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再打聽個百八十回,人家那是瞞得連鄰裏族老都不知道的,要瞞您還不容易?”
宮阿爹嘴笨,只知道一疊聲的: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阿爹那時候還問我可打聽準了,是我一再說準的,要是那時候話不說那麽滿就好了……”
一群人圍着宮阿公轉,宮阿公又反過來不讓宮阿爹自責,好容易才算是将事情揭了過去。
☆、遺棄(上)
陶棄卻被栓子柱子幾個拉着一道去讨好宮十二這個厲害堂哥,而比起其他幾個跳豆兒似的小家夥,唯一已經入學的陶棄,哪怕恍惚着也是最能坐得住、仔細給宮十二擦頭發的那一個。
所以他嘆息着:“要是沒有我就好了……”
的時候,也只有宮十二聽清了。
宮大爺立刻就笑:“沒有你又能有啥好?”
陶棄垂着眼睑,将他的頭發分着一小縷一小縷地擦着,足足擦了十七八縷之後才答:
“若是沒有我,或者阿爹就是知道了那人不好,也不至于給氣得早産又難産沒了,或者還能和離回來……”
宮十二竟不安慰他:“也許吧,可事實是,你已經存在了,流溪舅舅也已經沒了啊!”
一句話将本就蔫吧的陶棄打擊得越發死氣沉沉,宮大爺卻又說:
“既然已經這樣了,你還糾結個什麽勁兒?
讓流溪舅舅懷上你的也不可能是你自己,陶家賤人要做賤事,也不是還沒出生——
不對,按時間算的話,陶家賤人開始做賤事的時候,你根本還沒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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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又能怎麽攔着?
那事兒跟你就沒關系,如今都斷了親,只管跟着阿爺阿公好好活着,跟着族裏長輩好好學着,日後搏個滿堂彩,讓那賤人眼紅後悔死,讓流溪舅舅若是有靈也安心,也別覺得嫁出去一遭盡只遭遇了不堪……
不就結了嗎?”
一巴掌往人家小腦瓜子上一拍,宮大爺很大爺地總結:
“流溪舅舅都沒了,要是你也覺得你是該沒的,自怨自艾不過好日子,那才是虧死自家爹子倆,白讓賤人看笑話哩!”
小家夥給拍得一趔趄,險些磕着下巴,可擡頭時眼神卻格外亮:
“所以阿爹臨走前給我取名棄,是希望我抛棄過往和阿爺阿公好好生活,不是覺得我不該存在、要是能抛棄我了就好……是嗎?”
宮十二毫不猶豫:“當然啦!我流溪舅舅只是溫柔,其實可聰明的人,據說算賬比我阿父都伶俐,怎麽可能在賠了自己之後,還賠了你?那麽虧本的買賣,傻子都不做的!”
信誓旦旦,完全看不出宮十二是個沒宮學峻科普,連宮流溪的事情都沒能記起來丁點的家夥。
可偏偏,就是這麽個睜眼說瞎話的貨,陶棄還真就信了他。
宮十二從此多了一條小尾巴。
當天晚上,小栓子就敏銳察覺到這條新小尾巴帶給他的危機。
自從進入族學之後就很少休沐,偶爾休息也只待在宮阿爺家幾乎足不出戶,存在感甚至比宮十二原身還低的小陶棄,第一次踏足宮二家,就表示他要住下:
“我喜歡聽十二哥哥說話。”
雖然當晚留下來的不只一個陶棄,柱子鎖頭也都留下來了,小栓子卻本能地覺得陶棄更危險。
可陶棄對他也很好,他如果當宮十二一個時辰的小尾巴,那麽至少有一刻鐘是用來照顧小栓子的,教他寫自己的名字,和他說族學裏頭的趣事,給他透露老師們的喜惡……
最重要的是,小栓子雖然沒能将之前大人們的那一番對話完全聽明白,也仿佛知道流溪舅舅的事兒不怪自家阿爹,可他仍做不到,真當自家丁點不曾虧欠了這個表兄。
于是,雖然胸口悶悶,小栓子也只得默許了讓陶棄睡在哥哥大人的另一側。
小家夥以為會做上一晚哥哥居然被搶走了的噩夢神馬的,但居然意外的一夜好夢睡到大天光。
醒來時一摸身側的被褥,都是冷的,哥哥肯定又是一大早的就去挑水,卻不知道那個陶棄在幹嘛?會不會搶了自己原先的位置?
一想到哥哥辛辛苦苦挑回來的水居然要讓別人去舀來澆地,又或者哥哥辛辛苦苦種出來的莊稼居然要靠別人去捉蟲……
其實這種情況此前出現不少次,尤其用了宮十二水的人家總會自覺做些力所能及的補償,但一想到那個別人換做陶棄,小栓子總覺得有點點不是滋味。
也顧不上如往日那般再賴着迷糊一刻半刻的,立刻翻身從床上跳了下去,鞋都來不及穿好,踢踢踏踏就往外頭走,宮阿爹正喂好了家裏僅剩的幾只兔子、雞,看他這樣,就拍拍他的腦袋:
“急什麽?鞋子衣裳都穿好,可別摔着也別冷着了。”
又往廚下走:
“早上做了雞蛋羹,剩了一碗給你,還有兩個餅子,你好歹吃些再出門,你哥哥那兒有阿棄幫忙哩,不消急。”
小栓子嘟着嘴,就是有陶棄才急的哩!可有些話實在不好和阿爹說,他也只得耐着性子去廚房,三兩下呼嚕嚕吃完雞蛋羹,餅子往懷裏一揣,轉身就跑:
“我給哥哥幫忙,晚點還要把打下來的糧食拿去晾曬哩!好像還要幫周阿公家收莊稼……
哥哥昨兒耽誤了一天,今兒肯定可忙!”
兩句話間就跑過拐角了,宮阿爹正搖頭嘆氣:
“真那麽忙也不讓我下地,真當阿爹是泥捏的呢?”
卻不等他眼底那抹笑透出來,小栓子又呼啦啦跑回來:
“阿爹阿爹!有煮開過的涼水沒?我給哥哥帶點兒去。”
宮阿爹越發好笑,卻也幫着裝了半罐子綠豆水,又多拿兩個碗:
“阿棄肯定也在,柱子鎖頭他們不知道給他們阿爹接回去了沒,要是還在,記得讓他們都喝點。”
小栓子對吃食倒不怎麽小氣,爽快點頭:
“知道啦!阿爹您在菜地裏頭看看就好,可別趕着去場院那邊,不然曬壞了哥哥可生氣。”
宮阿爹笑得滿足:“知道了,讓你哥哥也別太累。”
小栓子嘴裏答應着,腳下跑得飛快,轉眼就跑到西邊兒麥地邊上,探頭看過去:
自家麥地是有澆過水的,雖因着天氣幹,麥葉上已經不見水珠,土地卻還沒幹。
只是哥哥不在,嗯,大概是往別處幫忙挑水去了?
可陶棄為啥也不在?回族學?還是跟伯爹叔爹他們回去了?又或者……
不會是連哥哥挑水的時候都要跟着吧?
小栓子兩道小眉毛一動一動的,明知道哥弟友愛是好事,還是醋得很,可想着哥哥侍弄這些莊稼的艱辛,到底忍住沒追着去找哥哥,而是乖乖拿了空罐子和一雙竹筷,鑽麥地裏頭捉蟲去了。
但捉了好久,連阿爺家的也捉過一回了,這日頭也都大起來了,宮十二居然還沒回來,小栓子就狐疑了,抱着綠豆水,托着腮幫子狐疑,哥哥這是往哪兒挑水去了呢?
——宮十二也沒往哪挑水。
他昨天雖心累一回,可因着回家之後一大家子伺候他洗頭洗澡的實在妥當,縱是最後關頭被冷落了,也還有個安安靜靜給他擦頭發的陶棄,和一個雖然蹦蹦噠噠跳豆兒似的,卻沒忘記往他嘴裏頭喂糖送水的小栓子……
被服侍得實在舒服,也就沒糾結那從泥潭裏頭穿過的惡心,也暫時忘記程家村的各種極品。
睡得好了,早上就也精神抖擻地按時醒來。
那會子天還沒亮,廚下宮阿爹才開始點火,宮十二一動陶棄竟也醒了,還很乖巧地去幫忙。
宮十二看阿爹和這小表弟相處融洽,心裏也喜歡,稍作洗漱之後,水也顧不上喝一口,就先往地裏挑了三回水,灌滿了自家并周阿公家的水坑之後,由得周家三代夫郎去澆水,還随口問了周大春一句:
“你今天精神倒還好?”
得了周大春一句:“當然好,回了自己家吃得下睡得香哩!”
也沒有多想,又和周阿公約好明後天就來收割麥子:
“到時候我負責收割,伯爹、大春和我阿爹在場院揚麥子。”
之後,就匆匆回了自家吃早飯去了。
吃完早飯,又給村裏其他缺少壯勞力的人家幫着挑水,大約走了有十趟,宮十二也正要歇一歇,就聽那邊周大春招呼:
“诶,我等下想去看看瓶子哥家的娃娃,你要不要一道兒去?”
宮十二原不在意,只推了打和他來了自家地頭,就一直忙着幫忙澆水的陶棄一把:
“我就算了,多挑點兒水,也好讓大家趁着還沒大熱澆好了。你帶着阿棄去吧,裏正家有好幾個年歲和阿棄差不多的小家夥,只怕還是村學裏頭的同學呢?”
又對陶棄道:
“你也關心關心同學的舅舅表弟去。”
陶棄擰着小眉毛,似乎不太樂意去,又似乎對這事兒還真格外關心些,到底給周大春拉着一道兒走了。
周大春臨走前還有心情笑:“還小家夥哩!說得你好像比他們大多少似的。”
可又過了大約兩刻鐘,就和如今野地裏掙紮着不肯徹底幹枯了去的野草似的,蔫巴巴又慌張張地回來:
“十二哥兒、十二哥兒,小、小繼宗,小繼宗似乎不大好呢!”
陶棄跟着他後面跑,小短腿倒騰得飛快,卻居然跑得很穩,話也比周大春說得明白:
“是還不太好,但已經沒有昨夜那麽兇險了,王阿爺給他刮了痧,就是小孩子身子弱,老大夫不敢狠刮,暑氣還沒有能全出來,還暈睡着,沒把握什麽時候能醒,也說不準會不會有什麽別的毛病。”
周大春哭喪着臉:“據說刮痧的時候醒來一會兒,卻連瓶子哥都不認得了,說起他家那造孽的阿父阿爺們更是半點兒記憶都沒有,那必須是肯定已經有別的毛病了啊!”
陶棄很淡定:“那也不定是病迷糊了呢?小孩子生病都這樣,他又是醒轉不過半刻就有暈睡過去的,哪兒就真能看出來是有毛病了呢?”
明明是個比小栓子還要小點兒的小娃娃,可大概是境遇不同,又早入學得了熏陶,說起話來真是一套一套,挺能哄人的。
可惜遇上周大春這個直腸子,直腸子的人有時候挺容易哄,可一旦認定了什麽,卻也難以扭轉,故依舊憂心:
“但也不一定就沒傻啊!哪怕只是傻了一點點……
都是我沒留意,他昨兒可是一直跟着我的,結果中暑了我都沒發現……
瓶子哥哥還指望他能像他阿爺阿公會讀書哩!瓶子哥哥還指望他能早早兒考出個童生秀才回來哩!
要是傻了,哪怕只傻了一點點,卻剛好考不上秀才,甚至連童生也考不上怎麽破?”
☆、遺棄(下)
實在懊悔起來,周大春還捏起相對一般哥兒很不小了的拳頭,狠捶了自己好幾下。
陶棄依然很淡定:
“瓶子舅舅肯定不樂意他像他阿父阿爺的缺德冒煙兒,渣賤不要臉。
為此就是傻一點,沒能考上功名,也肯定沒啥不樂意。”
他猶豫了一下,拍拍周大春的手:
“哥哥和我們說了,這兩天多虧您照看繼宗弟弟,就是一時疏忽,也怪不得你,都是程家人缺德沒良心,将娃娃從瓶子哥哥身邊兒奪走,又沒照顧好。”
陶棄連安慰人的時候神色都很淡,淡得完全不像個孩子,周大春卻似乎好過了一點,卻還是央求宮十二:
“我之前跑得急,也都沒去看瓶子哥哥,也不知道他都急成什麽樣了,也不知道他可怪我不怪……
那個,要不,我也幫忙提點水,回頭你陪我去看看瓶子哥哥啊?”
宮十二撫額:“得了吧,你一次能提多少水?”
正好也該是往日暫停去白水河挑水的時間了,雖然程家村的做法不地道,但村裏沒開口說話前,宮十二也還不急着把事情做絕。
至于井裏的水,因沒河裏的挑着艱難,也不差宮十二一個,再者……
宮十二點點頭:
“那就去看看吧。”
周大春莫名地就覺得多了一股子底氣,又有個陶棄,面色雖淡,卻沒放開他的手,他見了王瓶兒時就鎮定了些:
“瓶子哥你還好吧?小繼宗可好些了嗎?”
王瓶兒的脖子上還敷着藥,暗綠色的藥汁滲出來将紗布染了色,越發襯得他面色青白,唇色微灰:
“……二阿爺給開了藥,且明叔爺也讓人送了好些藥材來,就是有些個實在沒準備的,老三哥待山哥他們也幫忙上山裏頭找去了……”
周大春探頭看了看,屋裏光線弱,大白天也看不清小家夥的臉色,又伸手摸了摸,臉上帶出一抹笑:
“出了汗啦,我阿爹說中暑的人都是能出了汗就好的,燒也退得差不多了……”
王瓶兒也勉強笑了笑,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就是出太多汗,偏暑氣還沒能給都帶出來……二阿爺說娃娃體虛,出太多汗恐不好,不出又去不掉暑氣,正是最關鍵的時候……”
漢語言是非常奇妙的,一個字能有好些個讀音好幾種意思,而一個詞,放在不同的語境裏頭,也常有不同的含義。
王瓶兒這會子所說的“關鍵”,其實就是“危險”。
要發汗才能祛除暑氣,可小娃娃的體質卻撐不住那樣大量的流汗。
說起來玄乎,但依着當地當時的醫療水平,這将人生生累出病還養不回來的,又或者單是流汗就給流死了的,都是可能發生的事情。
王瓶兒素來要強,又不肯怪周大春,又不肯見他自責,說起這樣事情的時候也竭力鎮定,可事實上,他的聲音哽咽顫抖,他握緊的手心已經有淡淡的血腥味兒飄出。
周大春看得難受,但自責的話一開口,就被王瓶兒喝止:
“關你什麽事?将他一再從我手裏騙出去奪走了的是他親阿公,出了那樣主意的是他親阿父!
雖說這樣天氣将娃娃們關那樣屋子裏頭不太妥當,可其他人都好好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娃娃也是好好的……
那程家雖不是玩意,一開始也還真沒想着将大家都悶死在那屋裏,這孩子,這孩子……”
周大春心下難過,沒忍住又接一句:“都是我……”
話沒說完又給王瓶兒打斷:
“關你什麽事?你又沒養過娃娃,不知道也是有的。
這一切,不過是程浩健作孽,偏報應了我兒子……”
說起程浩健,王瓶兒沒忍住,恨聲咒罵了好幾句,可說着說着,最恨的還是自己:
“為什麽我就不能忍忍,阿父阿兄和宮家叔爺阿兄們都不會放着我們不管的,為什麽我偏偏就不肯忍一忍,非要那麽鬧一回,非要鬧得自己傷了身、死了心才罷休,非要鬧得娃娃這般……”
說到底,王瓶兒祠堂前那一鬧,也不僅僅因着他素日的好強烈性子,也不僅僅是因着對兒子的慈心和對原家的愧疚。
他在程家這幾年,再怎麽覺得遠不及嫁前期待的,對程浩健終歸是放了幾分真心下去。
所以格外不敢相信他會縱容阿爹那麽做。
所以格外不敢相信他會出得那樣主意。
要死要活地鬧,不過是希望鬧出程浩健幾分為人父、為人夫的心情,鬧得他護他們爹子一護。
可不想,他一番折騰,換來的卻是程浩健軟言巧語哄他分心,奪走了娃娃,讓他失手劃了自己一刀不說,還連稍微照看一下娃娃,都不肯。
小繼宗如今這般,不是誰的錯,都只是他,他不該在聽說了主意都是程浩健那賤人所出,卻還抱着一線希望。
他不該抱着娃娃鬧,更不該在鬧了之後,還想要握住那虛假的希望。
都是他的錯。
他的錯!
王瓶兒将拳頭蜷在嘴邊,咬出幾個深深血印猶不自覺,嗚咽着認錯的一聲聲,悔恨凄怨之處,甚于杜鵑泣血。
周大春吓傻了,要去掰他的手,偏偏一般力道掰不開,再大力又恐傷了他的骨頭,急得團團轉。
陶棄拉緊宮十二的衣擺,褪去淡定的眼睛裏也帶出幾分惶然。
宮十二終于出聲:
“我也覺得為了自己不忿,就要拖着孩子一起死的做法,很不怎麽樣。”
王瓶兒擡起頭,慘笑:“是啊,我不是個好阿爹……”
宮十二居然還真點頭,周大春急得直打轉,偏口拙說不出話。
宮十二卻又道:
“你不是個好阿爹,可也總比那已經和他斷親了的人家強點兒。”
他将王瓶兒的手緩緩按下來,
“你好歹還知道自己錯了,就總有改正彌補的機會,但機會要靠自己捉緊的。
現在小繼宗還躺着,你鬧這樣是做什麽?錯上加錯嗎?”
王瓶兒緩緩松開已經握緊到掌心肉裏頭的手指,喃喃:
“不錯,繼宗還活着,我還能彌補……”
宮十二踮起腳尖,摸摸他的頭:“孺子可教也!”
然後他就開始吩咐王瓶兒做事,什麽小繼宗枕着的枕頭必須拿掉,他眼下臉色發白必須把身子墊高、讓頭部偏下好保證腦部供血啦;
什麽流的汗太多了,為了避免脫水,要灌他喝些冷鹽糖水和綠豆水啥的啦;
什麽別看現在這體溫似乎有點低了就多蓋被子,雖不好冷着可也不能悶着,要盡量保證清涼通風啦……
周大春十分樂意幫忙,裏正夫郎和他家三郎本也就沒下地在家守着,也不缺搭一把手,可宮十二就非得指揮着王瓶兒去做,也不去管他掌心還掐出好幾道血印子,偏王瓶兒也不知道疼似的,一聽說給小繼宗往腦門上冷敷對他好,他就一遍遍擰着帕子敷上去,稍微熱一點就換……
周大春看着那都變成粉紅色的水,都替王瓶兒手疼,更別提王家人了。
裏正夫郎這個阿爹是最心疼的,他最開始甚至有點兒惱了宮十二,但看着看着,似乎看出點兒什麽,便拉住也心疼得一直要去幫忙的三郎:
“罷了,且由他。”
轉身就去廚下再準備一鍋綠豆水,三郎看了看,就另端了盆子去接井水。
這麽折騰了不到一個時辰,小繼宗就又睜開了眼睛,還沖着王瓶兒喊“阿爹”,正好王大夫也帶着新得的藥材過來了,一把脈,十分滿意:
“行,就這麽着的話,也就是多養幾天的事!”
劉氏、王三郎并周大春陶棄幾個都十分歡喜,王瓶兒累得唇色都透着暗灰之色,還因此給王大夫訓了一通,開了三包據說要苦得他再不敢不愛惜自己的苦藥,他卻還是笑着的:
“果然好了,繼宗,不……”
他轉頭看到陶棄,忽然眨了眨眼,眸色亮得吓人:
“阿遺,他日後只是阿遺,就是還姓程也不再是程家繼宗,他只是阿遺,程遺……
雖然沒有真的病傻了,也要放開過去那些亂七八糟。”
劉氏也是笑:“不錯不錯,遺忘過去,從此新生……阿遺,好阿遺……”
這麽一串耽擱,小栓子都早招過來,也幫忙遞了幾回帕子了,劉氏那樣伶俐一個人,卻才想起來要給客人上茶。
王瓶兒放開了又睡過去的程遺,親自去給幾人沖了雞蛋茶,意外打出個雙黃蛋的那個當然給了宮十二,給陶棄和小栓子的那兩碗還特別多加了半勺子糖。
他摸摸小栓子的頭,又沖陶棄笑:
“日後你們倒是聽名字就挺哥倆的了,阿遺要是真有點傻了,村學裏頭還盼你能照應的給照應一下。”
大概是變故格外能促使人成長,素來牙尖嘴利好拿強的王瓶兒,如今連笑容都和緩了許多。
劉氏看得又欣慰又心酸,也不知道是可憐哥兒受的罪還是高興哥兒終于長大了,那邊王瓶兒就一巴掌拍到周大春身上:
“聽說你早上下地了?可別把自己曬黑了不好找下家……回頭我讓我阿兄們幫你收麥子揚谷子去,你幫我給阿遺多做幾套衣裳鞋襪的吧!”
周大春脫口問:“阿、阿遺的東西沒帶回來啊?”
又着急:“你手上也不好生包紮一下……”
王瓶兒恢複得挺快,剛才還死氣沉沉,現在又能氣焰嚣張地翻起白眼兒:“就這麽點子小傷,舔舔都能好,二阿爺還特意給敷了藥哩,你可就少大驚小怪了吧!”
又冷笑:“我的嫁妝自然不會便宜誰,可阿遺的衣裳,就算有用我嫁妝裏頭布料做的,也免不了有用那家一顆扣子一根線的,我可不愛用!”
周大春眨眨眼:“……哦,那好吧,不過十二哥兒說要和我家一道收麥子的……”
王瓶兒一揮手:“那就讓我兄長們都幫忙收了呗,多大事?十二哥兒那麽小不丁點,每日裏操那麽多心,且該玩就玩着去吧!”
宮十二默默聽着,倒也不和王瓶兒争這三五畝地的活計,将兩個蛋黃分了陶棄和小栓子一人一顆,仰頭将剩下的喝完,又起身去看了眼程遺,見他睡得安穩,便提溜着兩小孩告辭離去。
陶棄走出王家的時候,身上的氣息格外明快。
他終于确定,原來遺、棄二字,也能藏着阿爹最灑脫的祝願。
小栓子給這事兒一沖,也忘了計較陶棄給他帶了的危機,和這個表弟手牽手一起走還挺和氣的,扭頭沖宮十二笑時更是格外開心:
“太好了,瓶子哥哥沒事,他家娃娃也沒事。”
——卻不知道宮十二那心肝兒疼得直抽抽,好不容易攢出那麽幾萬JJ點,卻熬不過自己得良心,一口氣就花掉一萬只為給個陌生娃娃增強點兒體質啥的……
可誰讓宮十二過不去自己那一關呢?
再急着攢JJ點好回家,也做不到全然冷漠着看別人去死。
哪怕代價,是萬一,趕不及……
但要是回去的不再是個人,再及時,老爺子也不會歡喜吧?
宮十二嘆了口氣,做人有時候可真是難哪!
☆、人緣
次日王瓶兒家的四個兄長,都一早就到了宮家地裏幫忙收莊稼。
不只宮十二家和周大春家,連着宮阿爺家的都一并幫忙了,宮十二也沒攔着,只照例去河裏一趟趟地挑水。
王銅罐推了一車子麥穗回去,回來路上一看,除了村裏那幾家壯勞力不足的,連自家地裏的水坑都給挑滿了,就哈哈一笑:
“說是給十二哥兒幹活,結果倒占了便宜啦!”
他阿爹正帶着家裏幾個兒郎澆水,聞言瞪他:
“我們家占宮家便宜的時候還少?昨兒多虧了十二,阿遺早起都還在吃着宮家的藥材哩!一村子鄉鄰,有你分得這麽清的嗎?”
一揮手:
“趕緊地幹活去!回頭咱家的也要收了,完了還有你三阿公柳叔爹他們家的……”
他念叨的這幾家都是村裏頭壯勞力不足的人家,或者家裏頭根本沒有青壯漢子,或者雖然有漢子卻出了啥子事沒法子幹重活的,往年村子裏也不是沒有照顧一二,可像如今這樣,有能耐下河挑水的就只管下河挑水,賣不了大力氣的就澆水捉蟲啥的,全不論哪家哪族,都盡心盡力幹自己能幹的那份活計……
別說劉氏自己經歷過的,就是村裏老人講的“古”一道算上,也還是第一回遇着。
但大災面前,也沒得能伸一把手卻要眼看着族親鄉鄰餓死的,再說挑水推車的活計重是重了點,不用愁莊稼蟲子啥的倒也便宜。
再說這回程家村的事,讓小王村的人也越發覺得這齊心合力的好處,王銅罐又是個對外脾氣暴躁些,對內,尤其是對上阿爹弟弟夫郎時,卻是最好說話不過的,此時不過笑兩聲就給阿爹一頓說,他也不惱,仍舊笑着應了,拿汗巾一抹臉,就跳下地裏,沖他家老四那邊去:
“行啦,也給我割幾鐮刀,你也推一車子回去,順便幫忙攤開了給曬一曬,回頭再脫粒——
別只看着你阿兄當老牛啊!”
王滿罐知道他這三阿兄其實是要讓他歇歇的意思——
這推車和彎腰割麥子哪樣更受罪不好說,不過王家兄弟四個,他們倆小的都是最不耐煩割麥子的,早些年還為了誰能躲懶推車争過,沒想到如今卻謙讓起來。
王滿罐将鐮刀塞給阿兄,轉身經過割過的田壟時,正見着自家撿麥穗的幾個小子為了争誰能撿得多,差點為同時看上的一根麥穗撸袖子了,越發覺得有趣,往大小子後腦勺上一拍:
“那麽多地方,有啥好争的?真不夠你們撿的,就幫別人家捉蟲子去!就怕接下來還好幾天,撿的你們煩哩!”
又一指那邊陶棄栓子幾個:
“看人家哥兒幾個配合得多默契?”
一左一右一東一西的,盡可能保證不會疏漏,又不用相争。
大小子摸摸鼻子,往臉上多添了兩抹灰,其他幾個小小子也是讪讪一笑,果然學着宮家幾個的模樣,可不一會兒又鬧到一處去,王滿罐還沒走遠,看得真切,可也是搖搖頭,雖嘆着氣,卻又帶着笑。
宮家子弟的教養尋常莊戶是比不得的,可自家兄弟也有自家兄弟的好處哩!
王滿罐推了兩車,便要去換他三阿兄,王銅罐輕踹他一腳:
“也讓大兄歇歇呗!他現在這老腰可不比年輕時候啦!”
王金罐瞪眼:“臭小子渾說啥?我還沒讓阿爹當太阿公哩,老個屁!”
兄弟幾個笑鬧幾句,那邊宮十二卻已經不聲不響推起一車麥穗。
麥垛墊得格外高,半路還掉下來了些,還好村裏小娃娃給力,都你一根、我一根地幫忙撿了起來。
宮十二也沒說這撿到的麥穗都歸那些娃娃去,卻招呼宮阿爹:
“家裏頭還有綠豆水沒?要不您給沖點雞蛋茶,也給他們甜甜嘴。”
回身沖那群三五歲不等的小娃娃笑得好像大灰狼:
“正好天色還早,也沒大熱,回頭吃完茶水,也都給幫忙捉些蟲子呀?我家栓子今兒不得空,雞哥兒都沒蟲子吃了哩!”
小娃娃們一個個拍胸脯:“捉蟲子沒問題,不、不用雞蛋茶的!”
因着天熱,很多人家裏頭的雞鴨鵝啥的都養不下去,這雞蛋鴨蛋的自然也就要比往日貴重——
況就是沒這旱災的時候,雞蛋茶也是招呼貴客的時候才舍得的哩!
別看娃娃們人小,十二哥哥這些天幫着村裏很多人家挑水啥的,他們可都看在眼裏哩!
不一定要自家用過十二哥哥挑的水,娃娃們也樂意幫忙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雖然會做着做着就忍不住想玩,可那啥,他們玩鬧瘋跑的時候,也沒耽誤了給收麥子的人撿撿路上掉落的糧食不是?
早起還是先捉了些蟲子才玩的,還幫十二哥哥大伯小叔家捉過呢!
只是往日十二哥哥家都不需要他們給蟲子,所以沒想着罷了。
宮十二這麽一提,小家夥們也不等宮阿爹回去弄什麽糖水,有個還特別懂事的:
“伯爹也才澆過水呢,肯定累得慌,也歇歇吧!”
然後一揮手,一群娃娃呼啦啦就往還沒收上莊稼的地裏去,也不特特挑誰家的,往地頭一張望,看着是這近幾天沒捉過蟲子的,娃娃們就鑽了進去,連罐子筷子都不帶回家拿的,随意扯幾根野草啥的編一編,雖然歪歪扭扭,好歹能裝幾條蟲子。
這些傻孩子心眼還格外實誠,宮十二随口說“雞哥兒沒蟲子吃”,他們就真當晚一點就會讓雞哥兒多餓上一會,才捉上一小搓就往宮家趕,偏偏沒人記得順便拿個罐子筷子的,甚至有的連帶過去的小草編也忘了帶回來……
宮十二推第三趟麥穗的時候,看着娃娃們捉蟲子的那家,仿佛連田埂邊上的野草都快給拔光了O(∩_∩)O~
到了差不多十點幾的時候,宮十二看着日頭慢慢打起來了,娃娃們倒還樂呵着要幫忙,那邊宮阿爹的雞蛋茶都沒人喝,明明一個個口水橫流,還都拍着胸脯說什麽“十二哥哥難得沖我們張回嘴,哪能不給多弄點”的——
明明一個個小屁孩,上村學都不夠歲數,要幫澆水都夠不着桶沿、怕掉落了水坑哩,這話說得!
宮阿爹都給逗笑了,宮十二卻一本正經:
“不錯不錯,一個個都是好樣兒的。不過這蟲子捉多了,要放明天也不新鮮啦,差不多就行——
嗯,真要幫忙多幹點活的話,就陪十二哥走一趟,這一次把掉的麥穗都撿起來咯!”
說是讓走,因回去時反正是空車,宮十二索性讓娃娃們都坐上去,這些娃娃也不嫌車上才裝過麥穗髒得慌,一個個蹦跶得挺樂呵:
“十二哥哥給拉的車哩!”
回去說一說,簡直能羨慕死家裏頭的大兄大哥小叔伯們!
#村裏大衆男神給拉的車喲~多長臉的事呀!#
娃娃們蹦跶得可歡,回來時幫忙撿麥穗,就一路個個大睜了眼睛,簡直連一顆麥子都不放過,完了還想跑第二趟,宮十二看看日頭卻不肯:
“都喝點水,喝完都回家去!也幫家裏幹點活,完了好好歇個晌,等到下午能澆水的時候,再來幫忙撿麥穗!”
這些娃娃也奇怪,宮阿爹幾個溫言軟語地勸着不肯聽,給宮十二瞪眼呵斥反而乖得要命,連雞蛋茶都不客氣地一人喝了大半碗,然後一抹嘴,乖乖巧巧把碗都給收拾好了,樂呵呵撒丫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宮十二家的麥子素是不與村子公用那場院去與人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