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三十四碗官家飯
彼時榮歲意聽聞這金吾将軍的名號時,便想象出一個威武雄壯的彪悍,甚至是滿臉絡腮胡,可惜從未見過他的真面目便也不得而知自己的猜測是否相符。
此刻才終于是見着了真人,倒也和想象中出入不大。
之前見這馬夫的體型與眼神便覺着有些怪異,原來是他一身正氣與威嚴與這馬夫裝扮顯得格格不入,讓人覺得奇怪起來。
但是衆人都吃驚不已的是明明被皇上用一杯毒酒賜死的謝霎竟然死而複生,好端端地出現在他們眼前,還僞裝成了傅家馬夫一路與他們同行。
還沒等他們從訝異的情緒中緩出來,便見謝霎對莊敬颔首,面無表情地轉向幾個小輩,解釋道:“既然都知道了,我便也沒什麽好躲藏的了。”
他将目光放在榮歲意身上,眼神裏的情緒複雜多變,既有重逢的喜悅,又要不知名的哀切,愣是給榮歲意看得莫名心驚起來。
她也不知道現在該作何反應才符合一個突然得知父親還活着的兒子應有的樣子,并且還得是榮年會做出的反應。
對于她來說,謝霎不過是活在別人口口相傳的一個名字,雖然現在她了解了一些謝家背後的事情,心裏的感情要豐富些許,還是一時拿不準。
不過按照榮年那性格,應該就會像她現在這樣除了驚訝與平靜還帶着些不可置信吧。
莊敬給謝霎端來一張椅子,讓他坐下慢慢說。兩人對視看到雙方眼裏的猶疑,皆是嘆了聲氣。
“謝、謝将軍竟然還活着?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倒是沈知舟率先反應過來,驚詫不已地問道。他對謝霎這位金吾将軍的往事了解些許,雖說他父親與謝将軍相處似乎并不和睦,老是傳出相互針對的傳聞,但畢竟都是為皇上為朝廷做事的人,彼此之間都有所耳聞。
謝家的案子他并沒有親自參與,此案是由高賢禮率領東廠帶頭查辦,當日錦衣衛指揮使與皇帝都在場,他也只從外界和父親那裏聽來只言片語。
可是謝将軍确實是真真切切死了,且還有高賢禮在場見證,而後皇上才下旨将謝家滿門抄斬,如今死人複活,可真是奇了怪了。
謝霎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說清楚:“其實都是皇上的意思,當日我喝下酒假死瞞過高賢禮那厮,然後被秘密送出宮安排進了傅尚書府上,扮成馬夫茍活。一來打消高賢禮的疑心,二來可以暗地裏追查案子。”
此事說來話長,整個過程都是皇上精心布的一個局。
“出事之前,我察覺軍中異動,領了聖命将此事調查發現高賢禮與外敵有勾結之嫌,還在軍中放了眼線。但未等事情水落石出,相關的證據便不翼而飛,反倒變成了他口中我的罪名。”謝霎雙目通紅,攥起拳頭狠狠地砸在桌子上,使之一震。
“高賢禮這奸詐小人造僞證污蔑我私通外敵,但當日他言辭鑿鑿,并且拿出的證據看起來是毫無破綻,使得大臣們都信他,迫于無奈,皇上假意治了我的罪。”謝霎回憶道,“原本不需要如此大動幹戈。但高賢禮咄咄逼人,又因這叛變之罪嚴重,朝堂之上被他激得人心惶惶,皇上便順他意,賜我毒酒,殊不知其中其實摻的是假死藥。”
榮歲意心中駭然,原本的惡人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抓住惡人的好人,竟還敢在天子眼前做這些把戲。
明明證據确鑿,就要将高賢禮的罪證昭告天下,卻沒想到被倒打一耙。而皇上雖然貴為九五之尊,在手中沒有把握之時卻不得不為了穩固朝中之心,而讓忠臣認下這毋須有的罪名,被奸臣牽着鼻子走。
真是可笑又可悲。
謝霎複而又看着她,滿目傷心:“我讓管家護你逃走,而後拜托傅尚書留意你的去向和蹤跡,多虧莊捕頭,果然找到了你。如今朝中形式多變,高賢禮又野心勃勃,我已是‘死人’身份,行事多有不便。若你能順理成章在六扇門摸清此案方是最佳。”
榮歲意避開他炙熱的目光,她一時分不清那是對榮年身為兒子的愛,還是對這個看起來非常順利的秘密計劃的熱切。
“所以,你們将所有與高野、高賢禮相關的案子交給我們去查,果真查到他們頭上。那然後呢?現在高野的死基本可以斷定就是高賢禮殺人滅口,可是你們卻又任由他東廠接手,而且現在證據都有了卻又按兵不動,恕我愚鈍,不明白此舉意欲何為。”
沈知舟想起那日案子被高賢禮一口要過去就心煩得很。
既然現在是諸事順利,他已經審出來趙掌櫃是受高野指使私運官銀,而傅郁既找到了高野藏起來的假虎符,可以證明他與盜竊軍火有關,又與三公主一樣見到高賢禮殺人滅口。
這些足以治他的罪了。
可偏偏都同意将這案子交給高賢禮去辦,這前後是在令人費解。
謝霎搖搖頭,眉間是化不開的惆悵:“話雖如此,但現在除了知道是高野所為,還找不到與高賢禮的聯系。他大可以辯解說自己發現了高野的錯誤,想要制止失手殺了人,一時荒唐想自己私下查清楚将功抵罪呢?”
所以高賢禮才明知自己嫌疑之大卻還要将這個案子接過來自己一手操辦。
“當務之急,只有找到他通敵叛國的證據才能有所轉機,讓他吃罪。”
莊敬補充道:“其實将案子給他也是我們計劃的一環。”
“計劃?”榮歲意不解。
謝霎将鬥笠重新戴好,撥正後接着說道:“我謝家一案是由東廠一手查辦——”
經他一提示,榮歲意恍然道:“我明白了,他接手案子後,我們要去東廠與他交接,你們是想到那時讓我們偷偷調查?!”
高野一案先前是錦衣衛與六扇門協同查辦了幾日,案卷與各種證據等都由他們保管着,屆時他們就要準備着将所有相關的東西都與東廠進行交接。
“沒錯,年兒說對了。大概等到明後日你們就該要去東廠将案子交接,到時候便可以悄悄行事,查探一下謝家案子的卷宗和證據,而且東廠是高賢禮的老窩,裏面或許有些線索。”
謝霎細細地看着榮歲意,大手覆住她的臂膀:“年兒,這些時日你受苦了。”
榮歲意忍住沒有扒拉開他的桎梏,扯扯唇角,不自然地回應:“父、父親,年兒尚安好。”
謝霎被這稱呼喚得一愣,随即大笑:“許久未聽你喚我,還有些不自在了。如今我們父子二人可總算是團聚了。”他一把抱過榮歲意,大力地拍了拍她的背,差點讓她将吃過的東西都給嘔出來。
……
原來力氣大是遺傳的。
“我、年兒有一事相問,還請父親如實相告。”榮歲意不動聲色地掙開了這充滿熱情又略帶尴尬的懷抱,正色道,“謝家十幾口人……皆被處刑,此事也在你們的計劃之中?”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都靜下來了,一時間充斥着有些窒息的氛圍。
謝霎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方才的喜悅一掃而盡只剩下一言難盡的避諱與躲閃:“是皇上的意思,通敵叛國之罪是要……滅九族的。”
“所以,你們為了計劃順利,為了騙過高賢禮讓他相信,便讓足足十幾條無辜的人命喪于西市斷頭臺上。”
榮歲意不知道自己是懷揣着怎樣的情緒說出這段話來的,只知道自己的聲音顫抖着,幾乎要流下淚來。
她忽然想起行刑那日,西市裏人群攢動,看熱鬧的人們圍着斷頭臺上的人笑着吼着,他們将所有最難聽的詞、最污穢的詛咒都載着憤怒與自認為的正義而施加于那些其實是無辜的丫環和侍衛以及管家身上。
而她在人群中看見臺上的丫環們本該帶着妝容微笑的臉上全是淚水與害怕,侍衛們咬着牙忍受着臺下的辱罵。
十幾條人命在這場計劃了成了哄騙奸臣的棋子。
她忽而笑了。
被行刑的時候,這些無辜的人或許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或許心裏還在期待有人能為他們平反,甚至他們還會想将軍是不是真的犯下錯事或者被冤枉致死。
最後在無知中任人宰割。
謝霎不敢擡頭看她。
他早就知道,若是兒子知道這件事定會反對,所以他只囑咐管家什麽都不要說,協助他離開就好。但事到如今,一切都瞞不過了,他也做不到就這麽視若無睹,假裝一切不是因他而起。
榮歲意垂眸,看着手掌心細細的繭子。
她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榮年。
榮年他一直堅信父親是被奸人所害,全家是因奸人而死,若是他知道此事其實還有他父親與皇帝布局而致,他會作何反應。
他親眼看見慘死于斷頭臺上的十幾口人,可如今卻要知道這都是朝廷鬥争的棋子、手段。
榮歲意暗暗嘆氣。
可她又不得不說,如今她已經以榮年的身份知曉了,便就得告訴他,既是未免露餡,又因這總歸是他的家事,她不能瞞着,而且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
可到底要如何開口将這一切告知呢?告訴他父親假死,皇上的計劃,這背後的一切真相。
她實在難以啓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