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章節
在他面前,看着他漆黑純粹的眼睛。
“我們的話可能你有些聽不懂,不過你要知道,你救了很多很多人。”
飛流偏偏腦袋,指了指景琰,“一個。”
“不對,很多人,包括我。”林殊說,“謝謝你帶他回來。”
飛流從未被人如此鄭重的道謝,于是高興地拉住林殊的手,看向藺晨,滿臉得意,“蘇哥哥!”
藺晨看了林殊一眼,才俯下身來對他說,“對,你蘇哥哥在誇你,你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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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晨和飛流走後,留下一室靜默。
一陣從山澗而來的清風吹過,吹亂了桌上的白紙,其中一張寫着字的短箋飄了起來,被林殊捏在手裏。
那是景琰剛剛寫給林殊的“信”。
只有兩個字。
水牛的殊和火人的琰。
林殊将信紙牢牢攥在手裏,一直強自壓抑攥緊的拳頭終于忍不住狠狠的捶在地上。
“我曾經發誓不會放過害你的人……可到頭來再看,傷你最深的是我們,對你最狠的是你自己。”
林殊這一年來守在冰雪之地,想着從十九歲起景琰的變化。
每一件事,每一句話。
“天下怎麽會有對自己這麽狠的人?”他像是在自問,又像是問景琰,“只再錯一步,天地間就再也沒有蕭景琰這個人了。”
“小殊。”景琰平靜地打斷了他,“你們都好,這就夠了。”
景琰說得輕描淡寫。
林殊卻聽得心如刀割。
這一世,每個人都好。
他顫着聲音問,“……那你自己呢?”
聽到這個問題時,蕭景琰遲疑了一下,像是從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
如今的場面,倒像是許多許多年前,自己站在梅長蘇面前,紅着眼睛,質問他為何不能做回林殊。
而此刻他心中平靜得如同山谷間的湖水一樣,而林殊紅着眼睛,卻是要哭了。
統領過十萬大軍的主将,金陵最耀目的少年,在景琰的記憶裏,可從不輕易落淚。
于是他笑着安慰林殊說,“……我會好的,等再休養一陣,我就回金陵去。”
“你回去做什麽!”
看着如此質問的林殊,景琰愣住了。
“等傷好了,你就走吧。”林殊低下聲音說,“想去哪裏都好,我陪你。”
“可我活下來就是為了回去。母妃皇兄,還有你都在金陵,你讓我去哪裏?”
“留在這裏,藺晨很好,他不會害你,不會像我們那樣傷你。”
“小殊……很多事,你不知道。”景琰看着遠處的淡青色煙雨中的山,當年的林殊也是在這裏,看的是同樣的風景。
而他身上,受的是自己千百倍的苦痛。
“當年易地而處之時,我也做過很多錯事,而那時的你也并未怪我。”
“我所做的事情是我想做,也是必須要做的事情。”景琰說,“就像有人活着為了權力,有人為了錢財,我和他們一樣,也是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徹頭徹尾的為自己而活。”
“能用此身換得你們平安,再看到你神采飛揚的站在我面前,你不知我有多高興。”景琰怕林殊不信,伸手搭住他的手,“真的,小殊。”
搭在自己手上的那只左手蒼白細瘦得讓人心驚,不再是記憶裏那只能握劍挽弓,溫如白玉的手。
林殊怔怔地看着那只手。
想象着景琰永遠不會告訴他的,這些年他受過的罪和苦。
以前他疼得受不了的時候,至少會哭。
可他現在連哭都不會了。
“你右手是傷了筋骨,我看書時記得南境那裏有一種草藥,治療這種傷有奇效,你等我去給你找來。”
在聽到南境時,景琰神色明顯黯然了。
他連自己的傷勢都說得如此平淡,林殊想不到是什麽事能讓他如此神傷。
“小殊,對不起,霓凰要和聶铎成婚了。”
“……”
景琰避開林殊的目光,“他們在上一世是不熟悉的,那時是你派衛铮前去解圍。這一世南境一戰,衛铮尚在你身邊供職,我只能派聶铎去相助霓凰。霓凰後來也與我說過,聶铎會來南境幫她訓練水軍,可我并不知道……她會喜歡上他。”
“我知人心會變……可我想不到她會變。”
是他害了林殊,使他錯失與他約定過來世共游江湖的女子。
他不敢想林殊會如何難過傷懷。
“景琰。”林殊打斷了他,“你喜歡我的。”
這是他從沒想過宣之于口的秘密,前世它随着帝王的棺椁一同入葬,深深埋在黃土之下。
卻不想林殊将它挖了出來。
攤開放在了陽光之下。
林殊的手貼在景琰瘦削的脊背上擋住了他的退路,“你知道許多我不知道的事,現在我也告訴你一件你一直不知道的事。”
他湊上前在景琰蒼白的唇間輕而淺地親了一下,看着景琰那如深潭靜水的眼睛。
“早在十九歲之前,我就喜歡你。”
“這種感情不是剝一身皮肉換一個名字就能改的。”
“你覺得只有十九歲的蕭景琰才能喜歡林殊,可你忘了正因為此刻的你,現在在你眼前的才能是我。”林殊抓着景琰的手放在自己胸前,心跳聲和暖熱的體溫一起傳遞到了景琰的指尖上。
心跳的聲音穩而堅定,并非是身中奇毒的時疾時徐虛弱紊亂的聲音。
而那只手卻變成了蒼白的顏色,也沒有了握弓持刀會留下的繭子。
說着親了親他的眼睛。
嘴唇傳過來的溫度像是化開了結在眼中的那層冰,很多覺得已經過去的,早就疼得麻木的往事又再次翻到眼前來。
失去小殊,獨自戍守邊防時。
聽到梅長蘇戰死後,獨守大梁的那些日日夜夜。
折斷朱紅鐵弓,收到兄長的那一紙白箋。
握住父皇的手的時候。
拜別母妃的時候。
竟然都漸漸疼了起來。
一時像是喘不過氣來一樣,在林殊面前竟然就像是忽然乍融的冰塊,全都傾瀉出來。
第一顆眼淚滾出來的時候,他把自己禁锢在上一世的堅冰就碎裂開了。
随着一滴滴落在林殊手上的眼淚,他感覺到自己胸口慢慢有了溫度。
在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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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境換了聶鋒去鎮守,林殊便留在了琅琊閣。
藺晨說他不是琅琊閣請來的客人亦不是病人,便派了幾件事讓他幫忙來頂替逗留時日的飯食茶水錢,林殊偶爾會下山,用自己的生面孔去處理一些江湖事。
多數時候,他還是留在閣中景琰的屋子裏陪他。
夏日琅琊閣上草木青翠,驟雨打在山谷裏樹葉間的聲音連成了綿密的一片。
連日的陰雨讓景琰的傷處有些疼,林殊就陪景琰坐在屋檐下一邊賞雨一邊說話。
講他在外戍守那幾年時遇到的奇人趣事。
任何一件事,怪異的,離奇的,驚險的……經林殊的口說出來,都有別樣的有趣和動人之處。
林殊講到了江湖中的奇遇,講到了自己偶然機會學到的幾個劍陣。
景琰想起了庭生擊敗百裏奇的三人劍陣,便問道,不知兩人是否能夠施展。
林殊略沉吟片刻,劍陣中的道理是一樣的,只是少了一人變化少些,說着找了紙筆,在紙上畫了八卦圖,兩人就用手指一步步地在紙上演練着步法變化。
景琰錯了一步,兩人的手指就纏到了一起去。
林殊的手掌上有他握住梁帝匕首時留下的傷痕,景琰的手指上也留着墜崖時拼命握住尖石留下的傷。
扣在一起,便再沒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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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秋日,金陵傳來消息,大梁皇帝的皇長子蕭承庭被冊立為太子。
據說此事是由靜太妃提議,言侯上朝奏請的,景琰曾經位及東宮,如今新君即位不久回朝,若有心人借此利用靖王的身份興風作浪,以皇上的立場就一定要有所對應否則無法服衆。立太子既是安穩民心也是保全他。
景琰自是能夠體會這份苦心,但他的神色裏,還有更多難掩的喜悅和欣慰。
敬告天地宗廟之後,皇帝去巡查了江左十四州的秋收。
回京時,天子特意換了尋常車駕只帶了三兩仆從繞路到琅琊山下,遙遙向上看了一眼。
他怎會不知道景琰不回金陵并非是他信中所述的游覽江湖而是受了重傷。
小時候他受了傷,便會躲在林府裏,不敢回去讓兄長和母親看到。
如今仍是如此。
還好仍有林殊陪着他。
至于自己……知道世上最牽挂的親人還在,就已經是最大的滿足了。
蕭景禹永遠記得他給景琰寄去的一紙白書。
為君他尚可以俯仰無愧,可作為兄長,他卻對弟弟不好。
蕭景禹在山下站了兩個時辰幾次猶豫之後仍然轉身進了馬車,眼見琅琊山逐漸隐入夜霧中。
馬車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