那就是八百年都不會用的意思。
扈九也明白自家将.軍的心情,答應一聲便退了出去。
寝房中,陸淮安背上的傷口已經包紮過,也飲了驅寒的湯,湯裏有助眠的藥材,他的身體已經疲憊的動不了一根手指,但他的精神卻異常的清醒。
禦書房前這一跪,他越發覺得自己孑然一身。
他曾寄托情感的人,母親心裏只有大哥,大哥心裏只有敏琮和大嫂,舅舅更看重龐貴妃和蕭廷。
這麽多年,算起來,仿佛只有裴卿卿是真心對待過他的,只有她,與他真真切切的相依為命過。
可她卻死無葬身之地。
他如今又有什麽錯呢,他只不過是想為自己的妻子報仇罷了。
可舅舅他……他享受着天倫之樂,卻将冰冷的尖刀一下又一下插向他的胸口。
他甚至懷疑,他以前看重的到底是他這個人,還是他對他的言聽計從,以及一身武功兵法,能成為護衛他江山的利刃,更能成為蕭廷的助力……
他想着這些,一直到身體徹底支撐不住,才徹底昏睡過去。
梁溪城,裴卿卿已經登記過戶籍,正式在城裏落了腳,不過筆墨鋪子卻暫時沒開起來,她想先緩上幾日,适應了江南的天氣再說。
這幾日,她每日早上都會提着籃子出去買些魚肉果蔬,一日三餐都認真的做給自己吃。
這日,她午膳煮了桃花泛、幹燒鯉魚、甜皮鴨、蘆筍湯,并一窩八寶飯,洗了手,正要用飯,外面卻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她放下手中的帕子,狐疑的出去開門,只見外面站着兩個身穿文溪書院書生服的女學生。
裴卿卿對讀書人向來尊敬,她稍稍彎了眉眼,客氣的問,“兩位姑娘莅臨寒舍,可是有事?”
兩個女學生都是十五六的模樣,先是羞澀的對視一眼,而後年長的女學生朝裴卿卿拱了下手,道,“裴姑娘,我叫舒祈,她叫越雲,都是文溪書院的學生,冒昧叨擾,十分抱歉,不過你煮的飯菜實在太香了,我想問問,以後午膳能不能在你這裏搭夥,我們可以付銀子的,也不挑食,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這樣啊!”裴卿卿将門又打開一些,“你們先進來罷。”
“這麽說,裴姑娘是同意了?”舒祈驚喜的問道。
裴裴卿卿笑了笑,“我一個人用飯也有些悶,你們能與我做個伴再好不過。”
“太好了!”舒祈得意的朝越雲一挑眉。
越雲也彎起唇,露出一顆可愛的小虎牙。
裴卿卿帶兩人洗過手後,請她們坐下,又分別為兩人盛了飯。
“先嘗嘗味道,若是滿意,你們再決定來搭夥也不遲。”
舒祈和越雲聞言,都不約而同的将筷子探向桃花泛,這道菜酸酸甜甜又有些脆,最讨姑娘家喜歡不過。
舒祈和越雲吃的眼睛都眯了起來,尤其是舒祈,看向裴卿卿的眼裏閃動着淚花,“裴姐姐,你是不知道,我們書院裏的食堂有多難吃,你的廚藝簡直是救了我的命,要不是遇見你,我懷疑我撐不了一個月,就要退學回家了!”
越雲擡起頭,方言都喊出來了,“俺也是!”
裴卿卿聽了,眼底的笑意越發深,頓了頓,她看着舒祈詢問道,“你們是今年剛進的文溪書院嗎?”
舒祈點頭,眼底帶着明亮的自豪道,“文溪書院可不是好考的,尤其是女班,梁溪十個縣,數百名女學生,每年只招十六人。”
“那看來你和越雲書讀的都不錯。”
越雲低下頭,小聲道,“舒祈姐姐是今年的第五位,我是第十六位。”
“能從幾百人中脫穎而出,也不錯了。”裴卿卿寬慰她。
越雲“嗯”了一聲,扒飯的動作始終不停。
到最後,三個人将桌上所有的飯菜都吃的幹幹淨淨。
裴卿卿将碗碟收拾好後,舒祈問道,“一餐飯五十文夠嗎?”
裴卿卿:“二十文便可以了。”
舒祈卻怕她吃虧,硬是連同越雲塞給她六十文道,“裴姐姐的手藝值得這個價。”
裴卿卿不擅長與人讨價還價,只好如數收下,但次日的飯菜明顯又精致了許多。
到第三日,三人用完飯後,舒祈試着問裴卿卿,她能不能再帶一個同窗過來搭夥。
裴卿卿長眉微蹙,“是剛認識的同窗嗎?”
舒祈點了點頭,“她叫王瑜,是梁溪城人,家中父親寵愛妾室和庶出的女兒,她是鬧到了族老面前,才勉強換來到文溪書院讀書的機會的。”語氣間頗為同情。
裴卿卿沉吟了片刻,道,“既然你想帶她過來,那就試試吧。”
舒祈察覺到裴卿卿的遲疑,她嘴上沒說甚麽,但次日卻并沒有帶王瑜過來。
裴卿卿開了門,見還是她們兩人,不由問道,“不是說要帶個新同窗過來嗎?”
舒祈眨了眨眼睛,抱着裴卿卿的胳膊解釋道,“裴姐姐,昨日是我太莽撞了,剛認識的人,一時沖動就想帶來叨擾你,昨日我仔細考慮了一番,還是先與她交往一陣子,确定她是真的值得交往,再帶給你看。”
“也好,”裴卿卿點了點頭,她嘴上沒說什麽,但心裏對于舒祈的這番做法卻是滿意的。
舒祈也察覺到裴卿卿無意間透出來的對她的贊賞,忍不住彎了眉眼,用完飯後,她陪着裴卿卿一邊收拾碗碟,一邊随口打聽道,“裴姐姐的樣貌和談吐一看就很不俗,姐姐以前是在哪裏讀書的?怎麽會一個人來了梁溪城?”
裴卿卿聽舒祈問起她的過往,面上有片刻的怔忡,不過很快又掩飾過去,斂容道,“我爹是個秀才,我以前在家裏跟着他學過君子六藝,後來他病亡了,家中叔叔嬸嬸又實在不善,我索性便變賣了家産,來到梁溪城讨生活。”
“是我莽撞了,不該提到姐姐的傷心事。”舒祈小聲的道歉。
裴卿卿眉間帶着一抹清愁,搖頭道,“無妨,這些事已經過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