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8)
讀過書,甚至一直到長子劉學文去童家溝上學之後,他才算跟着學寫自己的名字,又認了些字,勉強能半看半猜摸着布告七八分意思罷了。
如今聽着,自然也沒聽出什麽來,只覺得這大哥兒說的話聽着就舒服得很,也仿佛比長子幼時叨叨的那些好記些。
劉承平作為劉家第三代的長孫也是唯一一人,平日裏倒也是滿家人都寵着,尤其在他阿爹因為營養跟不上、又歇不下活計,連着掉了兩胎之後,他更是家裏頭包括叔父舅舅在內,所有人的心頭寶。
但他打小兒懂事,幹活主動細心不說,和阿父學讀書的時候雖歡喜珍惜,但從來不說也要往家裏買一二竹簡,就是前年實在不得已,劉學文将家裏僅有的一套竹簡賣了,他雖可惜得眼眶都紅了,也要笑着幫忙将竹簡搬出去。
這樣得劉承平,雖說識得不少字,卻也沒讀過多少書簡。
所以他也沒覺得表弟教的這東西多了不起,只讀着朗朗上口,又覺得宮十二用樹枝在沙子上劃拉着寫字的做法實在新鮮罷了。
直到劉學文将鴨舍搭好,回來取劉茂編的席子,看他才編了一個,也坐下跟着編了起來——
這給鴨子留大門大窗,又要拉起來透氣、遮起來暖和的,也都是宮十二折騰的主意,好在劉茂父子幾個幹活的也不計較。
一個個蓋好了鴨舍的大致模樣,也有依着宮十二的意思去做水槽食槽的,也有沖一些水檢查看排污功能是否合格的……
劉學文因竹編手藝不算精致卻做得快,就幫着阿父給編門席窗席等物,又随意聽了幾耳朵,一開始只當是兒子陪表弟們玩鬧哩,聽着聽着忽然驚嘆:
“大哥兒教的,別是你們宮氏獨門的啓蒙法兒罷?這、這可……”
卻原來,本朝雖是放寬了對藏書識字的限制,如今朝廷也辦得些許官學,又有那和本朝親近的大儒也有開堂授課的,可這怎麽說呢,就是這編席子的手藝吧,雖說幾乎所有人家都會那麽一二下,可這裏頭的小技巧,也有講究傳子不傳兒的哩!
一點子編席子的手藝尚且如此,何況詩書那樣讀好了都能做官兒的大事?
大家族養育娃娃都有自己那一套兒,這詩書啓蒙也各有講究。
劉學文不敢說熟讀經書,可他好歹也讀了有十年,童生都考中過的,就是後來家中劇變,他實在沒好意思讓一家子那麽難還有供着他一個閑人,就中止了學業,再沒能考過必須五場皆過才能得的秀才不說,因着學業荒廢,童生名額保住了三年,到底在第四個年頭上,因着連續三次都沒能考過三場,給奪了去。
可縱是如今丁點功名也無,劉學文自問對于外部流傳的啓蒙書籍都是熟讀能詳,其他書嘛,只要童家學堂原先有的,他不說熟讀,也至少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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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從來沒聽說過宮十二讀的這些,既朗朗上口,好記好背,又囊括了許多賢人典故、勸學好語:
“端的是聞所未聞的啓蒙好書。我……”
劉學文十分願意兒子能學得,哪怕只學得一二呢,也是受用不盡的好東西,但他到底一咬牙:
“可這樣東西,都是各家不傳之秘。我這幾日也偶爾有聽到你們村子裏外姓娃娃湊一起比背書的,卻從來沒只言片語是這般……
想是你族裏長輩是真心疼你,才将這樣多半傳子不傳兒的也讓你知曉。
只是長輩疼你,你也仔細點兒,阿舅家再好,表兄也和自家兄長一般,可到底不是自家兄長,他學不得你們族學秘密啊!”
十分不舍得奪走兒子這樣機會,可劉學文總還是個厚道老實人。以往不得已時偏了表弟些東西,他心裏愧疚,可知道那東西于表弟不過是略難點兒儉省,于自家卻是救命的東西,便厚着臉皮都受了,甚至這些天吃的住的,也沒十分客氣。
但有些事,總是不同的。
劉學文還正色叮囑兒子:
“以後大哥兒教栓子讀書,不許你近前!三步……不,三丈都不夠,你只管尋樣活計,哪怕是去找點兒豬草呢,總不許在屋裏待着,不行就是先回家去也使得!
至于今兒聽的學的,也不強求你忘掉,但一字都不許再對人提!”
宮十二在一邊已驚呆。
尼瑪都說前朝偷學字可能杖刑甚至殺頭,可如今,聽幾句《三字經》都這麽要緊咩?
他有心說這玩意兒和什麽族裏秘密丁點兒扯不上關系,卻忽然一激靈:
系統君只說這是啓蒙書,也确實說是依着此處特殊情況改編過的啓蒙書,可他真沒說是這兒已經有的啓蒙書啊?
該不會真是什麽獨一無二的吧?
想想宮且楦等人對紙張諸物的看重,宮十二就将話咽了回去,只道:
“伯阿爺他們也沒交代我這些,我回頭問問去,要是可以,我還教着。
要是不行哪,反正還有族學,接下來又是農閑又是貓冬的,阿舅也不差表兄這麽個勞力吧?
我去尋伯阿爺說說,讓他一道去村學跟着學啊?”
劉學文喜得無可無不可,要說劉家還真不差劉承平這麽個八歲小子幹活兒的,只是他家因着早年要将表弟——也就是宮阿爹——接回家養一事,與童家溝子那邊的舅父一家鬧得有些僵。
舅父自己倒還過得去,他雖給後頭人顏色迷了眼,小事情上有點糊塗,大事卻還看得清。
但舅父的阿爹因着劉家接回外甥兒還一并拉回嫁妝,後頭那位程氏又因為沒能将宮家這門親搶到手等事,對劉家不免就很有些看不上。
劉學文自己都是因為自家舅舅還在時就去童家溝附學,他脾氣又好,不管多少閑言碎語的嫌棄都熬得住,童家兩代夫郎也沒好意思挑明了做絕,才由得他一路讀到自己讀不下去。
到了劉承平這一代,再想占便宜卻實在沒門,連劉學武幾個都沒能混進去哩!
劉學文一早看好宮家族學,至不濟小王村村學也都是挺好了,可惜後來卻有宮流溪一事,他們老劉家到底理虧,就沒好意思提,甚至都沒好意思多上表弟的門。
如今,和親家關系多少和緩,又是宮十二先開了口,劉學文如何不動心?
陶氏剁着豬食聽到了,差點兒剁到自己手指頭都不在乎,只顧着樂:“那感情好,那感情好!”
到底劉茂祖孫幾個還惦記:“好是好,束脩也還能用活計抵,就是……嗯,也沒找過外村的,不好讓大哥兒坐蠟哩!”
宮十二就笑了:“別的不一定,村學肯定沒問題,就是要先說好,我家要養好些鴨子鵝啊,又有原先的雞兔子豬啥的,實在顧不過來,表兄要住下了,除了抵束脩的活計,也少不得要給我家支使的。”
陶氏就一疊聲:“那有啥?他在家也一般兒要幹活。大哥兒你有啥事,只管使喚他!”
劉茂劉學文甚至劉學斌劉學好幾個也都樂得很:“對對對,不說承平兒,就是我們幾個,大哥兒不嫌棄,我們也都給你幹活計!多少都幹,再精致的牲畜屋子也陪你折騰的!”
宮阿爹就“噗”的一聲笑:“我就說他折騰得慌吧?”
雖笑出了淚花來,卻是帶笑也愉悅。
☆、潤筆
宮十二将宮阿爹的神色看在眼底,拍了拍莫名有些歡喜卻也有些沮喪的小栓子,轉頭就去找了宮且楦。
果然,才随口将那《三字經》念了幾句,宮且楦就眼睛一亮:
“好東西啊好東西!這是你做的?”
宮十二沒那麽厚臉皮,只得到:“夢裏聽到的。”
宮且楦“哎”了兩聲,忍不住酸一句:“也不知道你小子是什麽運氣,怎麽什麽好事都偏了你一個?”
到底還是歡喜的,“你如今還聽到不?可能記下來?”
宮十二= =:樂意我将背書的活計給你啊?可惜系統君那家夥不接受轉包業務!不然給收幾成手續費本大爺都願意!
他這一郁悶,就故意玩大喘氣:“聽不到了……不錯卻都背下了。”
宮且楦的神色果然随着他的一抑一揚變化有趣,完又瞪眼:
“小小年紀,幾句話功夫也玩兒什麽大喘氣?”
又追問:“真背下來了?那書可長?你可有記憶錯漏之處?來來來,快與我背一回,我記下來仔細參詳、參詳。”
說着得意拿起一根毛筆,又極珍惜拿出一疊紙,到底沒舍得用,又改拿一捆竹簡鋪開:
“來來來,快快背,伯阿爺給你記下來。就是沒甚錯漏處,咱趕緊記下也安心不是?”
宮十二= =:需要安心的是你吧?我可沒啥好擔心的。
不過看那頭發胡須花白花白一大片的老頭,硬是将一張老臉笑成朵老菊花,期待萬狀的小模樣也實在是,咳咳,不說傷眼吧,也怪不忍落的,也就沒再拿喬,爽快背了一段兒,看宮且楦寫出來那字——
橫平豎直的倒過得去,但顯然就是宮家這位老舉人,往日也沒奢侈到多用素帛、缣缃練字的地步,這毛筆拿着可遠比刻刀生疏許多。
再加上那墨委實一般,對紙張也用不慣,寫出來的字嘛,也就是橫平豎直過得去,連速度實在讓人急得慌,三個字頓一頓的,都要念叨個七八遍他才寫得出來的,宮十二直覺得比背書那會子還難受哩!
實在忍不住佯裝往袖子裏頭掏了掏,其實是往系統裏頭取出系統君在他完成第一次讀書任務之後額外獎勵的那管毛筆,随意沾了點墨水,刷刷刷……
不說字兒寫得多好吧,好歹速度上完勝宮且楦七八倍,況且宮十二早先雖不肯懸腕打熬練字,好歹沒少看家裏頭好些個姨媽表姐練字,什麽柳體顏體的分不出來卻看了個眼熟;他自己也學過幾筆水彩油墨的塗鴉,雖那畫筆和寫字的用筆軟硬程度不太一樣,但适應适應,畫起字兒來又快,那字體嘛,震撼一下連隸書都沒發展起來的土著,效果如何,看宮且楦如癡如醉的模樣就知道了。
明明只是小兒啓蒙書籍,再朗朗上口也就是小娃娃們啓蒙用的,宮且楦卻繞着那卷攤開的竹簡來來回回地走,手也不住在竹簡周圍撫着,一幅恨不得整個人撲上去親個幾十口,又或者将竹簡擁懷裏從此不分離的模樣看着別提多好玩兒,偏又因着珍惜太過,前頭早寫的看着該幹了,他也沒舍得真摸一把。
宮十二實在無法理解他這種激動:“不就一本《三字經》嘛?有那麽稀罕麽?”
說着将宮且楦自己沒舍得用的紙先抽出一張,試試這墨水畫上去之後吸收暈開的情況,而後一手筆、一手紙,幾乎轉眼就寫滿一張又抽開放新的。
宮且楦一開始看他将寫過的紙張随意抛開,還跺腳:
“好好放着晾幹啊!亂抛亂扔的不說等一下整理起次序麻煩,要是将墨跡暈開都可惜啊!”
結果仔細一看,宮十二這哪裏是随手亂抛的?明明一張張在另一側桌椅看依次鋪開別提多仔細了。
遂又感嘆:“你小子這身手,唉,怎麽就不是個真小子呢?”
宮十二一聽這話就煩,停了手瞪眼:“你到底還想不想要這獨家收藏版了?”
← ←這家夥的臉皮!
偏宮且楦還挺吃他這套的,俯身抻脖子、瞪眼咂舌頭的,根本沒發現自己說了啥惹得宮十二不耐,卻還是一疊聲讨好:
“要要要!好十二你好好寫,回頭伯阿爺給你大大的一份潤筆費。”
宮十二撇嘴,他如今吃了定心丸,JJ點雖也還要用心攢,卻不比原先滿心燒灼之下的摳門兒,真實在想要個什麽稀奇玩意,天下還有誰能比系統君那兒列的全?
遂大方:“潤筆啥的就算了吧,您老以後少拿小子哥兒的說事,我就感激不盡啦!”
宮且楦這才舍得将視線從那寫在紙上更顯不凡的字上移開:
“喲,看不出來小十二你還挺有志氣的嘛?”
宮十二:“志氣談不上,可哥兒身子又比漢子少了啥?漢子能幹的我弱了哪點?我會的多少漢子還不會哩!實在不喜歡人挂嘴邊說叨,需知哥兒能頂半邊天,如今不過是見識足夠看到這點的人少罷了,卻不是哥兒沒能耐。”
宮且楦本要笑,卻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喃喃幾遍“哥兒能頂半邊天”,而後恍然大悟:
“怪不得祖先神靈們恁多人看不中,偏偏挑中你這麽個小……咳咳!卻原來,莫非日後那位子合該……”
直将宮十二的胃口吊起來,又不肯說那位子是啥位子,又是合該怎的,任宮十二再停筆拿喬都不肯說,只撫須神秘笑:
“你夢裏既然聽到這麽一句話,又還沒聽着下文,必是神靈主意,你且不急,日後自有分曉的時候哩!”
宮十二= =:分曉啥啊?明明是你腦洞開太大了好嗎?最可惱的是在本大爺的啓發下開了腦洞,又不肯說出來一起樂呵樂呵!
可再怎麽說,也沒好意思真只寫了一半就把手,悶悶将後面半篇也寫完,轉眼就将才說出去的話咽回來:
“伯阿爺,您看,我們一家子親祖孫的,說潤筆費太見外;可也就是一家子親祖孫的,我要有個啥事兒,您總該幫點忙吧?”
宮且楦頭也不回:“你想要幹啥壞事哩?”
宮十二:
“也沒啥壞事。不就是最近這幾天我那阿舅爺家有幾口子過來走親戚嘛?我阿舅給搭的豬圈鴨舍都挺合我心意的,可一家子親戚,說啥工錢也不好聽。
正好我那表兄腦子雖一般,卻有股子認真刻苦的勁兒,我之前教栓子幾句《三字經》,他都能跟着默寫下來哩!
就是我阿舅以為這《三字經》是咱族裏啥不傳之秘,不敢讓他繼續學,都不許他在提半個字兒的……
我想着吧,不如就讓我那表兄留下來,在村學裏頭和您學學?當然要是能進族學就更好啦!正好他也用不着眼饞我教栓子讀書,也能住下來幫我打點老屋那兒的牲畜——
我可讨厭那牲畜味兒,每天沖三遍澡都好大味。”
宮且楦:“沖三遍澡?”
不管是給自己還是給牲畜,都太誇張了好吧?尤其現在大旱剛過,雖說糧食收上來了,白水河的水位也還比往年矮好大一截兒哩!
況就是水再夠用,這一天三遍澡也真是……
知道哥兒都愛潔,這也太過了點吧?
有這個一震撼,宮且楦也沒去糾結其他的,只道:
“你親自說了,村學我總不能說不給進。只是老五那邊……到底流溪的事情在,你還是要好好說說。”
宮十二咧嘴笑:“還用您說?還是阿爺見着我那表兄在村學外頭看了幾回,才和我說的——
沒得只支使馬兒幹活,卻不給馬兒吃草的。
阿公也說要是劉家人有個拉扯得起來的,略拉一把,也省得阿爹懸心,也未必不能給阿棄一二助力。”
宮且楦挑眉:“怎麽?那老劉家和你阿爺阿公解釋清楚了?”
宮十二搖頭:
“沒特意解釋啥,說上話的時候都不多。就是……
流溪舅舅确實可惜了,只逝者已矣,既然連陶氏那一家子都沒打死了賬,對劉家,阿爺阿公也只看阿爹面子罷。
日後我們心裏頭明白,再怎麽親戚都不可輕信也就是了。”
宮且楦摸了一把胡須:
“你還明白這個呢?我還以為你給人哄得都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這《三字經》正經族裏兄弟子侄還沒聽說,倒先給人聽了去?”
宮十二眨眨眼:
“就那麽幾句,正好還能試試人心嘛!
再說了,也總是要傳播出去的——
最好這一二月就給傳出去,冬季我們這兒雖也興貓冬,可京城諸地,卻正是熱鬧的時候哩!”
宮且楦挑眉:“傳出去?你舍得?你确定族裏也都舍得?”
宮十二笑:
“您這是考我呢?有什麽不舍得的?
不過是小兒啓蒙之物,與其敝帚自珍,倒不如順應當今開啓民智之意,也為我們宮家先賺個可為天下萬千孩童、為萬千年蒙師的名頭,也是為開春滅蝗圖畫的傳播做個引子哩!”
宮且楦緩緩點頭:
“不錯,你雖是……卻果然比大多漢子都大氣。”
☆、歸卿天下
宮十二确實不是一般的大氣。
他已經看到了為萬世——最起碼該有一二千年——蒙師的好處,但在宮阿爺說起:
“這樣大名頭,給他一個轉年也不過九歲的娃娃,實在可惜了。”
的時候,他也沒什麽舍不得:
“七族兄十五歲就中了秀才,轉年也要參加秋闱了吧?這名聲可是個好東西,不說讓考官一定取中,但在差不多的幾個人中權衡,卻多少管用。
或者伯阿爺,他有個舉人身份在,還是當今繼位後考得的第一批舉人,雖陰差陽錯沒再考舉,卻在我們村裏族裏開堂授課,名聲兒縱然比不上那些大儒,也是開啓民智的先驅哩!要說總結出《三字經》,也更能取信于人。
或者就說是伯阿爺帶着族裏幾位秀才族兄族叔們弄出來的好了。”
宮阿爺聽得連連點頭,族老之中也未嘗沒有意動者,宮且明只笑:
“你舍得?這可不是一時一世的名聲,卻是幾代人都花用不完的遺澤。”
宮十二一揚眉:
“莫非我不是宮家人?莫非族裏的遺澤就沒我和栓子的份?莫非——
伯阿爺您以為,我能拿出來的,就只是這麽點兒小東西?”
最後那一句,眸光睥睨之間,竟是豪氣頓生。
宮阿爺看着他眉眼中與次子的相似之處,又是歡喜、又是嘆息。
宮且楦手裏緊攥着那已經裝訂成冊的《三字經》,正是片刻也不舍得撒手的時候,聞言驚喜:
“還有些什麽?速速與我寫來!”
宮且明擺擺手:“以後是以後,大哥您別急。”
又對宮十二點頭:“你性子大方,不拘一己之力,萬事想着族裏,這很好。只是——”
他竟也是一挑眉,老人家豪氣飛揚之處也不比宮十二這年輕人遜色:
“你一心想着族裏,卻當族裏是會奪你功勳名聲的,卻是大錯特錯了!”
“你說的,将這名聲給了大哥,還有族裏幾個秀才,給他們造勢的想法,也不錯,但他們不是你。
不管是你天資使然,又或者祖宗神靈庇佑,如今敢說還能拿出比這《三字經》,比滅蝗法,比造紙印刷之術都更好的東西的,只有你。”
“從長遠看,這名聲給了你,卻是比給了大哥又或者別的那個小輩,都強些。
更何況——”
“從族裏長長遠遠的延續繁榮計,這輕易就以給了誰能利益更大化,就随意剝奪族人成就名聲的行徑,萬萬開不得先河。”
“一族之中,可以嫡庶有別、長幼有序,卻不能因尊位就輕易奪卑者成就,那是禍族之源、亂家根本。”
宮且明左右環視衆人,擲地有聲:
“我今兒就把規矩立下了,不只這一事,日後萬萬事萬萬世也是,大局利益要顧及,但若非生死存亡關頭,絕不許任何人以所謂更大的利益,又或者更無恥的保護之名,去剝奪族人的財富或成就!
——我宮氏若連族人光明正大的成就都護不得,尚有何顏面立于世?
便是不得已之時,待時局穩定後,參與議事的族長族老都要入祠堂長齋以彌補其心其德,族裏公中財務也要取出适當部分,與受損族人彌補其身其財!”
這話一出,連猶豫着自家大哥兒是否合适當那樣名聲的宮阿爺都惟有颔首,之前心動過的幾個更是慚愧低頭,宮十二眨了眨眼,第一次覺得自己或許真是占了原身那小哥兒好大一個便宜。
這樣一個家族,就是比起自己家的老爺子姨媽們,也是不差什麽呢!
感動之餘,宮十二也悚然而驚:
看來以後的日子,可不好過啦!
#族人太好也是心塞,本大爺都不好意思安心享受了腫麽破?#
← ←更要命的是,雖已預感到未來不妙,宮十二還是丁點兒在線等求破的意思也無,這才是真.大問題哩!
可惜宮十二卻沒意識到這一點。
宮且明等人讨論的也只是:
“既然要保留小十二的成就,那署名上……”
總不能還是小十二吧?
衆人齊刷刷看向宮阿爺,宮阿爺幹笑兩聲:“十二哥兒沒取大名,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嗎?”
宮氏算是對哥兒們挺看重的人家了,即使哥兒也會記入族譜。
但怎麽說呢,就是小栓子,他還是宮待川身下唯一一個小子呢,也一樣小栓子小栓子叫着,便是來年入學也不定就入族譜,多半還是先起個學名叫着,大名卻是冠禮的時候才和子一道取的,也很可能——
而且族譜上都不見得會記着記,或許三五年才正式開一次祠堂記入哩!
宮氏的哥兒一般是在及笄的時候記入,或者最遲嫁人時去祠堂叩辭之前便記入,也算是極重視了。
只問題是,宮十二離及笄還有好幾年,而這《三字經》、《滅蝗圖》等,卻是快則一二月,慢也不會慢過三五月,就要廣為世人所知的。
宮阿爺是個起名廢,當年給宮待岳幾個起名就費了好大勁兒,和夫郎足足商量了好久,每回都是宮阿公覺得“這名字不錯”,他又自己推翻重想的= =
如今要給宮十二起名,還仿佛要立刻起出來……
秋老虎也沒敢出來肆虐,宮阿爺卻硬是憋出一腦門子汗。
宮且楦和他老兄老弟這些年,也知道他這個毛病,失笑不已。
但這兒孫名字嘛,就是他這個伯阿爺也不好随意開口,宮十二的地位又格外特別,宮且明并他們都要喊一聲小爺爺的宮落影都不開腔哩,宮且楦自然也不會随意開口,只稍微指點:
“雖說哥兒們并不随小子們的輩分起,小十二卻又不同,就是用個‘學’字也沒什麽舍不得的……”
宮阿爺給了這個大哥感激一瞥,卻還是煩惱:“宮學、宮學,到底宮學什麽好呢?”
就是只需要想一個字,對宮阿爺來說也是個大難題哩!
原地轉悠了好幾圈,轉得人眼都花了,他還是選不中那最後一字,宮落影不耐煩,索性一拍桌:“幹脆就叫宮學吧!”
宮十二= =:你才宮血你全家全族都宮血!
他原是不想在這兒用自己原先的名字,總覺得在将栓子阿爹等人都慢慢視為真的家人,又這族裏人也視為正經親戚之後,再讓人喊着原先那名字,或者會惹自己格外焦躁,又或者會在習慣了焦躁之後磨平了對于歸家的執念和心氣兒,但系統君難得大方給的定心丸既然吃下,倒是沒那許多憂慮。
再加上這要命的宮血迎頭澆下,宮十二也不敢再壞心看宮阿爺轉圈,趕緊開口:
“什麽學不學的,我若是不凡,何需靠與小子們同等來顯明?
我就是我,我是宮歸卿!”
宮落影渾濁的眼睛驀地一亮,宮且明亦是撫掌:
“歸卿歸卿,我宮家終歸是要重回世祿公卿行列,甚至将走得比那所謂的世家著姓更高更遠……
果然好名字!”
宮阿爺雖然有點兒沒能為孫兒起名的小失落,但少了煩惱,又覺得這名字确實寓意好,也跟着撫掌:
“是好名字!”
宮且楦想得更遠一點——
本朝太祖當日率先開這“科舉取士”制度時,曾有言:
“德行聲望足可堪為孝廉舉之者,朕自然欣然納用。
然而這世上有德無能者亦不缺,地方上将舉孝廉之事随意操縱的狂徒前朝也不少,甚或有為孝廉二字沽名釣譽者亦衆。
如今朕開科舉、創天下人憑才晉身之階,非全盤否決孝廉之舉,不過是原天下有識之人,皆能有為國盡忠、為民立命之路爾。”
這話最初為的是緩解科舉取士與舉孝廉之間的矛盾,但裏頭有一個詞,大有意思。
太祖所言可科舉者,不是天下漢子,而是天下有識之人。
雖然至今沒聽說有哥兒科舉晉身、後而為公卿者,太祖當日那聖旨布告天下之時,卻也明明白白的,為哥兒們留了一條路。
雖然這條路的留出未必是太祖的本意,很可能只是将太祖言拟做布告之人的一時筆誤,但不管怎麽說,太祖聖訓在前,這日後……
宮且楦眯着眼:
“這歸卿歸卿,少不得是宮家歸卿,可也未必只是我宮家晉身世祿公卿呢!”
哥兒能頂半邊天。
宮且楦回想起這十二哥兒身上那樁樁件件的稀罕事,不禁有“莫非真是天意”之感。
這完全只是被宮十二誤導出來的感覺,讓宮且楦說服了宮且明等人,讓宮氏一族接住了楚家抛出的橄榄枝,一路扶持出本朝,也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卻不是唯一的哥兒皇帝,卻也陰差陽錯真的晉身為再如何千年世家的士族也比不得的超然姓氏,卻也都是後話了。
只說眼前,宮十二終于又用回宮歸卿之名,又以橋下客為號,署于《三字經》、《滅蝗圖錄》等書冊之上,雖《滅蝗圖錄》暫時未曾面試,可《三字經》在半月之內傳唱遍大江南北、大河兩岸,連皇帝都笑贊一句:
“若當年有此書,恐怕朕讀書的興致還能高些兒。”
橋下客宮歸卿之名就此響遍勳貴士林之間,又紙書便宜,民間也多有以之啓蒙者,一時天下傳唱,短短一二月間,除非實在消息閉塞已極的,莫有不知歸卿之名者。
☆、再見
楚铮也是循着橋下客三字,才找到的小王村。
他此行所尋之人,雖極為要緊,他們楚家自追随太祖建立本朝至今,無論如何世事變遷、人丁凋零,始終堅持着只要有一點子線索,就要一一排查尋訪,說是舉楚氏一族數十年汲汲然思之如狂也不為過,
奈何多年不果,楚铮這一番便是親身來探這雙口橋,卻也只是因有其他事務在身,正好經過這一處尚未排查的可能點,便親身過一場罷了。
實則沒抱多少希望。
不是他不孝,不将楚氏幾代人的心願放在心上,實在是那一家子當年乃是在“大晉(前朝國號)第一将”的部署下歸隐,九州四海布下重重迷陣。
當日大晉最後三代皇帝通令全國大肆尋找、猶不可得;
本朝太祖也曾找過一回,終也不過是落得個喟嘆“名将只因明君出,如今呂家将不出,顯是朕有不足之故,不可強求也”的下場——
不論是因着大晉前頭二位皇帝尋找的時候,天下人都當他們是要将人尋出來報複洩憤,故而下頭找人的,只怕稍微有點兒良知,都未必十分使力;
到了後來,第三位皇帝,也就是大晉末代皇帝那會子,或許底下找人的肯盡心了,那會子又已經是天下亂局,政令尚且難通,這尋人之事,也是拖到大晉國亡不了了之;
而本朝太祖傾力尋找的那六七年,又因着天下初定,人力又未逮處,不免疏漏……
但便是有諸般緣故,也當得起幾次三番傾全國之力而不可得之名,也足可見大晉第一将不只邊境守城功勳赫赫,這隐匿功夫更十分了得。
楚氏一族縱然在本朝尤其赫赫,到底也不敢說是比那幾位皇帝都更能為。
這找不到才是正常的。
楚铮尋到雙口橋。并百餘年前方遷此地、初建此橋的童家溝子童氏人,以及此後一二十年中陸續遷來、這些年也輪流維護雙口橋的祝、禇、柯三家,發現這四姓族人比之一般村戶雖多點兒見識,但與百餘年前舊事卻似乎無甚瓜葛。
再者這一片本就是當今未登基前的封地,着力響應這開啓民智、科舉取士之道,民間多讀書知禮之人,也不算稀奇。
确認過這一點之後,楚铮雖有些失望,卻又覺得是在意料之中——
實在是這些年也失望慣了
——只沒急着起身回京,也不過是因着在查訪雙口橋的時候也看到了上溪村、下溪村搶水造就的慘劇,更聽說了程家村的笑話:
程家一個童生,嗯,如今已經不是了,該說是前童生,兩月前因着旱災,又恐怕今年的考核再不能通過,就湊夠了三年不過之數,連那點兒童生功名都給褫奪了,便鬧出明為以子祭天、實是為了一村一族活路不得不與岳家周旋的所謂“大義”,企圖以這“大義”名聲保住功名甚至更進一步,結果卻鬧得夫郎義絕子分宗,自己也成了遠近聞名的笑話……
如此種種奇談,讓楚铮一則新奇,二則琢磨起這旱澇防治之法、民智開啓之餘的民德溫養之事,才又留了小一月。
這小一月,就留出來個大驚喜,也留出了他這一世姻緣來。
卻是在跨入十一月之際,楚铮将想了解的了解得差不多,正要趕回京中參加冬至大祭的時候,那橋下客的《三字經》,随着宮家紙一并通過各地書肆散發了出去。
永安鎮這邊其實并不比別處快,楚铮卻在走到鄰縣,入城休憩補給之時,給一書肆之外擁擠人流堵住去路,一時好奇那素帛為何截成那樣小片塊狀,又如何能讓那許多人都舍得争相購買,使随從買了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