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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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且楦眯了眯眼睛,決定要讓自家夫郎并家裏頭的幾個兒郎小孫兒的,好好和十一郎處處關系才是。
又過了不多時,便進了這永樂鎮。
小栓子約莫也是第一回來鎮上,一雙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就連路邊一株還不如自家屋檐下的野草精神的小玩意,他也能好奇看幾眼。
宮阿爹也高興,因宮十二看得嚴,他這幾個月幾乎就沒能插手上地裏的事兒,但打小兒勤快的莊戶哥兒,哪裏能享受得來宮十二與他形容的“慢慢吃點點心,納納涼,些個晌,實在睡不着就逗雞哥兒玩一會”那種悠閑米蟲生活?
他就是還有阿爹寵着的時候,又或者還有夫婿護着的那幾年,也都沒那麽嬌貴過哩!
少不得就格外精細地做了好些個帕子荷包之類的,今兒一氣都帶了來,足足換了六兩三分銀子!
往年兩三年都未必能繡出這麽多銀錢哩!
宮且楦看看這給四五兩紋銀就能吓一跳,那樣子荷包卻能随意扯來裝用的十一郎,心裏也是挺樂呵的。
或許是心情好事情也格外順利,縣裏的主薄剛好要從鎮上老家回縣城去,卻在路上先認出宮待蘊來,打了招呼發現宮且楦也在,又聞說他要些邸報瞧瞧,也十分爽快應下:
“要是急着用,回頭讓人到縣上取,要是不着急,下回休沐我也還要回家,到時候給老兄送去?我可惦記着你那兒的好茶。”
宮且楦就越發高興了。
只有宮十二不樂呵。
在鎮上居然找不到一家像樣的洗漱,勉強一家車腳店,宮十二單站在外頭聞着那格外濃烈的牲畜味兒就頂不住。
——這見鬼的永樂鎮!
宮十二覺得自己絕對不會再踏上這地方半步,也覺得那白衣小子絕對是他再也不想回憶起來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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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沒想到,過不了過久,他就要巴巴兒跑來這鎮上;
而那白衣小子,也将是他很久很久以後,都珍重萬分的寶物。
☆、奮起
宮十二永樂鎮那一行,不說日後,其實在當日也不是全無收獲的。
例如在宮阿爹買布匹絲線的時候,就發現了此處不說棉布,連棉花也無,冬日保暖的衣物,或者動物皮毛,或者絲綿之類,更甚者,打不過野物又穿不起絲綿的,竟是只能用些蘆花填充衣料——
可蘆花又哪裏是能禦寒的?
宮阿爹說起這些,神色還頗感動:
“虧得族裏照顧,每年都能發放足夠我們爹仨做一身衣裳、兩床被子的絲綿來。”
那絲綿乃是蠶絲制成的綿絮,因蠶繭表面的亂絲加工便可成,論價格倒不像絲絹那般貴重,可一只蠶繭才能多少亂絲?一件衣裳又要多少綿絮?
更何況那絲綿還不比棉花,棉花是用老之後,曬一曬彈一彈,不說綿軟如初,也還能多少恢複個五六分,絲綿卻是彈不得曬無用又易黴爛,往往上一年秋冬的絲綿,用到下一年春都不怎麽保暖了。
對于弄不到獵物皮毛的人家來說,這每年的絲綿着實是一筆不小的開銷,萬幸宮氏對族裏孤寡老弱的照顧素有定例,宮阿爹說起來是真心感激的。
小栓子就有些悶悶:“可阿爹也還是生凍瘡……”
宮阿爹嘴巴動了動,臉上有些郁郁,只到底不肯說他原家爹舅家的不好,唯有摸摸小栓子的頭:“就那點點凍瘡,每年冬日裏頭連手指腳趾都凍掉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呢!”
可他不說,小栓子卻已經不是完全不曉事的小嬰孩:
“阿爹原本可以穿得暖暖和和的,要不是外舅公硬是要走了四兩去……”
話說到這裏,宮十二看着系統君提供的物件裏頭,那不過區區一百JJ點就能換小半袋的棉花種子,并不是不心動的。
可再仔細一看,三十厘米高的棉樹要五千JJ點一棵,棉花種植技術要五萬,棉花去籽彈絮等等加工技巧合起來足要二十萬!
還有什麽棉花紡線的技巧,什麽棉布紡織的機器……
林林總總算起來,真要靠自己種植到做出一件棉絮填充、棉布做面的棉衣,差不多也要一百萬JJ點!
都夠開啓一次任意門了!
#論知識果然是最了不得的財富!#
宮十二雖不至于懊惱自己沒有追随曾經熒幕男神的腳步去學紡織,但也總算了解了,為什麽Y國排名第八的利茲大學,必須得有紡織系那麽高大上的專業了!
果然天朝老話說得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生活處處是學問哪!
再翻一翻支線任務——也就是宮十二相當敷衍的那個讀書任務——所能獲得的換取物品機會,宮十二默了。
一百萬JJ點才能搞掂的棉衣,卻是只要他将最初贈送的那三本書背下來就能白得一百套!
當然若是想要從棉花種子到棉衣的過程,則要求宮十二在背誦之餘還要能夠精确理解那三本書裏頭的典故含義,并将那三本書傳授給至少十個人——那十個人也要能夠背誦且理解書中典故含義,若是只單純通讀則要一百人……
可相對于一百萬JJ點來說,這個要求簡直低得讓宮十二想哭好嗎!
#從來沒有一次如現在這般書到用時方恨少!#
宮十二決定必須好好讀書,還要以點帶面,帶動陶棄栓子柱子鎖頭并大伯家的十三哥兒十五哥兒和小叔家的十七哥兒,嗯,阿爹伯爹叔爹也可以湊數!
握爪,為了這次冬天能穿得上棉衣,為了自己走了以後阿爹栓子他們還能長長久久有棉衣穿,拼了!
宮十二燃燒起了前所未有的學習熱情。
然後他就驚喜地發現,體質得增加,除了能讓他視力聽力嗅覺等等也随之增加之外,他的記憶力仿佛也好了不少,不說過目不忘吧,但要是能坐得住,一口氣讀個一二千字,大約讀三遍就能背得下來。
而那三本書,雖然內中典故有所不同,卻也與《三字經》、《增廣賢文》、《聲律啓蒙》極相似,算起來總字數不過萬,背誦起來也不過五六個一二千而已,竟是一二日功夫就能背得完的。
前提是能坐得住。
宮十二之前只讀了半本《三字經》,認了七八百字,确保自己不只能認得出宮阿爺屋裏那幅字,連宮阿父留下來的幾本書也能大致翻看明白之後,就懶得再讀。
如今重拾書本,又有十分驚喜的記憶力在,宮十二自忖能為過冬的棉衣連續奮鬥三五天。
可事實上,手不釋卷的時間才過了半個多時辰,宮十二就滿心蟻爬貓捉的,那滋味真還不如之前烈日下頭挑水脫粒的輕松。
好容易熬足一個時辰,勉強背下半本《三字經》——
還是他之前為了認字已經讀過的半本。
再接着背,那心思就總是一不小心就飛走了。
即使時時刻刻努力提醒自己背書之後的好處,宮十二還是忍不住各種走神:
例如讀到“彼哥兒,且聰敏,爾漢子,當自警”的時候不禁笑場,又例如琢磨起那“弟于長”一句到底是阿弟于長還是弟弟于長,而後為這漢子哥兒世界裏頭,阿弟稱呼同輩年幼漢子、弟弟稱呼同輩年幼哥兒的做法,又莫名其妙笑一回,還差點忍不住跑去問老舉人:
既然阿弟是同輩年幼漢子,那麽為什麽同輩年長漢子不叫阿哥,又或者同輩年長哥兒不叫兄兄呢?
總之,各種腦洞無厘頭。
在這種情況下,背誦的效率自然只能呵呵了。
等到宮阿爹喊他吃飯的時候,一本不過一千多字的《三字經》,都還沒背完哩!
比較一下這要命的學習效率,宮十二初時也有點兒讪讪的,但轉念一想,不對呀,為啥從M國到S市,那學校都講究個四十分鐘就要休息一下?
不就是持續長時間學習,不利于專注集中嗎?
宮十二決定要對自己好一點。
即使過冬,那啥,離今年冬也還有好幾個月,而留着自己離開後的……
自己離開,最快也要再一年吧?
在時間充足的情況下,宮十二的學習頻率,就一路從每天六個時辰,每三刻鐘休息一刻鐘,到每天兩個時辰,每兩刻鐘休息兩刻鐘,再到扛起工具進山,每打幾只獵物才掏出書看上一刻半刻鐘的……
最重要的是,這個堕落過程,只花了區區不到三天的時間!
系統君:我算是明白了,這即使沒有屬性點加成之前,好歹也該有如今小半記憶力的家夥,為什麽能混成那麽渣一學渣……
有時候學渣真的不怪天賦,而是天性的問題。
宮十二的天性在于,即使前方有那麽大一胡蘿蔔吊着,他對讀書的熱情也實在讓人,嗯,還包括一個智能系統,嘆為觀止。
好在第四天,又發生了一件事情,阻止了宮十二繼續堕落。
宮阿爹他原家爹舅家來人了。
咳咳,這親戚關系說起來似乎挺拗口,但一切都因為這個漢子哥兒的奇葩世界裏頭的詭異稱呼原則:
同姓長輩是叔伯,漢子是叔父伯父,夫郎是叔爹伯爹;而異姓長輩則是舅舅,漢子是舅父,夫郎是舅爹。
又因為阿父的哥哥弟弟,依着正常規律,總是要嫁到外姓人家去的,也就打一開始就稱呼為舅舅;而阿爹那邊的阿兄阿弟哥哥弟弟,卻都是理所當然的外姓人,于是也都是一律的舅父舅爹……
如此這般,才導致了有夫家大舅子小舅子(≈夫家的大姑子小姑子)、有原家舅舅(≈娘家姑母)、又有原家爹舅(≈娘家舅舅)等等各種舅……
這一趟來宮家的劉茂、陶氏,和二人長子劉學文,就是宮阿爹的原家爹舅(≈娘家舅舅)、原家爹舅爹(≈娘家舅母),和原家表兄。
那陶氏,也是陶棄阿爺的親弟弟,正是宮阿爹與宮阿公等夫家親人疏遠那麽些年的導火線。
在王老夫郎口中,仿佛還是個對宮阿爹占便宜沒夠的家夥。
小栓子第一反應也是:
“啊?舅阿公又來要絲綿肥肉啦?虧得這回我們多買了好些絲綿,哥哥也不愛吃肥肉。”
雖是童言無忌,但據說,這家親戚最愛的就是在農閑時算着日子上門,每回族裏頭發了什麽福利,半個月一次的肥肉啦,每年秋收後就下發的絲綿啦,又或者春荒時候的口糧等等,他們總能來得十分及時。
及時到小栓子才這麽丁點年齡,都要板着手指加腳趾,才勉強數清的地步。
宮阿爹面皮一熱,好在小兒子雖然童言無忌,又尤其愛數他如何如何大方送了絲綿卻鬧得自己生了凍瘡,又如何如何舍得大半塊肥肉卻鬧得自己連着半個月連炒菜餅子都舍不得吃,只一味兒吃水煮菜加丁點油花沒有的灰面團子,卻好歹記得壓低聲音,不曾真将話落到阿舅、舅爹耳中難堪,他也就沒說什麽。
☆、教弟
倒是宮十二,一開始細細聽了,末了卻問小栓子:
“阿爹雖大方舍得,但可曾虧了你那份?”
“阿爹幼時乃是随阿舅爺居住,得阿舅公撫養,你又知不知?”
“之前三四月的時候,可還不算農忙吧?阿舅公阿舅爹為何沒上門,你可曾想過?”
小栓子就低下頭,直到最後一個問題才憤憤擡頭:
“三月的時候阿舅公有來過!但哥哥你病了,阿爹問他借藥錢,他說身上沒有,然後就沒再來……現在肯定是知道哥哥你不用吃藥了!”
宮十二面色稍緩:“所以你是為哥哥不平?”
小栓子抿了抿唇:“……阿公之前都不來我們家,可哥哥病了,他還在王大夫家悄悄給存了醫藥費哩!”
宮十二搖搖頭:“所以阿公是阿公,阿舅公是阿舅公。”
又問他:
“你看過阿舅公的衣裳嗎?
你覺得他那次和阿爹說他身上沒錢,是真沒錢還是故意不舍得?
你去過阿舅爺家嗎?你看到阿舅爺的手和腳了嗎?
你覺得他每次來我們這邊時帶上的東西不足抵過他從我們家帶回去的,但你覺得就他那一手斷三指、一手斷二指,腿腳還不利索的樣子,做出那點兒小禮物可容易?縱然有阿舅父幫車,這來一趟又可容易?”
小栓子的腳尖在地上碾了碾,唇還是抿得死緊,半晌才道:
“可阿爹,阿爹原本也很不容易,我們家之前吃個蛋要雞哥兒生得多才能省下來那麽一二個,可賣了蛋的錢也還要添點兒日常東西,肥肉絲綿幾乎全靠族裏頭幫襯,可族裏給的也就是恰恰夠我們一家三口的份兒……”
宮十二耐心聽完,才淡淡強調:“可阿爹省的都是他那一份。”
小栓子就重又低下頭去,不說話了。
宮十二這才嘆了口氣:“日後我老了沒用了,你可會覺得從自己口裏身上省一點與我,是不舍得?又會不會覺得你的孩兒孩子們從自己身上省出些給我,是不必要?”
小栓子猛地擡頭:“怎麽可能?”
看到宮十二挑眉,他又悻悻:“流溪舅舅……”
宮十二點頭:“流溪舅舅的事情上,是不确定阿舅爺和阿舅公知道多少,又故意瞞了阿爹多少,可是哪,小栓子你要知道,那陶家混蛋雖不是個東西,和阿舅公卻才是血脈相連的那一個;而對于阿舅爺來說,夫郎原家的侄兒,和外甥兒夫家的小舅子,也不過是手心手背的皮毛,肉都算不上哩,有所輕重又何足奇?”
小栓子憤憤瞪眼,可宮十二一擺手,他到底不敢截了哥哥的話頭,只得聽宮十二繼續說:
“我不是說阿舅爺和阿舅公欺瞞阿爹,故意害得流溪舅舅所托非人,又鬧得阿爹好幾年在夫家難過的做法是對的,我只是希望你想明白:
這份錯是否便足夠完全抵銷他們對阿爹的撫育之恩?
親人之間的對錯恩怨是不是能那麽單純抵銷?
而大義之上的對錯是非,又是不是真的能忽略親情偏向?
如果你覺得是,那你日後是否能堅持做到?”
因那阿舅爺和阿舅公見了宮十二時格外局促不安,連帶着也不敢招呼小栓子,便只和宮阿爹在前面院子裏頭說話,宮十二和小栓子也有充足的時間和空間去交流。
宮十二也有等待小栓子思考的耐心,他搶着在小栓子回答之前問一句
“哥哥或者阿爹要是真做錯了什麽,你真的能完全站在如外人那般的正義立場上,堅持對錯是非分明嗎?”
時,也只是為了讓小栓子想得更仔細些,因為:
“如果你說不能,哥哥也不會奇怪,因為法理人情的權衡素來艱難,哥哥沒指望你當個聖人;
如果你說能,哥哥也不會怪你,但願你能堅持下去,始終如一——
尤其最重要的是,一旦開始,就不要後悔,因為那條路更難,走到了底可為聖賢,但半路反悔,卻會比一開始就不曾踏足,更加不堪。”
然後小栓子面上一時義氣帶來的決然褪去,茫然思忖許久之後,頹然搖頭:
“我也不知道,也許有時候能,有時候不能?”
他這個答案說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宮十二卻不奇怪:
“因為要看犯錯的親人是哪一個,而犯的又是怎樣的錯,一旦你都不護着他,他将遭遇的又是什麽……是嗎?”
小栓子點頭。
宮十二又道:
“那你覺得阿舅爺和阿舅公是打一開始就知道他們的隐瞞會害死流溪舅舅嗎?
你覺得他們是打一開始就知道阿爹會愧疚自責到使阿公他們誤會,而多年疏遠嗎?
你覺得他們是明知道阿爹省下的那些東西,都是省了自己那一份,沒從我們這邊分攤丁點嗎?”
小栓子的眉心皺巴成一團:“……我不知道。可不管是不是,他們做的都不對吧?”
宮十二:“我沒說他們做得對,可問題是,阿爹雖然沒願意流溪舅舅被坑了,卻肯定願意省點東西周濟他們的。”
攤手,“而坑了流溪舅舅的,他們最多也只是幫兇,連阿爺阿公都沒打上他們家算賬哩!”
小栓子絞了絞手指:“哥哥是想說我做得不對嗎?”
宮十二拍拍他的腦瓜子:
“小栓子心疼阿爹,這個很好。
小栓子心疼阿爹卻還是在阿舅爺他們上門的時候,乖乖開門、乖乖叫人,這個也很好。
可是哪……
流溪舅舅那事兒另說,他們卻還是養大了阿爹的人,阿公和族長太爺也沒說不許他們上門進村,阿爹都省得舍得,你又何必計較那三瓜兩棗的?
舍不得阿爹為了周濟他人苦了自己,你就努力再努力,日後給阿爹置下大大家業,讓他再周濟親人也不會苦了自己,不就好了嗎?”
小栓子比較了一下——哥哥能幹、辛苦之後的今年,和沒有哥哥幫忙阿爹撐起這個家的往年,十分郁悶,但不得不承認,阿爹往年會一因為阿舅爹來走親戚就過得格外苦些,都是因為自己這個頂梁柱不争氣,不能幫襯家裏不說,還沒記得将自己的那份兒分阿爹一些!
吃油渣的時候,阿爹說他嫌膩,自己雖将信将疑,可因着嘴饞,也不去深想為什麽這麽好吃的東西,阿爹寧可吃着那磨嗓子的灰面團子還嫌膩?
冬天做衣裳被子的時候,阿爹說他不用穿那麽厚的衣裳、也不用蓋那麽寬的被子,自己明明摸着他手凍得冰涼,卻還是傻乎乎相信,那是因為他要幹活兒碰了水,也不去深想既然大人睡覺不怕踢被子,那為什麽阿爹還不給自己做冬被,只穿着他那身相對薄許多的綿衣入睡?
阿爹的苦,阿舅爹固然有份,自己也是原因之一呢!
小栓子一時頹然。
宮十二卻彈了他腦門一記:
“哥哥教你這些,可不是讓你自怨自艾的!”
堂堂男兒……不,堂堂漢子,豈能糾結在這家長裏短三瓜兩棗的得失裏頭?
親戚之間,也免不了有東風壓倒西風、又或者西風壓倒東風的時候,但只要關鍵時刻拎得清,又或者最起碼的,你落井了他不會來下石,當然能在外敵欺侮的時候還肯幫你一拳一言的,也就是了。
哪裏需要計較那麽清楚呢?
小栓子:“……那你還說什麽渣賤哩……”
宮十二頓時笑了:
“你的記憶力倒不錯嘛?回頭哥哥教你背書啊?”
而後方才解釋:
親戚之間往來,這有十分的時候共享個一分半分的算是本分,有十分的時候共享個三分五分的也還算是情分,那種享受了十之七八尚且心安理得,甚至還怨人沒将十二分都給他送上的……
誠然,享受的那個是渣賤,奉上的那個是自甘下賤!總歸都是賤人沒錯,但——
“我們家原本一年能從族裏得多少絲綿?而阿舅公要走多少?
我們家原本每半月又能從族裏得到多少肥肉鹹鹽?而阿舅公又要走了多少?
最重要的是,阿舅公是空手上門的嗎?”
宮十二索性坐下,又一把将小栓子提溜起來放在身邊:
“我不是說他們帶來的東西和帶走的等同,哥哥只是想告訴你,親戚之間雖講究個禮尚往來,不好一味占人便宜,但堂堂……堂堂漢子在世,無愧于心即可。
無論是講究到一丁點便宜都不敢占人的,還是小氣到一丁點便宜都不給人占的,都大可不必。
你看,我們家前幾年沒少麻煩阿爺叔伯和族裏頭吧?可哥哥這不就都給還回去了嗎?還只有多、沒有少的!
所以占人便宜不怕,在自己還不夠強大的時候,該占則占,只要記得還就行啦!
而別人占了自己的,只要不過分,何必計較?真過分了嘛,要計較的時候也不是你這般,只知道背後小聲兒嘀咕的啊!
又不是三姑……咳咳,又不是那等小家子氣沒見識的哥兒夫郎的。
漢子就該有漢子的做派,大氣點兒,別給內宅方寸、三瓜兩棗的拘束了去,嗯?”
小栓子沉默許久,到底點了點頭。
☆、劉家
老實說,宮十二雖然和小栓子說了那麽一大堆,可還真沒指望阿舅爺家能是一門好親戚。
更多的,是顧及宮阿爹的心情,又願意小栓子成為一介只知道計較些雞毛蒜皮之輩。
宮十二對那劉氏舅家并沒有期待。
可世事奇妙之處就在于:
你千般籌謀萬分期待的東西,它可能與你只相隔一線,卻又可能會永遠跨不過那一線落入你手中;
但有些時候,你全然不曾期待,卻又能忽然發現,落入掌心的,比以為的要好許多。
劉家雖算不上多麽好,但居然比宮十二所能想象的還要好些。
阿舅公自從三月時來一回,卻正好撞上大哥兒病中,丢下帶來的兩樣山果,帶走了一小包鹽之後,将有半年沒好意思來,并不止是害怕宮阿爹又要問他借錢。
他只是,一直沾着外甥的光,從他剛嫁人不到半年的時候就一直沾到他成了個寡夫,雖不過是族裏照顧那份例裏頭的一丁點兒,看往日裏頭外孫兒外孫子的臉色和衣着,也不像是周濟了自家就傷筋動骨了的模樣……
可不管怎麽說,他用了別姓族裏照顧寡夫孤兒的份例幾年,結果等那孤兒病重,寡夫外甥兒難得沖他張一回嘴,他卻連個銅板都沒能摸得出來,就讪讪回轉,總是事實。
阿舅公自家雖也有個哥兒,但他足足生了七胎,就得那麽一個哥兒,宮阿爹又是自幼就養在他身邊的,那會子阿舅公才得了兩個小子,大的三四歲,正是調皮得人憎狗嫌的時候,小的五六月,卻是日夜需要人伺候吃喝拉撒,稍一不如意就放開嗓子大哭大嚎的月份。
這忽然得了個一歲半的小哥兒,又給夫家大舅子養得好教得也好,白裏透紅粉嘟嘟,聲音稚嫩不太會說卻愛笑,要個什麽總是軟語啊啊央着,最多不過瞪着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求着,可別提多可愛了。
在生第五胎,得自家親生的小哥兒之前,阿舅公是真的将宮阿爹當親生孩兒待着的。
即使後來有了自家小兒,因着已和宮阿爹處了将近十年,劉家又是直到宮阿爹出嫁小半年才開始敗落的——
也就是說宮阿爹還在阿舅爺家的時候,劉家吃喝不愁還小有積蓄,阿舅爺又還沒受傷,一手獵戶手段整個大劉村都鮮有人能及,莊稼把式雖不太好,阿舅公也能彌補,日子過得不錯,并不需要虧待了誰才能讓誰過得好,阿舅公是真當自己是八個孩子的阿爹。
只可惜,哪怕真是親爹兒,到了必要有所抉擇的時候,也總免不了有那該虧了誰偏着誰的時候。
自宮阿爹出嫁後第五個月初,阿舅爺劉茂和次子劉學武、三子劉學斌進山遭了大東西:
劉茂為救兒子傷了手指膝蓋,斷掉的手指讓他再也無法握刀拉弓,膝蓋骨折過後雖然勉強能走,卻也瘸了;
劉學武傷了肺腑,至今咳疾纏身,原本最有希望繼承劉茂衣缽的他如今連水都只能一次挑半桶;
劉學斌倒沒什麽嚴重的內外傷,可因着臉面,縱然好運不像獨眼老三那樣傷了眼球,可橫跨了左額頭到右臉頰的傷口,讓他原本在兄弟之中最是俊美的面龐變得可怖,打小兒愛偷瞄他的小哥兒們都不敢正眼看他一眼不說,曾經恨不得半點聘金不要、反倒貼嫁妝嫁給他的一個,更是吓得連話都不敢和他說,遠遠看到就要避讓。
劉家本要起的青磚大瓦房就此擱淺,但忽然喪失了兩個勞動力不說,劉茂那手腳一冷着就是整夜整夜疼得睡不着覺,劉學武那咳嗽也是輕微一點寒一點累就能咳得撕心裂肺的,春夏之交的時候更是要一包包的吃藥……
如此這般,原先那點子家底哪裏夠?
就是原本攢下十畝田,陶氏也确實再難再苦都不敢賣這活命的家業;
就是劉學文放棄讀書,專心回家種田,劉學好劉學全兩個小的也開始幫着家裏頭幹活,唯一的小哥兒劉雪心甚至都開始跟着哥哥們下地……
劉家的日子還是一天天難以支撐。
難到了陶氏對外甥兒的許多難處,都是心知肚明,卻又不敢深想。
例如宮阿爹手上的凍瘡,陶氏能沒看見?可他自己的手腳上就有更甚與彼的凍傷,而且更重要的是,若是不舍得外甥兒生凍瘡,莫非要自家夫婿小子受更大罪?
又例如,雖有好長時間沒看到宮阿爹是如何和他夫家阿父阿爹相處的,可這幾年來,陶氏一句話都沒能和宮阿公這個親家搭上,有時候都迎面遇上了,人家就是能視而不見……
這态度,陶氏能看不出來其中怨怼?
可他又哪裏敢想?又哪裏能因此就不來叨擾外甥兒?
家裏小子孩兒都懂事,對于夫婿二子常年用藥從無怨言,可他摳着他們的血汗留着買藥也就罷了,莫非連丁點油鹽都不讓他們見着?
如此這般,陶氏終于到了那一日,眼睜睜看着外孫兒病重卧床,聽着外甥兒難得一次開口求助,他卻連兜裏那半吊錢,都沒舍得拿出來給他應急。
——因為那是他要給自己兒子買藥的錢。
或許外甥兒看着更嚴重,可宮氏家大業大的,外甥兒分得的宅子雖然不是全青磚大瓦房,可也有一口深井哩!又每月都有油有鹽的,想來,這醫藥錢,也不至于求助無門罷?
而自家小子,雖說是纏綿數年的舊疾,這春夏之交的藥物,也總是能的時候多吃兩貼,不能的時候少吃兩貼,也不見得就傷了性命,可哪怕少一口,也能多咳好幾聲……
鬼使神差的,陶氏選擇了自家小子。
并且在回家之後,忍了許久都閉口不提此事。
直到家裏最小的劉學全,在連續兩個月沒見着丁點油葷、甚至後頭那半個多月連鹹味兒都沒嘗着點兒,終于忍不住哭鬧着要阿爹去小王村走親戚,又引得劉茂見夫郎神色不對,暗地裏多番追問,陶氏方才将事情與夫婿說了。
過後劉茂如何忍不住對夫郎變了臉色,陶氏又是如何悔恨自己那一刻的狠心和早年的作為,後來又是如何讓劉學好悄悄兒來了一趟小王村,卻只打聽了大哥兒已經痊愈,連表哥家都不敢打聽,就匆匆回去……
陶氏握着宮阿爹的手,悔恨萬分:
“我那時候是鬼迷了心竅了啊我,虧得上天保佑,大哥兒沒事,否則我就是死了都沒臉去見阿父阿爹大舅子啊……”
宮阿爹那會子是真傷過心,他其實知道陶氏每回都是将表兄弟們做出來的各種木雕繡品換了銀錢之後,才會拐過來小王村和他“說話”——也就是說陶氏那天身上肯定是有錢的。
可到了後來,知道夫家阿爹在王大夫那邊留了銀錢,又再後來,大哥兒迅速好了,雖然轉眼就能幹得仿佛換了個人,前事卻還都一一記得,對自己也越發孝順、對小栓子也越發友愛……
宮阿爹那點兒傷心就放開了,也能體諒阿舅爹對表兄的偏心,況且:
“沒什麽的,那原就是我的不是,我不該因為阿爹這些年遠着我,我就也遠着他。做兒郎的晨昏定省都是本分,我卻一分家就連四時八節都不敢久坐……
更不該,大哥兒都病成那樣,我還顧忌這、顧忌那的,不敢和阿爹張口……”
宮阿爹慢慢說着,陶氏夫夫聽着,也為外甥兒高興:
“一家子就是要親親熱熱的才好呢!”
陶氏又忍不住與外甥兒解釋:
“你流溪小舅子那事兒,是我的不是。可我也實在沒想到……
我是真不知道陶琰和那不要臉的賤人連孩子都有了,我那大郎只說他是被外頭的狐貍精一時迷了眼,大兄也說漢子一時糊塗,回頭總有醒悟的時候,我又想着流溪性子溫柔,又擅詩書,與陶琰能說得來,模樣兒也好,怎麽都不至于留不住漢子的心,且兩家親上加親,你在夫家也能更好過些兒……”
對于流溪的事,宮阿爹卻真說不出來一句“沒什麽”。
不管有沒有想到,一點隐瞞,一點偏倚,一點輕信……導致的,是一條年輕生命的永遠失去。
不管有多少不是故意,都掩蓋不了這無可挽回的後果。
宮阿爹自己至今內疚。
但是,陶氏在那次之後,因為不肯聽從原家要求,來宮家說情,甚至反而斥責原家大兄、大郎和侄兒,落得如今和原家不親,萬般艱難求到原家頭上都只有給大郎冷嘲熱諷,就是大兄也是指縫裏頭漏幾個銅板都要說好些冷言冷語……
這些個,宮阿爹也是盡知的。
他無法對這樣的阿舅爹說什麽更過分的話。
那畢竟是曾經待他有如親兒的舅爹。
他只能嘆一句:“流溪也是可惜了。”
陶氏越發難過,長籲短嘆好一會兒之後,說了他們此行最後一個目的。
對于宮十二來說,也是最有價值和最沉重的一個目的:
儲糧,防蝗。
☆、蝗災預警
為此,陶氏甚至忍痛将一直沒舍得賣的一塊虎皮、兩根虎骨,也給帶出來,準備賣掉了。
劉茂笑得澀然:
“這兩件早該賣了,早賣了的話你阿舅爹先前也不至于幹出那樣的事情來……
不過是我顧忌着這沒用的腿腳,想着能在濕寒時節好過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