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宮十二相當順利地摸到程家村村長家,然後又相當順利地,搭着裏正家的大兒子,宮十二要稱一聲金罐大兄的某壯年漢子順風車,也跟着進了屋子。
路上,早悄悄和王金罐說了:
“瓶子哥哥看着還好,就是娃娃中暑暈過去了,老憨叔爺說等回村了再找藥。”
嗯,應該不會要緊的吧?古代醫術再不濟事,也不至于連點兒刮痧也能治的暑氣,都沒法子的吧?
宮十二一路這麽想着,自己也覺得沒問題,話說出來就頗篤定,聽得王金罐心下就是一松又一怒:“程浩健自己作孽,卻帶累了我弟弟外甥!”
一時也顧不上問宮十二怎麽不跟着會村子裏去。
倒是宮且楦、宮且林幾個,很是瞪了宮十二兩眼,宮十二只笑嘻嘻和伯爺叔爺們行了禮,就站到自家大伯爺身後,聽了一會子裏正和程家村那些無恥之徒之間的扯皮,就扯着宮且楦的衣角小聲道:
“大伯爺,我忘了什麽時候,聽過一個蠻好玩的故事,嗯,和眼前仿佛還能對得上景兒哩!”
宮且楦早給程家村的這些所謂德高望重的族老村老們惡心得不行不行的,聞言果然問一聲:“什麽故事?”
宮十二就照着自己半桶水的理解,将“西門豹治邺”的故事給說了一遍,宮且楦聽完,果然撫掌大贊:
“善!程氏祭祀龍王,也可遣族長、村長,并族老、村老,以及書香傳家,自覺堪為龍王座前傳聲獻禮者,先行浴火往也。幸來告語之,吾亦送子往!”
他這話說得文绉绉的,別說程家村的,就是小王村跟着來的村老也有不少沒能聽明白,而能聽明白的,如宮家幾位,并裏正王鐵昆等人,皆同笑而撫掌,王金罐更要贊弟婿一句:
“說起貴村書香傳家者,非弟莫屬,何妨速速往之?兄雖不才,可為阿弟堆柴點火引路也!”
他一邊說,一邊還招呼了人就往外頭去,似乎真就立刻要把柴火堆起來,送程浩健升天去見龍王爺了!
——至于為什麽見龍王爺要點火升天?
——程浩健父子出的好祭祀法子,王金罐這個做舅兄的,哪兒舍得不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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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正也正恨着這個哥婿,當下潛力無限爆發,一手親家,一手愛婿:“走走走,去叩見龍王老爺,浩健一人哪裏夠?親家也一道跟了去,回頭見了龍王爺何等威嚴,也好回來與我仔細說一說!”
那邊廂,宮且林也一手拉緊了程家村長程大太爺,其他村老各自看好了程家村的村老族老們,倒也巧,除了被王金罐招呼着出去準備火堆的幾個,剩下的人正好和程家村的配了個一比一,唯有宮且楦自恃身份不肯出手,倒險讓程氏族長程二太爺落了單,好在有宮十二及時動作,也将人拿了個正着,都熱熱鬧鬧恭賀:
“叩見龍王老爺那樣大事,浩健父子哪裏夠?總要各位德高望重的都去見一回才是禮數,回頭和我們說一說,也是兩村鄰裏多年、又數代聯絡有親的,都沾一沾光哩!”
當下把程家那些人吓了個半死,程老九是個屠戶,自以為有把子力氣,不想遇着個宮且桐——這位正是宮待啓他爹,能教得出個少年殺狼那般彪悍兒子的漢子,縱是人過中年,又哪裏是區區屠戶,靠一把子力氣就能掙脫的?
輕輕巧巧往腕上一敲,身上一點,就能讓程老九痛得渾身都沒了力氣,只能掙紮道:
“別別別,別亂來啊!從來這燒死了的人,哪裏還有回來的?”
宮且桐冷笑:“是呀,可你們都說我們村的外孫,叩見了龍王爺還是榮幸哩!即是榮幸,又何必拘泥歸不歸?”
程二太爺倒不是屠戶,可他能越過已經當了村長的大族兄成了族長,自然也有所依仗——這位少年時是正經練過兩手,早年還在縣裏當過捕快,雖到五十幾歲退下來的時候也沒能混上個捕頭當當是個遺憾,可幾年也從來沒忘了練一練身手。
他自認是個比程老九更有指望掙脫出來的。
不想他身手雖好,年初也才獨自一人就按住一頭大豬,宮十二卻不是豬。
只見小小一個孩子,單手就拿得他掙不脫、甩不開的。
眼看着王金罐那柴火堆已經高高架了起來,程家村這邊發現了不對的人也有,青壯也圍過來不少,可要麽是一開始就踟蹰着不敢動手的,要麽是還沒等上前,就給宮且楦三言兩語說得直傻眼:
“這,這叩見龍王爺的差事,自然、自然不是我們這樣的旁支小輩能勝任的……”
可族長村長們就能去了嗎?感覺好像還是有哪裏不對?
更有一起子人,給王鐵昆一一點名,再問幾句:
“怎麽,你們是恨不得自家孫子直接就去見龍王爺呢?也不怕萬一龍王爺不滿意要遣了他們回來,他們小小孩兒卻不識路迷失了去?
那時候你們失了孫子不心疼,我們沒了外孫了盡量忍,可要是龍王爺讓他們傳回來的口信沒送達,來年繼續幹旱,倒是誰的錯?”
便不只自己敗退,還要攔着別人:
“這王裏正說得也真有理,我們不好不管不顧哩!”
眼看着程大太爺已經給架到柴堆上,下一個就該是自己了,程二太爺終于忍不住:
“龍王爺真顏,哪裏是我們這般凡夫俗子能見的?我看,我看……”
轉頭一指宮十二:
“我看這位小子就不錯,天賦異禀,天生神力,若非妖孽,便是龍王爺青睐的好童子,不如請他去問一問?”
小王村的人聞言面上都是一黑,宮且楦這個同房親大伯爺更是恨不得親手點火為這不要臉的送行,宮十二卻是笑:
“我不過是個連小王村都是第一回出的娃娃,回頭只怕從這兒回家的路都認不全哩,哪兒能當此重擔?
再說這祭祀龍王爺的事兒雖大,眼下卻只是你們程家的大事,我宮家人哪兒好搶了這榮耀先鋒的活計?
總要您這樣,見多識廣德高望重老可識途的程家老人去叩見,才像回事哩!”
他嘴裏說話,手上也不停,話未說到一半,程二太爺已經給捆到他族兄身邊作伴,宮十二又轉身去将程浩健父子“迎”了上來,一左一右捆好,便笑嘻嘻跳下柴火堆,拍着手對王金罐說:
“金罐大兄,這第一回叩見龍王爺,太多人也恐吵鬧,不如讓這四位先去呀?要是耽誤太久沒回來,再送其他人也是一樣的。”
王金罐居然就真的一點頭,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掏出來的火折子,往柴堆上一抛,火就燒了起來。
事發匆促,小王村的人來不及在柴堆上澆油,可因着天幹物燥,單是柴禾火也燒得挺快的,偏宮十二還要做出小兒天真狀拍手笑:
“這火燒得可老快!我前兒和學峻他們烤野雞玩,半天都燒不起這麽大火哩!果然是龍王爺也稀罕這四位客人去呢!”
可他那前兒到底是幾前兒,烤野雞的時候又能堆起多少柴禾,卻半句不提,只将功勞往龍王爺對這四貨的青睐上扯。
果然這話一出,還真吓得那本受不住程二太爺等人呼喝、要上前救火的程家村人止了步:
“今年這收成眼看着夠嗆,要是來年還旱,日子可就實在沒法過了呀!”
真愚昧的是真恐觸怒了龍王爺不敢救火,假愚昧的為了自己的小心思,也樂得沒人救火,程浩健父子本還要撐着讀書人的臉面,又打量着岳父/親家不可能舍得将這麽前程似錦的哥婿燒死,便還要嘴硬:
“你們外村人家,光天化日地跑過來縱火殺人,我程家村人少力弱奈何不得,官家律法卻不是死的呢!”
宮且楦不屑與這等無恥之徒鬥嘴,便示意宮十二,宮十二笑得天真無邪:
“怎麽是縱火傷人哩?這祭祀法子原是你們說的呀?我們不過是為周全打算,才送了幾位叔伯阿爺們先行罷了。”
還要歪一歪頭,補一句:
“您放心,就是有個什麽萬一,我們這邊只得一人點火,也是一人就償了一二十條人命去的,指定虧不了。”
想一想,再添一句:
“再說啦,今年這般大旱,誰知道皇帝陛下會不會為了祈福大赦天下呢?償不償命的且未必哩!”
你們卻早去陪龍王爺吃茶啦!
他這話實在刁鑽,直把兩個所謂讀書人氣得無言以對,唯有怒罵:“小子無禮!”
宮十二也不理他,程浩健父子還要死撐着,可眼看着火都要燎到袍角,王裏正父子還只是冷眼旁觀,終于忍不住大呼:“救命!”
不想王裏正父子仍舊不為所動,程大太爺早吓暈了,程二太爺頹然:
“這燒死的人哪裏還能回來相告甚事的?此事只是我程家主意不周,各位、各位就繞過這一回,只看着那幾個夫郎娃娃的份上,再好生商量罷!”
宮且林冷笑:“可是要好好商量了啊?”
之前他們說好說歹,這程家村就不提什麽條件,只一口咬定那些娃娃都是程家子,族裏做主祭祀了龍王爺,就是告到官府裏頭去,他們也不用償命之類的——
一心等着小王村自己讓步,提出給他們各種好處哩!
又做□又想立牌坊的做派,別提多惡心人。
這會想着好好商量了?
哪有那麽容易!
☆、議價
架柴禾的不獨一個王金罐,還有宮家且字輩裏頭最小的宮且柳,這位早年也是個燒烤的好手,前幾天打狼那時候,還烤過兩回狼肉,硬是将又柴又硬的狼肉給烤出美味來——
這架柴火自然也是很有一手的。
那火看着已經燎到人衣角,其實總能差那麽點兒,烤得人皮肉生疼,偏又還沒真的燒着,宮且林早看得分明,便也不急着将人放下來,只負手嘆息:
“這事兒可怎麽商量呢?貴村一會子說祭祀,一會子又說是主意不周的,這念頭轉換的賊快,我們可實在擔心,今兒才議定,明兒又報說娃娃要給燒了——
甚或是燒完了,又更甚者,連着我們小王村的哥兒都一并給燒完了,才讓我們得了信,卻算怎麽一回事呢?”
程二太爺勉強沉住氣:“那你待如何?”
宮且林負手而立,卻不說話了。
程浩健父子果然不愧是讀書人,深刻領會“破罐子破摔”的精髓。
這才一突破心理防線喊出“救命”二字,那邊就面子裏子都舍了。
程浩健首先大呼:
“我、我讓瓶兒回家住着去,住到岳父大人放心為止!”
程阿父也是大喊:
“親家要是思念外孫,将繼宗也一并帶回家住着,我和他阿公雖也心疼孫子,可也總能忍到您放心讓他們爹子歸家團圓的那一日。”
裏正聞言面色微微一動,卻不開口。
宮且林依然冷笑:“放心的一日?可能有那一日?我們之前倒是放心讓哥兒嫁過來了,結果……呵呵!”
程浩健父子又許了好些個好處,什麽四時八節都去小王村送禮看親家啦——
宮且林:“原來之前你們連四時八節都不走親家哩?”
什麽初一十五都帶着夫郎娃娃回原家啦——
宮且林:“原來之前你們連半個月回一次原家都不曾?卻不知道我小王村的哥兒嫁到貴村,說是嫁得近,好處卻在哪裏?”
什麽……
程浩健父子一樣樣許願,宮且林就一樣樣給駁了回去,聽得裏正父子都是心酸:
原來自家瓶兒受了恁大罪,這嫁在近便鄰村的好處竟是半點兒沒享受到哩!白吃了一番苦啊!
這事情不想不知道,一仔細思量,任程浩健如何巧舌如簧,只道是一心備考才忽視了夫郎原家長輩的,給宮且楦随便一句:
“當日我秋闱春闱都沒誤了四時八節往夫郎原家送禮,就是人實在趕不回來,也早将家裏安排妥當了的,怎麽這在家讀書,都顧不上一河之隔的親家?”
就給打得渣渣都不剩了。
裏正越發懊惱自己眼瞎看錯人,這幾年為了哥婿能長進,在宮家老舉人秀才們面前的各種打點說好話,此時通通成了笑話,王金罐也怒:
“這混蛋竟是一開始就沒想着和瓶兒好好過日子,沒把我們當正經親戚哩!
虧得他沒考中,要是考上了,可還等不到這時候,瓶兒就要給他們磋磨死啦!”
話到這裏,程二太爺的胡子已經給燎沒了,他終于認栽:
“和離!小王村的哥兒只要是真不願意在我程家過的,我做主許他們和離!”
總算是聽到一句像樣的話了,宮且林方才一揮手,讓宮且柳抽走幾根柴禾、減弱了火勢:
“族長做主,可和離倒也舍得,只是娃娃們……”
程二太爺咬牙:“娃娃們總是我程家骨肉,總不會虧待了去!”
宮且柳不等宮且林招呼,立刻就把才抽走的柴禾又添了回去:
“不會虧待?這火燒祭祀确實不叫虧待,您老就先好好享受享受吧!”
他也真是個促狹的,這幾根柴火一抽一放回之間,火勢并沒有增大,仿佛還略小了一點,程大太爺剩下的那點胡子都沒再遭殃,可程二太爺卻一眨眼就連睫毛眉毛都給燎沒了。
這下子實在沒法嘴硬——
程二太爺是很不信王鐵昆舍得長子、宮且楦兄弟舍得幼弟來給他們陪葬的,可誰知道人會不會發瘋呢?
他雖然已經是六十出頭的人了,也實在不願意拿自己的小命去賭別人的理智。
只得開口:
“娃娃們恁小,也實在離不得阿爹……若小王村的哥兒執意要和離,也能善待我程家孩兒,就帶回去又何妨?”
宮且林冷笑:“是啊,可不是不妨嗎?回頭我小王村費心費力養孩子,倒讓你們程家人等着撿便宜,拿孝道族規拖累娃娃呢?”
程二太爺認了命:“你待如何?”
宮且楦便笑:
“不管怎麽說,父子血緣是抹不去的。不過這一遭龍王祭祀,哪怕最終沒有祭祀成呢,也還得盡這精血骨肉的情分了。
要我說啊,為了日後大家都放心,這斷親雖不好聽,切結書卻要先寫下一份來,我們小王村的哥兒自帶回去,嫁妝也帶回,聘禮卻是不還的,總不能白遭一場罪。
娃娃們也帶回去,先改了他們阿爹的姓氏,可那不過是因為與他們阿父家斷了親,卻也沒說死就從此不認宗族,等他們長大之後,是依舊随阿爹,又或者別的打算,也且再看着……”
程浩健他爹,程家七阿爺大怒:
“你這說得什麽話?斷人骨肉也是舉人當作的?”
宮且楦笑得溫雅:
“哪本聖賢書、又或者哪道律法,定了舉人就只能眼看着村裏晚輩哥兒外孫被夫家欺負死了?
老夫可實在學識淺薄,卻不知呢!
老夫只知道,本朝律法,倡導、主持淫祭者,無功名者誅,有功名者雖允許以功名、財帛贖買,卻也不定是要流放三千裏或者幾代不許科考呢?
至于脅從者,輕則杖刑,重則流放,更甚者連坐皆誅也可……
程大儒您卻知不知?”
這話一出,程家村人盡皆嘩然,程七爺兀自怒目:
“什麽時候有這說道?亂謅律法,可是大罪!”
程浩健幫腔:
“可別是你們宮家土皇帝當久了,真就自己弄出來的所謂律法吧?”
這話委實其心可誅,宮且柳立刻“賞”了他們兩根大木柴。
宮且楦卻不惱,依舊氣定神閑:
“開國之初,太.祖親口所宣、太宗親筆所書的太祖聖訓,第十八條第三項……”
程浩健父子依然沒想起來,給王金罐嘲笑
“還說是童生,連本朝太.祖聖訓都忘到腦後的童生,活該一輩子沒出息”
的時候,還理直氣壯與他争執,
程二太爺卻到底是衙門裏頭待過的,忽然臉色一變:
“太.祖聖訓、太.祖聖訓……”
卻原來,這太.祖聖訓乃是五六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子太.祖才剛打下大半江山、初初稱王,因天下紛亂,前朝律法又或者馳廢多時、又或者不符合當時實際,太.祖就先與治下百姓約法三章,又随着自己治理中遇到的問題,新增訓示,由四子,也就是後來的太宗親筆所書,驿站快馬分發各地,再由鄉裏識字者傳唱民間,督促百姓守法,一時盛行。
可再後來,随着天下大統,太.祖稱帝,自不乏有司修正律法,乃為《大周律》,而又名《大诰》的太.祖聖訓到底瑣碎了些,雖沒有明令廢除,但随着世易時移,能适用的已經不多,如今讀書人也沒再讀了,鄉裏也沒再傳唱了……
但就是因為沒有明令廢除,若有人真拿着太.祖聖訓說事,又真拿住了事去說……
程二太爺雖有好幾年沒去縣裏,甚至連鎮上也少去,可也忘不了,那宮家人連縣尉面前都能說得上話的風光!
此時猛地一激靈,從能讓小王村低頭的得意中清醒過來,就格外惱怒程浩健:
“虧你們還號稱三代詩書傳家,這出的什麽鬼主意?太祖.聖訓都能不顧了!”
又和宮且楦讨饒:
“老舉人您大人有大量,就別和我們這樣才讀了幾本書,就敢說書香之家的泥腿子一般見識了……
那個,娃娃們的事,都聽您安排,都聽您安排!”
也是程二太爺這一房人裏頭,三代近親都沒和此事有幹系,故而別人家的子孫舍得格外爽快。
宮且楦一笑,卻不知怎麽的又改了主意:
“這改姓到底不好,到他們成年自己能主意之前也要好些年,祭祖時候都咋辦?
實話說,回你們這兒我們都不放心,随阿爹又沒那樣事兒!
我細想了想,不如這麽着,和他們阿父家斷親是必要的,改姓卻算了,不如族長您給主持個分宗?
這樣他們也便宜,日後說不定還能發展出來個小程家村哩?”
他自覺是個好主意,就是為難:
“只是分宗不比出族,這祭田族産的,卻不好一點都不給他們哩!”
程二太爺心道:“什麽老舉人?剜肉吸髓的賊匪也不見得能有這麽狠的!”
奈何把柄在人手上,這人還是個很有能耐将這把柄利用到極致的,他也只得低頭認了:
“行!分宗就分宗!”
宮且楦微微笑:
“除了這一回遭殃的哥兒,其他娶了我小王村哥兒的人家要是願意,也要分。包括程老實一家子,嗯,程老憨那混小子也必是要分出來的,還有可能要再商量多幾戶,不然到底單薄些……”
宮且柳動作快,這柴火堆眨眼間就散了、滅了;
王金罐動作也不慢,桌子椅子竹簡刻刀,都給程二太爺備齊了:
“您請,契書先寫好,有那還沒議定的幾戶且留夠空兒來,我這邊立刻讓人回去商量……
絕對不會耽誤明兒一大早就往衙門備案的!”
程二太爺頹然刻書,程浩健倒還不忿,可他阿父已經看出不對,一巴掌拍下去,父子兩個湊到裏正那邊說好話去了,口口聲聲的“繼宗是我們家兩代獨苗苗”,不要更惡心。
幸而宮十二只顧着招呼人:“找個大夫來給你們村長看看啊?可別今兒沒給龍王爺收去,回頭年老力衰又遇上災年出個什麽事,又或者給不肖子孫氣死了,倒賴在我們頭上。”
便支使得王金罐幾個又忙得團團轉,也就沒誰顧得上惡心。
☆、解誤會
為了避免又出什麽幺蛾子,小王村一行并沒有趕着回村過夜,而是現等着程二太爺刻好契約,又盯着其他族老也刻字畫押,并準備于半夜啓程,為的是趕着晨起城門開的時候進縣城,盡快把手續處置妥當,也免得夜長夢多。
此前,剛将夫郎送入小王村的程老憨也趕了回來,這族裏還真有些人沒發現他和小王村之間的貓膩,還和他說了些帶着群奶娃娃分宗不知道多辛苦的話,他也憨笑着盡數應下了,唯程二太爺之流早猜出端倪,奈何如今形勢比人強,程老憨又是個還在一族一宗裏頭他們都沒法管也不敢管的貨色,也只得當作不知,又随程老憨言語,劃拉了幾戶出去——
皆是往日多受此人呵斥,這陣子又管了祠堂看管等任務的青壯所在人家,程家幾個太爺未必沒有猜測,卻也無心追究,便是那青壯或家人有哭訴不舍者,程二太爺也只管往程老憨身上推,不敢與程老憨嗆嗆的,就只得乖乖去陪一群奶娃子受罪。
這一出說唱念打十分熱鬧,而賣力演出的雖脫不開還是被分宗的命運,卻好歹得了些好處,尤其那一個哭得抱程七阿爺——也就是程浩健他爹——大腿的,硬是鬧得那樣的奇葩都沒法子(褲子都差點要給扯下來了),只得無奈與他換了幾畝地,又讓出兩畝去,好讓他家的地從此連了一片兒……
偏這個還是之前祠堂裏頭,給程老憨親自下手敲暈的兩個之一,再想想程老憨之前說過又讓人暗中照顧被拘起來的夫郎娃娃們之類的話,宮十二還有什麽不明白?
這戲委實樂呵。
可惜樂呵完了,去縣城衙門上檔啥的,卻沒宮十二啥子事。
哪怕這個分宗的主意其實就是宮十二悄悄兒給宮且楦出的,宮且楦一句:“你不怕你阿爹睡不着?”
王金罐嘆一聲:“也不知道你瓶子哥哥怎麽樣了。”
宮且林最後加一句:“莊稼收了好些,到底還有需要水的地方,今天已經耽誤了,要是明天也顧不上……”
宮十二也只得乖乖回轉,與放心不下小哥兒的裏正一道。
這一回他們沒從雙口橋那邊繞路。
白水河的水又少了一些,已經完全不适合行船了,但宮待省他們将哥兒娃娃們帶回來之後,到底不放心還留在程家村的長輩們——
即使這些長輩,包括裏正在內,都至少有兩手把式,等閑一二青壯近不得身,宮家的長輩諸如宮且林等更是老姜彌辣,到底年歲擺在那兒。
剛程老憨回來的時候,宮待省也帶了幾個人一道過來,此時就一路相送到野鴨灘邊,正想說是不是要分兩個人送他們回去,宮十二卻嫌麻煩,裏正也覺得:
“雖說程家應該不敢再鬧什麽幺蛾子,可那一族人的想法就沒幾個是咱們能猜得明白的!
為防萬一,你們還是照看着點兒,二爺六爺幾個雖說健壯,到底年紀擺着。
這邊我和十二也礙不着他們什麽,野鴨灘也沒什麽險要的,哪裏就要人送了呢?”
宮待省看看宮十二,論理小哥兒是該格外照應幾分,奈何這一個實在是……
程老憨一進小王村就能給宮十二挑水的英姿震懾住,宮待省哪兒真能不知道宮十二之能幹的?
也就不堅持非将他當尋常哥兒待,點頭應了不送的說法,又将火把遞了一個過來,本是要給裏正,宮十二接過了也由他,宮待省還準備要守着這野鴨灘往雙口橋去的一路為他們送行,順便防範程家村會不會又作夭呢,
不想宮十二将火把舉高了往對岸張望幾眼,宮待省對着望過去,他那樣能隔了百步準準射穿銅錢孔兒的眼力都沒能從那片黑蒙蒙上看到什麽,宮十二偏似乎看清了,随手從懷裏掏出那飛爪百煉索就是一甩一抛,就在對岸固定住,又将一頭托給宮待省:
“叔父勞您拿一會。”
宮待省心中一動,正要說:“別亂來,幾步路好好走回去也罷了。”
那邊宮十二已經拿毛巾往裏正身上一裹,直接往肩膀上一扛,另一只手還舉着火把,腳下卻是踩着繩索快步如飛,不過眨眼功夫,裏正都沒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在對岸了。
期間宮待省只覺得手上繩索幾下顫動,又将那火把上的光亮迅速移動,蜿蜒出一道幻影,轉眼就落在對岸。
一個大人加一個娃娃的重量,其實還在宮待省的承受範圍內,何況還有另一頭分了不少力道,這幾下顫動本算不得什麽,宮待省卻覺得每一下都像是顫到他心肝上去,直到那火把拖出的幻影消去,又在對岸連連揮動幾下,還有清亮亮的童生傳來:
“叔父們都放心吧,我們回家啦!”
他才算呼出一口氣,抹一把額上冷汗:“十二哥兒這膽子也太大了點,幾步路罷了,又何須這般冒險……”
卻不知道宮十二哪裏是冒險呢?他不過是對系統君的信心足夠罷了。
那邊宮十二沒留意宮待省等人的感嘆,他沖裏正笑着點頭告別的小模樣甚至算得上乖巧,轉身離去的背影在月華之下也更顯纖細。
可裏正回過神之後如何費了好大功夫收驚,綴在宮待省等人後頭的程老憨見着了,又是如何稀罕,如何纏着宮且楦老調重彈認孫兒的意願,宮待省這個待字輩打頭、最穩重不過的又是如何夢游般回轉,其他青壯又是如何徹底加入小漢子小哥兒們的拜男神團隊……
宮十二┑( ̄Д  ̄)┍:那些和本大爺又有什麽關系呢?
眼下和宮大爺有關系的只得兩件事:
如何應對以宮阿爹為首,宮阿爺宮阿公大伯父大伯爹小叔爹助攻的慰問團;
又如何應對以小栓子為首,往日只見過幾回的小柱子小鎖頭等堂弟——更還有個宮十二幾乎沒印象的表弟陶棄——助攻的八卦團……
宮十二一邊拉扯衣襟:
“男……男男也是授受不親的啊!才一進門就要脫我衣裳是要鬧哪樣?我沒受傷,連頭發絲兒都沒少一根哩!就是又是汗又是泥的髒死了,想洗澡!”
小叔爹祝氏就掐腰瞪眼:“和你阿公、阿爹,和大郎、三郎我也授受不親?”
到底率先轉身,去給他準備洗澡水:“到底是個哥兒,可不能和那些糙漢子似的洗冷水。”
宮十二心中TAT:本大爺堂堂大男兒,不是糙漢子也犯不着學那什麽哥兒的窮講究啊!
但有熱水澡,哪怕大熱天的,洗個熱水澡其實也是很舒服的事兒,他也就咽下心中吶喊,轉頭跟小栓子他們講起故事來。
當然,很小心地注意該隐瞞隐瞞——例如和程老憨攀懸崖什麽的,而該誇大的要誇大——例如提議大伯爺要求分宗啥的。
因為沒講幾句就有宮阿公帶頭送了飯菜上來打斷一回,才吃完飯洗澡水就又好了,宮十二又難得一回不講究剛吃完飯就洗澡養不養生的繁瑣,沒聽過瘾的小栓子幾個就死皮賴臉跟進浴室,宮十二此時也真乏得很,也就不再去與宮阿爹等人講究什麽男男授受親不親的,很大爺的攤開手腳,仰頭靠在浴桶邊沿上,很是享受了一回邊泡澡邊有人伺候着搓背洗頭修剪手指甲腳趾甲的待遇。
嗯,代價是将還沒講完的故事說下去,還挺便宜的不是嗎?
同時還能收獲堂哥弟弟們崇拜敬仰目光無數,外加湊在窗外蹭聽的宮阿爺一扼腕:
“竟還有分宗這樣好主意!可恨我那時候竟沒想起來!”
宮阿公倒是淡淡:
“想起來又如何?他們能分,那是因為同齡同遭遇的娃娃就有好幾個,又有程老憨程老實他們,不管真憨假老實的,總還能靠得住……
要是分出來只得一人,分宗又與出族何異?
總算陶氏宗族沒程家那般極品,阿棄又和那家子有斷親書,日後宗族處得來處不來的,且再看着吧……”
宮十二耳朵一動,說得竟是那事兒?
立刻看他阿爹,果然先還滿臉笑意給他洗頭發的宮阿爹,又是一臉不自在。
宮十二十分無奈,幹脆挑明:
“阿爹,流溪舅舅早年嫁的那家,您真是早知道不妥卻故意不告訴他的嗎?”
宮阿爹一愣,忙不疊擺手:“怎麽可能?流溪和我最是合得來的,你阿父待我也好,我怎麽可能害他弟弟?”
陶棄本也和宮阿公一般淡淡的神色一變,雙眼緊緊盯着宮阿爹看。
宮十二越發故意問:“那你一說起流溪舅舅,怎麽總是心虛愧疚的,連帶着我們和表弟見面都少有?”
這時候宮阿公也盯了過來,宮阿爹卻沒留意,只顧着和自家孩兒解釋:
“我,我就是愧疚……
阿爹囑我去探聽,我卻沒眼力又嘴笨,還輕信,只當原家舅爹再不會哄我,原家表兄弟與我說的也定是句句實情,結果流溪信了我,阿爹也信了我,卻落得這般……
我,我哪兒還有臉再和你們叨叨流溪?又哪裏好意思再去多煩阿棄?”
宮阿公眯起眼:“你是真沒發現?”
宮阿爹把頭直點得比雞哥兒啄米時還頻繁:
“對不起阿爹,總是我太笨了……”
宮阿公盯着他泛紅的眼圈看了半晌,慘笑:
“笨的又何止是你?我明知道你不擅察言觀色,也知道你因幼年遭遇與原家舅舅親近,卻沒有更仔細些……”
宮阿公的眼圈也紅了,他一向最是個不肯與人示弱的性子,如今竟當着一屋子小輩的面紅了眼眶,宮大郎王氏、宮三郎祝氏都吓得不行,王氏趕緊挽着他勸慰,祝氏則三兩下将宮十二搓幹淨了,拿幹淨衣服裹起來:
“阿父阿父您快進來勸阿爹啊!”
自己又沖宮阿公叨叨:
“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就是您有想到二郎說的未必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