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章節
時間,翻遍了梅嶺每一塊山石。
整個梅嶺都靜默得可怕。
甄平跟在林殊的身邊。
他覺得林殊快瘋了。
尋找,每一處林子,每一片雪丘。
無論江湖還是戰場,他從未怕過屍體,現在卻每看到一個戰死的屍首都讓他分外覺得恐懼。
林殊不讓人靠近,只自己一步一步走過去查看。
甄平盼着不是靖王,卻也在內心深處希望這種折磨可以早一日結束。
翻遍了梅嶺之後,林殊就帶着這五千人一路北去,像一頭發瘋的孤狼一樣,出其不意的夜襲了大渝軍邊境的一個軍營,又往北截斷了運糧的部隊,盡滅其運糧補給兵士五千餘人,之後順着他們運糧的路線往北尋了一百多裏,燒掉了藏在山谷中的糧倉。
至此徹底斷了大渝東軍的補給。
數千人的屍首染紅了那裏終年殘留的冰雪。
那一日林殊的馬與他一身銀色铠甲皆被染成了赤紅。
大戰過後,清理戰場的一衆赤焰将士聽見他們主帥在一聲聲嘶喊。
那聲嘶力竭的聲音似乎是在發洩着許多年的不平,又似乎在叫一個人的名字。
聲音一遍遍的回蕩在山谷中,踏着遍山的寒透的屍骨越行越遠。
這千裏冰封的荒嶺,除了無盡的雪和留在這裏的征魂,又有誰能聽得到呢。
最後赤焰軍将所有打掃出來的屍首挪到一處,一把火燒得幹淨。
林殊看着被火映紅的天,忽然轉過頭來問甄平,聲音裏帶着茫然和困惑,“你說,景琰去哪裏了?”
甄平喉嚨動了幾下,艱難地說,“少帥……我們回去吧。”
他在火光中等了很久才聽到了林殊的答複。
“好,以後我自己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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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太子的噩耗傳來,梁帝幾乎都在昏睡着,在禦醫們越發凝重的神色裏,宮中變得越發沉寂。
這一日梁帝醒來後,召集重臣于榻前,言闕與紀王的攙扶下親口宣召,傳位于皇長子蕭景禹。
傳位之後梁帝只對高湛吩咐了一句,景禹回來了就叫醒朕,之後便沉沉地睡了過去。
時至昏暮,院中的寒鴉落在枯枝上啼鳴的時候,他等的人終于來了。
“陛下。”高湛伏在梁帝耳邊輕聲說,“殿下到了。”
梁帝微微睜開了眼睛。
他看着自己的孩子,大梁未來的主人。
數年未見,再見時已經是死別之時。
他本有許多話要說。
他恨。
多幹淨啊……蕭景禹的皇位。
明明那麽多人在争,死了一個,廢了一個,枉費了多少謀士的心思,空流了那麽多人的血,最後登上皇位的人,身上卻幹淨得連個污點都沒有。
昔年蕭選為了這個皇位,滿身血跡,一身污名。
而他卻有個蕭景琰,這個弟弟幫兄長把所有不堪的髒污的都擋了下來,包括最後他自己的血,都流在了大渝,半點都沒有濺到新君的龍袍上。
言闕和林燮都會高興的。
他無愧于賢王之名,也無愧于自己的心,無愧于百姓。
至于景琰。
只要蕭選不說,蕭景禹便一輩子不會知道。
在祁王來之前,蕭選一直在想,要親口告訴景禹這個秘密。
然後笑着對他說,收起你的仁慈之心,想想景琰。你尚且沒有留給你弟弟一條生路,還有什麽資格寬恕別人?
可如今看到他跪在自己床前,那雙通紅的眼睛,和平日從未見過的憔悴形容,蕭選的心還是軟了。
一別數年,兩世為父,他豈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是怎樣的人。
只是不能信罷了。
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來,把長子鬓邊微亂了的頭發捋到耳後。
——你可知,朕有多麽羨慕你。
你有身為君的仁慈和為王的器量。
你有百姓的愛戴,臣子的支持,兄弟不計生死的幫扶。
還有林燮大哥和言闕的信任和期望。
這些有的蕭選從未得到過,有的他曾經有過,卻已經失去了。
蕭選沒有再說什麽,只是努力的把頭挪了挪,靠在了景禹的懷裏。
在他曾經最愛的兒子懷中慢慢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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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喪鐘聲響起的時候,林燮的馬車正好走過金陵的城門。
林燮慢慢的掀開車簾看着遠處的殘陽。
很多年前,他也曾和蕭選一同策馬跑出這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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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殊回朝的時候,大梁已經換了君王。
喪禮之後的蕭庭生聽到林殊還朝,扔下手中的筆跑着迎了出來。
在看到林殊的瞬間,他就明白了一切。
——他的父親再回不來了。
高湛已經被靜太妃恩赦可以在宮中養老,他聽說林殊歸來,便将那封長信呈交給了皇上。
“陛下,先帝有一封親筆長信,囑咐老奴轉交給陛下和林副統領。”
“父皇……給我和小殊的?”
“是……關于靖王殿下的。”高湛答道,“先帝叮囑,只有陛下與林副統領可以看此信,萬不可再給他人看到。”
說罷帶着一衆宮人退出了大殿,臨走前,他望了一眼還站在殿中的皇長子。
那個十一歲的少年卻動也不動。
從林殊進來之後,他就再沒動過。
高湛猶豫了一下便親手合上了武英殿的門,帶着仆從遠遠地退開了。
片刻之後,從殿中傳來了恸哭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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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長子很快從殿內退了出來。
真相他早已知曉,他的痛不是從此刻開始的,自然也不必等到現在悲哭。
這些年,他幾乎是看着父親一步步的走完這條路的。
他清楚那是盡頭只有蕭索的死路,卻無法阻止他。
因為上一世是他伴着蕭景琰走到最後。
蕭景琰幾乎是個無所求的人,越是這樣的人,他所求之事,就越是一個不死不休的執念。
蕭庭生不忍阻止。
但在林殊回來之前,庭生都是懷着一絲希望的。
可他終究是失望了。
他知道景琰一定是不想死的。
溫柔如他,不會舍得還牽挂于他的親人流淚難過。
所以庭生才更恨。
想到父親曾在戰場上苦戰求存,而自己卻不能在他身邊,仍然讓他埋骨荒野……
方才他就着父皇顫抖的手把信看了一遍。
蕭選的信中把一切都說得明白清楚。
卻有兩點并未提及,一是梅長蘇的身份,二是庭生的身份。
前者大概是他顧念到七子的心願,隐去不提,而後者,大約是梁帝本人也不知曉的事情。
庭生走在宮中,所有見到他冰寒神色的人都恭敬地行禮小心的退避到兩旁。
雖然他們都知道了靖王的死訊,卻更歡喜着此次赤焰軍一戰又立下的軍功,大渝的一封降表,代表今後十幾年的太平。
他們不懂天子的哀痛,也就更加看不到皇長子的。
蕭承庭會因為疼愛他的先帝離世而難過傷懷,卻沒有理由為了皇叔的死而流淚。
這一世,父親給了他前世沒有的一切,卻讓蕭庭生找不到一個可以放聲一哭的地方。
他恍惚地一步步走着。
竟然走到了禁軍統領的屋舍前。
已經從西境歸來半月的蒙摯正在屋內與其他人重新布置大喪之後的巡防時間,看見庭生,所有人都是一驚之後跪下行禮。
“都下去,離開院子……我有話對蒙大統領說。”
皇長子咬着牙,确認除了蒙摯以外的所有人都已經遠遠離開之後才一言不發地關上門。
“殿下……你怎麽……”蒙摯還未說完話,就見那個孩子撲到自己懷中,嘶聲痛哭起來。
“父親,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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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殊在宮中留了半日,又去見過靜太妃之後回到了林府。
林燮和晉陽長公主已在家中等着他。
“父帥,母親,有一件事,希望你們允準。”林殊聲音不大,卻堅決地說,“孩兒打算自請戍守北境,不再回京。”
“小殊……!”晉陽公主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本能的被兒子眼中的決然吓到了,“你要做什麽?你去北境做什麽?”
“我……找景琰。”
“你找過了!你找不到才回來的!”晉陽将兒子抱在懷裏,卻發現林殊全身冷得可怕,身為母親的直覺讓她能清晰的感受到兒子此刻的痛苦,不禁跟着流下淚來,“那北境尚有殘兵,你如今再去,一來一回已經過了半載,你去哪裏找他!”
“找不到,我也要守着他。”
“那皇上呢!你忘了,你要輔佐的人剛剛登上皇位。”
“我對景琰保證過,要守着大梁……也要守着他。”
“小殊……!!”“小殊。”
一直未開口的林燮正色問道,“北境初定,戍邊安民的職責之重你可能承受?”
“能。”
“你身為人臣,須知自己的才幹亦可在朝中有所作為,而戍邊将領并非非你不可,你還是要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