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9)
,驚訝于那前所未有之低的價格、那前所未見之奇的材質之餘,又在路邊孩童便能朗朗背出的“人之初、性本善”之聲中,在購書學子們争論的“人之初到底是性本善還是性本惡”的争執之語裏,意識到這《三字經》的不凡,又聽說了“橋下客”、“宮家紙”之名,心頭大震,即刻返回!
橋下客橋下客,到底是哪座橋下之客?
會不會正好就是雙口橋?
雙口則呂,而宮家宮家,這宮字的家字頭之下,包含的可不就是個呂字?
莫非這一趟真的不是又一次失望,而是楚氏百餘年夙願終得償之日?
說來也真是天該楚铮要遇上宮十二這個冤孽,宮家紙的名號雖打了出去,紙書也是在宮氏原就辦得有、又或者是這些日子緊急買下或新開張的書肆上賣出,宮家也确實決定要讓宮家攜着橋下客的名聲,再次走到人前,但也還真沒那麽急。
橋下客并沒有寫明什麽橋,宮家紙也沒寫明是哪個宮家的紙,甚至《三字經》最初面世,也并不是在這永安鎮附近,而是在現京城燕京與舊京,并東都、長安等繁華之地幾乎同時散出,數日之後才蔓延到別處……
楚铮若非正好才在白水河沿岸走過,才看過那雙口橋,才聽說過小王村人在程家前童生折騰出來那一事上的決然、和旱災之中的團結,也絕對不會往這麽一個幾乎算得上山溝溝的地方上的、一家子連說是鄉紳都勉強的人家上想。
畢竟如今朝中的宮氏官員也有那麽幾個,雖入閣的不曾有一個,卻也是六部裏頭二三把手之人;更江南一帶還有一家宮氏,雖不過本朝新興,但在科舉便可入仕的當下,也敢稱一句書香世祿之家……
有這些珠玉在前,縱然小王村勉強能算得上是潛龍之地的山溝溝,可又有誰能往這邊想呢?
但事情就是這麽巧。
楚铮偏就正好有事兒出京,又偏半順路拐來雙口橋,完了還又那麽巧的,因為各種緣故停留到如今,中間還對小王村宮氏人有點兒印象。
幾番湊巧,再加上《三字經》裏頭還正大咧咧提起當年呂氏哥兒的那段公案,言語間不似一味兒偏向本朝的寒門士子那般全然将大晉貶斥得一無是處,也不像那迂腐過分得酸生将事情歸罪成呂家将因為族裏區區一個哥兒就憤而舍棄國主百姓的不忠,倒有幾分不偏不倚又兩邊都不讨好兒的意思,但楚铮正好還有幸讀過前朝史官筆記中最不以為外人道的部分,卻正好知道,那句“民偏親,可禍家,可睦族,當謹思;君偏親,過八議,或誤國,望慎行”,與當日呂家家主率族離朝之前,留下的最後一封谏帝王書中話語,十分相似。
楚铮如何能不心神激蕩?
如何能不返身疾馳直奔小王村?
更巧之又巧的是,正好遇上族學休沐,陶棄帶了好些個正好給宮十二做“任務”的族裏子弟去尋小栓子玩、順便看又一次拔出新高度的男神宮哥哥,宮十二也歡喜他們這些日子在族學裏頭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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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陶棄那樣的小娃娃都能将《三字經》和《弟子規》給讀完了不說,那群年紀大些、理解能力更好些的,《增廣賢文》并《神童詩》都通讀過一遍了,有的甚至連《幼學瓊林》也給拿下……
幾乎都不需要宮十二使什麽力,那任務進度就巴拉巴拉往上漲,宮十二心裏歡喜,便也不計較這群小家夥玩的游戲沒趣兒,倒肯跟着他們爬樹下河的折騰。
那折騰的地方正好是楚铮快馬馳來的方向。
宮十二有了上一回那慘痛教訓,這一次倒是聽到馬蹄聲就迅速抿嘴閉目閃避開,且閉嘴之前也有提醒其他小子們一聲,手上還将最小的栓子陶棄并宮且楦家的小孫子宮學峰都給拎開了。
這麽着本不該再和楚铮又添矛盾,奈何天意如此,宮學嶺多大一小子?
一般這年紀的小子都能娶夫了,就沒幾個稀得和栓子陶棄那樣小娃娃玩一道兒的。
也就是宮氏素來講究兄友弟恭,宮學嶺對宮十二的本事又實在佩服得不行不行的,才會以照顧幼弟侄兒為名,硬是擠進這小隊伍裏頭,還陪着上樹尋鳥窩的淘氣。
他上樹本也是個好手,據說那是從小磨練出來的,這一輩的小子們就沒那個比他滑溜兒的,還有個诨名叫嶺上猴來着,哪知道就這麽巧,忽然就失了手從樹上摔下來,還好死不死居然自救不暇,眼看着就要摔楚铮馬蹄子下可呢?
宮十二自然不可能眼看着這族兄給馬蹄子踩幾腳,可他将手上提溜的三個娃巧勁扔出去倒不是大問題,口中卻沒忍住,驚呼了一聲:
“小心!”
這一嘴巴,剛好又吃了一嘴馬蹄塵。
縱然這一回沒啥馬糞味兒,但看清楚铮的模樣之後,宮十二還是恨得咬牙:
“又是你!”
楚铮茫然,且無辜。
他是真的沒記住宮十二。
☆、一報還一報
宮十二眯了眯眼。
他看懂了這白衣人的茫然,也相信他是真的沒記住自己——
如此才越發暴怒。
然而怒到極致,竟是燦然一笑。
楚铮怔了怔,竟有些遺憾。
宮學嶺給宮十二拎在手裏,也顧不上羞愧,倒沖口就是一句:
“哎呀,我先前都沒留意着,咱家這十二竟是好個大美人,可惜額心少了一點紅,不然活脫脫一絕色哥兒喲!”
小栓子挺着小肚腩得意:“當然,我阿哥,絕世無雙!”
陶棄撫了撫額,話說,到底有幾個還記得十二哥哥真就是個哥兒來着?
楚铮這時候也回過神來,翻身下馬,抱拳致歉。
只不過歉語對着宮學嶺說,眼睛還是不自主地往宮十二身上轉。
倒也不是因為宮十二這皮囊真個何等絕色,畢竟宮阿爹不過平民哥兒,宮待川也不是什麽潘安宋玉之姿,宮歸卿這皮囊,不過清俊罷了。
楚铮見過的美人卻不要太多。
只他見過的高手雖然也不少,卻沒有宮十二這般年少,就這般舉重若輕的。
宮十二瞪着他的眼神,那一眯眼的似笑非笑,也莫名讓楚铮覺得歡喜。
陶棄皺了皺眉:這人好生無禮!有這樣盯着人家小哥兒瞧的嗎?哪怕十二哥哥再怎麽漢子……
宮十二只當楚铮是在和他眼神厮殺,越發眯着眼莫測高盛得很,半晌,忽的将宮學嶺往樹上一抛——
正是他之前失手掉落得那一棵,不過換了個姿勢,而宮十二自己,早一腳飛起……
楚铮伸手格擋。
他是真的有所準備,畢竟宮十二幾次随手抛人都沒避着他,小栓子幾個小的落點巧妙,宮學嶺半大小子至少百來斤也不過吹灰之力,楚铮雖年輕,卻也是将門之後,自然不會輕敵。
只不過他再不輕敵,到底對宮十二的怪力估計不足,蹭蹭連退三步,直到撞上身後的馬匹方才停了下來。
楚铮面上含笑:“好功夫!”
左手卻沒忍住縮到身後甩了一下,不等他将那重力震擊之下的酸麻感甩掉,那邊宮十二已經再次沖了上去。
宮十二的身手,怎麽說呢,系統君至今沒有贈送什麽武功仙俠密集,宮十二自己又是生存壓力,又是歸家心切的(其實更關鍵的是他還學渣,還犯懶不肯多讀書),也沒什麽餘暇去兌換那些看起來就很了不得的什麽天外飛仙道心種魔之類的亂七八糟玩意兒。
可誰讓他見多識廣,如今身子反應能力也極佳呢?
曾經給鄙視不過是花拳繡腿的軍體拳、太極拳、詠春拳……
啥啥啥的拳法摻雜着發揮一氣,竟也似模似樣,仿佛高手。
楚铮更是家學淵源,楚家千年世家,卻又不是前朝那種只知道玩兒什麽鶴步猿行風花雪月的膏粱之輩,君子六藝,射禦乃是重中之重,是以經歷不知道幾朝幾代,又見證過不知道多少世家抱着曾經的榮光衰敗隕落,楚家依舊在。
未必每朝赫赫,卻必要人不敢小瞧。
例如前朝就不敢強嫁公主,例如本朝,太子便是楚家外孫兒所出,娶的也是楚家哥兒。
楚家信奉的,從來都是只有足夠強大的武力,才能維持足夠的榮光。
而楚家代代傳承的武藝之中,最為精粹也最是長久的,卻是一套戟法。
方天畫戟。
突刺沖鋒不如長槍,橫劈豎斬不如大刀,但楚家的方天畫戟能傳承至今,自有其不凡之處。
此時楚铮手上沒有慣使的武器,也不是最擅長的馬上作戰,但自幼練習家傳戟法磨出來的力道和靈巧,讓他一招失算之後,還能勉強撐得住宮十二的連番攻擊。
就是撐得勉強了些。
也不只是因為楚铮沒趕上好時候,家中父祖三輩人,有資格教導他的幾乎都死在之前改朝換代的戰亂裏頭,實在是對手強大。
宮十二的招數精簡,時而直擊要害,時而圓融巧妙,偏速度既快,力道又重,別說這沒比他大幾歲的楚铮,就是正經的沙場老将,武藝高手,也難以輕松應對。
也就是楚铮,雖算不得正經上過戰場,卻也不是宮十二這樣沒真正見過血的家夥能比的,又有楚家長輩一幹戰友故交打小兒陪他喂招兒,比宮十二更強大的對手也見識過,如此,才能勉強撐多十好幾回合。
第四十七招上頭,楚铮一時失手,到底給宮十二一掌劈在面門——
以宮十二的力道只淩厲,這一招劈實了,十個楚铮也沒了性命。
那一瞬,楚铮心中一跳,也說不清是後悔還是什麽,但求生的欲望空前膨脹了起來,腳下挪移,上身扭轉,甚至直接在地上滾了十八九圈。
什麽世家公子的風度,什麽貴胄侯門的風儀,這一刻都被他通通抛諸腦後。
只有“不能死”三字接管了楚铮的一切動作,一切思維。
他甚至連不能死的理由都忘記了。
好在,宮十二也未為己甚,逼着楚铮在馬糞泥裏滾一身之後,就收了手,挑眉冷笑:
“白衣白馬好裝逼,卻也不過如此。”
他鄙視的明明是楚铮的衣着,楚铮卻硬是聯想到楚家傳承上頭。
一時竟忘了一身狼藉,挺身握拳,又往上沖。
宮十二花容失色,這人身手雖不過爾爾,可就是三腳貓,要避開那滿身污穢一腳踹飛也不容易呢!
一時間,局勢扭轉。
宮學嶺目瞪口呆:“十二這是怎麽啦?莫非是沒吃飽忽然沒力氣了?”
說好的無所不能全村男神,文武雙全宮家驕傲呢?
剛才還打得那白袍公子變成滾地懶驢,怎麽才一轉眼的功夫,就弱得他都不忍心看了?
瞧那躲躲閃閃的小模樣,沒出嫁的小哥兒也沒這麽嬌羞吧?
小栓子也在一邊握着小拳頭給哥哥打氣,聞言點頭贊同,而後忽然想起:
不對呀?我家哥哥本來就是個沒出嫁的小哥兒啊?
一想起來,再看楚铮往宮十二身上招呼的拳腳,就覺得尤其可惡了起來:
憑你騎得再帥馬兒,也不能假借切磋占我哥哥便宜呀!
要不怎麽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呢?
那邊兒你來我往打得好熱鬧,飛沙走石拳來腳往的,宮學嶺幾個半大小子都不敢往前湊哩,小栓子一個好容易才脫離了三頭身的豆丁兒,竟就想着要撲過去給他家哥哥助拳。
虧得陶棄最是清明,又就在他身邊,一把捉住了,宮學嶺幾個也來攔,他才沒真沖上去,只扔了幾塊石子,十分憤憤:
“好不要臉,欺負哥哥!”
陶棄默默撫額:“是哥哥在欺負他吧?先是逼着人滾了一身髒,然後又嫌棄人太髒了……”
小栓子瞪大眼睛:“哥哥只是報仇而已!上一次遇上,他就縱馬撲了哥哥一臉灰!哥哥不過是找補回來!”
陶棄卻不知道這一番故事,不由好奇,小栓子悶悶:
“有什麽好說的?哥哥轉頭就漱了好久口,車上的茶水都給用光了……”
又沖宮十二喊:
“哥哥加油!也讓他吃一嘴泥!”
宮十二給小栓子引發那一次回憶,也很覺得自己吃一嘴、卻只招呼回一身十分吃虧,便幾下騰挪間,将身上外衣脫了下來,撕開裹住手,狠心無視那肮髒透過衣裳污染自己的可能,狠狠又招呼了楚铮幾下。
楚铮到了最後,是真的臉朝下被打倒的。
宮十二踩住他的腰眼,眼睛往馬糞處看幾回,到底沒真狠心到塞他一嘴巴,轉而仰頭哼:
“服不服?”
楚铮喘着氣,他一輩子都沒這麽狼狽過——
雖然楚铮的一輩子也還不足十五年
——心中卻覺得痛快至極,也歡喜無限:
“服!果然不愧是呂家後人!果然不枉我家找呂氏數代!”
宮十二茫然:“呂家?什麽呂家?”
他兩輩子都姓宮的好吧?從祖母外祖母起就沒姓呂的外家好吧?
但不管怎麽說,這家夥這麽爽快說了服氣,他也不好再将人踩在地上,只得悻悻移開腳。
楚铮翻身站起,小栓子撲了過來。
小家夥這會子又覺得他可憐了,也忘了他“占哥哥便宜”的故事,往懷裏摸了一條帕子出來:
“哪,給你擦擦。下次騎馬小心點,別又揚人一臉灰呀!”
楚铮原以為宮十二是因為他差點撞到人生氣,不想冒出來一個小家夥糾結的卻是泥灰,不由一愣。
小栓子鼓着臉:“撞到人當然更不好,可揚人一臉灰也是很不好的!像你現在這樣髒兮兮的,你樂意呀?那泥裏還有馬糞哩!”
一句話,說吐了原本從容微笑的楚侯爺。
宮十二大樂,這才是一報還一報哩!栓子果真兒是不可多得的好弟弟呀!
☆、裝傻小技能
比起宮十二,楚铮那才是真正生于膏粱之家,長于錦繡之叢,縱然因為抱負與家族傳承之事,沒少餐風露宿——
可哪兒見識過這麽惡心的?
看那一身式樣極相似,卻日日雪白如新的衣裳就知道了,楚侯爺他呀,那是再艱難的時候都沒讓自己腌臜過的。
不想遇上這麽個冤家,睚眦必報不說,身邊還帶了一個補刀神童!
楚铮回程趕得及,本就少吃了一頓飯,此時給着合該兄弟倆的坑貨組合一激,真是膽汁都吐出來了有木有!
楚侯爺活了十四年有餘,就沒受過這份兒罪!
不過這份罪倒也沒白受。
宮十二是睚眦必報了,卻不是個真狠心人。
小栓子更是個心軟得很的,看他吐得可憐,一邊慶幸:
“還好哥哥那時沒有這麽難受。”
一邊看了地上幾眼,并不覺得自家村口能比那道上髒,卻還是伸手去扶楚铮:
“去我家休息一會兒吧,別吐暈了再從馬上摔下來……”
還絮絮叨叨訓誡:
“這回知道難受了吧?下回可小心些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楚铮暈頭轉向之間,其實也沒漏了小栓子的話,聽得這小娃娃充大人,還充得挺像那麽回事,好笑之餘,也暗暗稱奇。
據說這呂家雖也是二三百年的将門,歷代也不缺在戰場上運籌入神的帥才,然而戰場之外的權謀卻有限,文采上更是泛泛——
就他前些日子的打聽,這宮家也不過出過區區一舉人而已。
卻能養出這樣的娃娃,言語之間,頗見不凡。
該說果然不愧是能出橋下客的人家麽?
僅一舉人,不過原先藏拙,如今是要一鳴驚人了罷?
楚铮心下琢磨,腳下也就着小栓子的引導,一路往宮家新宅去了。
宮十二跟在後頭,眼看着自家才起的新宅子,早起才刷得幹幹淨淨的青磚大石板給踩着一腳一個馬糞泥印子,嘴角抽了幾下,忽然又覺得虧得慌了。
他也不知道怎麽的,原本也沒那麽斤斤計較的一個人,偏遇上這楚铮就大異平常,尋常不過一笑而過、回頭多挑幾桶水沖一沖的小事兒,此時就沒忍住刮刺:
“哎哎哎,你等等,一身髒的,別往我家椅子上亂坐啊!那可是我家阿爹才縫的新套子!”
又挑剔楚铮那一身早成了灰色的衣裳:
“該!讓你穿一身白,以為白衣翩翩很了不得麽?不知道的還當是帶孝的。”
楚铮淡淡一笑:“依着禮法,我的孝期倒是過了,不然也不敢随便入人門。只不過依着本心,總是想将幾位長輩的孝累加着,才不枉為人子孫一場。”
宮十二反而一愣,才回味出來:
尼瑪,這位居然是真的有孝在身呢?還幾位長輩?到底是幾位啊那麽慘?
他與楚铮沒有什麽深仇大恨,唯一那一口泥嘛,看某人比他衣裳還白三分的臉色,也報得足足的。
少少與人刻薄一回,偏踩得那麽準的痛腳。
宮十二就有些讪讪的:
“那個,我給你燒點熱水,你還是沖一沖換身衣服吧?”
楚铮正要打出信號讓随從準備沐浴更衣等事,又猶疑着不好在呂家太張揚,一遲疑間,宮十二已經準備好了大桶半溫不熱的水,并一身式樣與楚铮穿着的極相似、布料卻綿軟許多的衣裳來:
“先把髒衣服換掉,沖一沖,我再燒水給你洗頭洗澡。”
楚铮也就順水推舟應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故意呢,還是真的不知民間疾苦,楚铮這一洗還真是洗得仔細極了,沖一沖就足足沖了三大桶,就着宮十二前不久才舍得與系統兌換來的洗發水沐浴露等洗頭搓澡,又耗了九桶半水!
這家夥也不過就與宮十二高那麽點兒,費起水來,卻足夠刷洗是個宮十二了!
更還十分不要臉的,一邊兒呼着要換水,一邊兒喊着要人搓背的,宮十二若非莫名心虛,真是将他那後背給搓下三層皮的心都有了!
好容易洗出個香噴噴白淨淨的出來,那邊小栓子也尋到宮阿爹回來了,一進門,正好宮十二拎着裝滿水的大桶從浴室裏頭出來,後頭還跟着個有一下、沒一下擦着頭發的楚铮,宮阿爹一時沒想起來,反而是小栓子十分警惕:
“你別是又占我阿哥便宜了吧?”
楚铮再想不到宮十二這樣漢子竟是個哥兒身,只覺得這小補刀兄控得有趣,就故意逗他:
“我能占他什麽便宜?就是真一桶裏洗澡,也還不定誰讓誰便宜呢?不過是讓他搓搓背。”
小栓子氣鼓鼓,正要說話,那邊宮十二倒掉水,拍拍小家夥腦瓜子,十分大咧咧:
“算了,一般爺們,誰占誰便宜來?又不是唧唧歪歪的小白臉兒。”
嗯,楚铮天生好皮相,倒真比宮阿爹都要白皙三分。
宮阿爹這時候也反應過來,眼角幾番抽搐,那種“終于能将東西還回去”的歡喜頓時散了個幹幹淨淨,看看這位比十裏八村的哥兒都要俊俏的貴公子,再看看自家模樣也不差,偏偏行事作風十分漢子的小哥兒,狠心壓下那點兒将錯就錯栽贓人的心思,勉強笑笑:
“是不算什麽,是不算什麽。”
——才怪好嘛!
——自家大哥兒都到了和親弟弟也不好那麽親昵的歲數了呀!
宮阿爹笑得很不好看,楚铮也只當是自己唐突了,也有些尴尬起來,便不再逗弄栓子哥倆,轉而正經打聽這呂家舊事來。
可惜能多少知道點兒呂家舊事的,諸如宮學嶺之流,早在村口那裏就散了。剩下這幾個,包括宮阿爹在內,還真不知道那許多的。
楚铮幾回婉轉旁敲側擊,又幾番直接論起,宮十二幾個都滿眼茫然。
楚铮也不氣餒,這呂家連姓氏都改了,不與子孫泛說前塵舊事也尋常,又轉而說起那三字經、橋下客、雪紙素箋、字跡本本如一的書籍來:
“也不知道這橋下客用得何等法子,那樣幾百本書,竟是連一滴墨點都不差,真真了不得、不得了!”
說起呂家,宮家三人霧煞煞。
說起橋下客,卻是連小栓子都知道的。
只因決心捧出宮十二,宮且楦幾個商量過了,雖沒大肆宣揚,族裏頭該知道的卻都知道了,宮阿爹和小栓子爹子兩個還被特特叫去祖宅叮囑幾回,宮阿爹還得以親手将宮歸卿之名寫上族譜,這卻是宮家再如何看重哥兒夫郎們,也甚少有的榮幸,卻是族裏頭感謝他生了個宮十二的緣故——
對了,就是小栓子,也托他哥的福,早半年得了大名兒,乃為宮學慡,取豁達爽朗之意,也一并上了族譜,乃是族長親書。
這其實也是宮阿爹老忘了自家長子是個哥兒的緣故,畢竟誰家哥兒能讓族裏為他獨個兒開祠堂、請族譜,還惠澤了兄弟呢?
此時聽楚铮盛贊橋下客,那字字句句都是宮阿爹自己再想不到的好話,雖不好在族裏公開之前就與人炫耀“那是我家大兒,才不是什麽七老八十皓首窮經的老頭子”之類的,到底心裏歡喜,面上就不由帶出幾分來。
楚铮看得分明,越發肯定自己找對地方,又說起:
“我原還奇怪,怎麽什麽名號取不得,偏說是橋下客?如今想來,就是雙口橋罷?雙口成呂,雙口橋下客,可不就該是個呂氏前輩?”
宮十二聽得前輩二字,心裏發笑,面上就終于繃不住了,給楚铮看了出來,直接點名:
“想來你是知道雙口呂舊事的?”
宮十二當然聽說了呂氏舊事,還是原呂氏、現宮氏的族長大人親口給他科普的呢!
只不過這楚铮一上來就直說呂家,宮十二也拿不準這家夥到底想幹什麽,才将自己催眠得挺像那麽回事罷了。
方才沐浴之時,宮十二探出楚铮意思——
那什麽前朝故交、幾代尋訪的話他是不怎麽信,可本朝太祖看重、當今皇帝求賢若渴之類的話,宮十二倒能看得出來假不了。
這倒是和呂家重現榮光的計劃不矛盾了。
才加上方才換水之際,還勉強忍住惡心翻看一回楚铮換下來的衣裳,雖一色兒素白無繡文,質料卻是系統君難得友情相助認證過的“貢品”,宮十二縱然沒想着趁機借楚铮的手将呂氏暴露人前,也不好過分遮掩,索性就露出那麽一二分來。
楚铮看得分明,越發覺得這一家子深不可測,後來又有宮學嶺引着仿佛随意散步走來的宮且楦尋上門,他更認為宮十二家在族裏地位非常,只一時沒敢往橋下客往宮十二這樣垂髫小童頭上認,倒是花了好些時日琢磨宮阿爺的能耐——
哪兒知道宮十二之所以掩飾得好,是系統君提供的“哄別人前先騙過自己”的小技能太給力了呢?
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裏,不外如是。
☆、調戲
楚家和呂家仿佛還真是什麽舊交,楚铮婉轉與宮十二打探半日,見他始終裝傻,宮阿爺與宮大伯爺(宮且楦)這兩個疑似橋下客的老人家更是一個比一個藏得深——
眼看着臘八又一日日近了,楚铮不舍得讓哥哥連個送臘八粥的外家人都沒有,也就沒耐心耽擱,索性直接問開了。
宮且楦笑撫長須,宮阿爺劈着木材,竟都直接認下:
“我們自然是呂家人,也自然知道你是楚家的——
不然,能由得你聽說那許多?”
楚铮倒也沒失禮到往宮家造紙印刷的作坊上摸,可宮家人養的鴨子雞、防範的來年蝗災,陶棄帶着小栓子幾個背的增廣賢文、宮學嶺幾個讀的論語等,宮家并不急着印刷售賣的東西,可都沒避着他呢!
憑什麽?
自然是因為确認過這楚铮确實就是那個楚家的人。
說起來這楚呂兩家,還真是二三百年老交情的人家,雖然一個是傳承千年的老世家大姓,一個是随着前朝皇帝起兵才崛起的土鼈人家,雖然相識的過程并不甚美好,兩家在前朝并稱邊疆雙壁的那兩百多年裏頭,也是針鋒相對的時候更多些……
但就是這麽神奇,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兩家子,除了最初那一點被呆傻愣完全不懂得世家心思的呂家老祖宗做成仇怨的恩情之外、幾乎沒絲毫善意來往的兩家子,卻也是,真正能托生共死的兩家子。
呂家能在楚氏子弟遇險之時,不等前朝軍令,悍然出兵,楚氏自然也能在呂氏遁隐百餘年後,依然念念不忘。
宮且明嘆息:
“你我兩家交情,自不必說——
當日君王昏庸,竟為了外戚纨绔無恥之舉,便要轄制呂氏滿門……虧得楚家相助,方才得以逃脫。
如今賢侄有甚難為,只管說來,呂氏也不是只會逃避隐居而已。”
楚铮垂下眼睑,當年呂氏哥兒英姿無雙,妩媚亦是少有,皇後之弟見之心悅,竟不顧那哥兒早嫁人為郎硬要親近,甚至打傷了那哥兒的夫婿,更妄圖以那哥兒之子為質要挾,終惹得那哥兒怒極,不過一招,便将其斃于掌下。
皇後的兄弟原不只那一個,然而卻惟有那一個是皇後同爹所出的至親幼弟,皇後阿爹年歲也不輕了,痛失愛子之後更是大病一場、纏綿病榻,皇後便以
“呂氏歷年掌邊疆軍務大事,幾與朝同長,本是君王臂膀,然而奴之弟也是太子至親,不敢稱腹心之近,也當有足下之重——
如今臂膀傷了腳趾甲,縱然太子仁厚不予計較,臂膀又焉敢無一疑窦,護主如初否?
奴縱有私心,也是為陛下與太子計長遠,呂家樹大根深,無變則罷,倘若生變,則恐變天之大也”
為由,說服皇帝轄制削弱呂家。
呂家眼看着勢頭不對,又有那一幹子衛道士以禍水為名,要誅殺那呂氏哥兒,呂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當朝痛駁一頓之後,不等奪權抄家的聖旨下來,直接舉家舉族遠遁出京,隐姓埋名藏于這小王村,轉眼就是百餘年。
這百餘年間,呂家是眼看着前朝覆滅也不出山的冷漠,卻也是寧可守着這方圓不過數十裏之地,并不以前朝覆滅去博今朝富貴的漠然。
宮且明嘆息:
“本朝太祖,也是英武之君,奈何我呂家到底受過前朝大恩,雖有當年龌龊,也……
再說太祖麾下人才濟濟,也不差幾個呂氏子弟,只不想楚家嫡支竟凋零至此。”
楚铮緊了緊拳頭。
當日呂氏遁走之後,又不知有多少人看楚家不順眼,開始時候因邊疆雙壁只餘一家,皇帝再忌憚也不得不倚重,還不曾如何,待得太子爹族、郎族兩家外戚嫁兒與楚家不成之後,竟莫名生出要削弱世家的心思,偏手段又遠不及本朝科舉取士,寒門世家公平競争的光明正大,楚家偏又是世家裏頭極少數有軍權武力的家族……
堂堂帝皇之尊,九層丹陛之上端坐的天之子,竟生出那樣鬼魅心思,趁着楚家子弟抵禦外族之際,命心腹背後暗算,數場戰役之內,就狙殺楚氏子弟近百人!
可憐楚氏,原也不缺明智之人,也早知道皇家兩代君主眼光心胸皆有限,奈何再想不到竟做出在那樣要緊戰役中背後算計之事,待到反應過來的時候,楚氏子弟中悍勇領兵者已然凋零不堪,剩餘或者年老,或者不修兵道,連楚氏家主都不過進了一趟宮回來,就驟然病故、死了個不明不白。
下一代家主匆匆接任,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心血,忍了多少屈辱,又流了多少走不脫的楚氏子弟血淚才迷惑了皇家,保存了部分子弟渡江南下,于楚氏族地休歇數載,又投到本朝太祖麾下,十數載征戰,驅逐了外族,也促使了前朝皇族覆滅。
可嫡支,也只剩下楚铮這麽個少年侯爺了。
倒是呂家,當日呂家遠走之時,楚家家主雖睜只眼閉只眼給了些許方便,卻少不得要取笑一聲“到底土鼈沒見識,竟給一介外戚逼走遠遁,兩百多年不知道多少子弟守住的富貴家聲都不要了”,到了今日從頭看,才知道呂家是真走得及時了。
如今宮家嫡庶枝葉繁茂,子弟出息,更有橋下客、三字經、雪紙素箋的風頭,一舉重歸繁華,也不過輕而易舉之事。
楚铮思及此,很有些黯然。
卻到底沒忘了楚氏幾代尋覓呂家子的初衷:
“當日褚氏子之事,是我楚家祖上疏忽,然而絕非故意——
家祖反應過來之後,已返身救援,奈何陰差陽錯,竟是錯過了。”
當年那呂家哥兒嫁的就是褚氏,不過這個褚氏子卻不是指那呂家哥兒夫婿,乃是呂家哥兒在褚家生下的小子。
呂家在前朝是武将世家,期間幾番要由武轉文,奈何呂家子弟與武學兵書上多有天賦,在文人騷客講究的詩詞曲賦上頭卻委實不精——
前朝又連個科舉都無,文武之分,于亂世裏頭,或者還有個運籌帷幄之中與決戰千裏之外的聯系,但盛世裏頭,便多見于詞曲風流上。
可憐呂氏也興盛了兩百多年,連一個文人也沒出過。
這人嘛,總是這麽奇怪,越是沒有的,越是稀罕。
于是呂氏哥兒嫁的那褚氏,便是個號稱歷代書香清貴的人家。
雖然褚氏真正的嫡支大儒只愛在江南風流之地研究學問,當日與呂氏聯姻的不過是旁支子弟,卻好歹也是三品大員之子,那子弟本身也是蘭臺清貴禦史,性子也是溫柔敦厚,與呂氏哥兒也算是舉案齊眉。
奈何,有情的官卑職小,沒甚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