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定裏頭有幾分是遺憾自己沒能及時出手将那便宜占下來,比程老實都要心疼許多卻是明擺着的。
就這麽一個程老實,在村子裏頭只有更老實的,大半輩子了,都沒和誰起過争執,連帶得在原家時也有幾分好強的大王氏,都跟着老實了許多。
但也就是這麽一個程老實,在自家二郎只敢哭、不敢說的時候,在自家夫郎只皺着眉卻踟蹰不語的時候,先拍了板:
“這事不能這麽辦!虧得那祭祀吉時還要三天後——可這三天也蹊跷得很。”
他咬了咬牙,吩咐長子:
“你是長子,又有了繼平這個小小子了,這次就犯點險,和我留下來遮遮人眼,順便打聽打聽,也看着那浩健夫郎別出個什麽沒法子挽回的大事。
至于你們……”
轉頭看自家夫郎、幼子,并大郎、二郎,與大郎懷中抱着的大孫子王繼平:
“你們明天一早……不,連夜就走,別急着過河,先朝北邊兒上略繞一繞,給人遇上了就說大郎原家阿爹病重,舍不得不回去看一眼,又不敢獨自上路,便讓小叔子護送,又勞你們阿爹并二郎陪着,也帶上繼平給他原家阿公看看……”
他老實得這樣時候都不忘補一句:
“實在是事态緊急,空口白牙咒了他原家阿公一場,日後我自然要備上重禮去致歉,大郎你別往心裏去。”
可大郎擔憂的哪兒只是原家阿爹被咒了?
實在是這留下來的幾個……
他和王瓶兒也處得熟絡,也抱過那還沒起名的小小子許多回,此時聽了這事兒也是舍不得的,夫家擺出如今這态度,老實說,都是外村嫁進來的哥兒,他也是很松了一口氣的:
程家族長族老雖不堪,自己夫家卻是能靠得住的。
可若是要以夫婿冒險為代價,來讓他博得一個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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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又是萬萬舍不得的。
但程老實已經發了話。
這位老實人老實到幾十年來,連在家事上都甚少發話,大多數時候都是大王氏拿的主意。
可只要他一發話,大王氏也從來不會反對。
大郎自然更加不敢,他只是希望:
“我、我能不能也留下來……”
當然不能!
恐真出事還要顧着他費勁,又恐離村時給人遇上沒有借口。
于是,小王村在迎來第一波報信的程老憨之後,又迎來第二波報信的程老實家的。
這一夜,注定是熱熱鬧鬧的一夜。
而明天,顯然也必須是熱熱鬧鬧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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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程老實是真的老實,可這程老憨卻不是真的老憨。
雖然确實長了一張非常憨厚的臉,襯得那熊腰虎背的壯碩身材都成了大只泰迪熊的憨态可掬,一雙黑豆眼也仿佛總是帶了點憨傻呆氣,這程老憨卻是個出了名的刁輩,據說他笑得越憨,心裏頭就越是打着壞主意。
裏正當年打聽程浩健的時候,差點兒還因為他有這麽一個堂叔而打了退堂鼓。
只不過十八歲的童生對于鄉裏人來說已經相當了不得←宮家最年輕的一個小秀才也要十九哩,可惜人家早訂了親。
又一番仔細打聽,這程浩健雖說前世不修得了程老憨這麽一個近親,其他族親卻都還過得去,不曾聽說有甚劣跡;而程老憨雖刁,卻有好些年頭沒聽說有行那欺淩鄉人之事,再者說是堂叔,也不過就是和程浩健他爹有同一個曾爺爺罷了。
到了程浩健兒子一輩,和這程老憨的孫子輩,其實已經出了五服。
那時候程浩健又只看得出好,模樣、人品,都是莊戶人家裏頭難得出挑的,他言談之間,很多典故連裏正都不是很能聽得明白,不過之乎者也的,想是不凡,就是有說從來不下田的,他家原也已經是三代的讀書人,雖說最好的功名就是程浩健這個童生,可在莊戶之中也能說一句是讀書人家,又不曾因讀書真将人讀傻了去,家業始終維持,住得起青磚大瓦房,雇得起一二長工、五六短工的,這小童生不擅農事,倒也算不得毛病。
于是方有今日這一番悔之不及。
程老憨沒程老實那麽大一股熱心氣兒,又是要繞遠路、又是要趕夜路的,不過比起程老實只遣了家人,他卻是親自來了,也算是用心。
再者,他原也不必那般偷偷摸摸着來,他這來,乃是光明正大着哩!
程老憨對着宮且林——
嗯,就是宮家大三房那個殺狼王的老十三宮待省他阿父,也就是前些日子撺掇宮十二去游泳的宮學峻他阿爺,
笑得還真挺憨的:
“老六哥,我也不敢瞞您,我這趟報信啊,還真不全是好心,還有一半兒是村裏給的差事。”
卻原來,這程家村說是要祭祀龍王,雖然也真是準備了祭祀,犧牲嘛,卻還有另備下的豬羊雞鴨等物。
會選出那七個娃娃,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那程家村面積本就不及小王村的大,人口也不及小王村的多,論富足嘛,也沒有一個不定藏了多少底牌的宮家撐着。
所以雖說比小王村偏下游些,原也不很過,在宮家遷來之前,那程家村比之王氏族人聚居地,還是上游哩!
又有,那白水河流過小王村之後,在沒入山壁之前,還又分出那麽一小支兒平安溪,因着程家村的地勢正好是個南高北低的,那平安溪就順着西南往東北逆流了一段,在程家村裏頭過了一道兒之後,才又往下頭東坪村流去。
這般,程家村原也不至于狠缺水,可誰讓太信賴天地賜予,已經有十來年沒去清理那平安溪底的淤泥了,卻偏偏種了比小王村也不差多少的水稻呢?
遇上風調雨順的時候還不怎麽顯,這水弱得很了的時候,那支流幹涸大半,程家村人又自诩大義,不肯如上溪村那般來個斷流截水,可又不能坐視都快灌漿的水稻麥子落得只剩一堆空稻殼麥糠,可不就得多琢磨一二法子麽?
東坪村是下游人家,往日雖因着更靠近鎮上顯得一二繁華,這到了用水的時候卻不免弱勢;小王村雖也算不得很上游,卻多鑽營之輩,又素來齊心,今年看着尤其富足,和程家村近年還更多了幾門姻親……
柿子該挑那顆捏,可不就自有聰明人拿主意了麽?
只不過——
程老憨撓着腦門憨憨笑:
“也不瞞老六哥您,我打小就不是個肯老老實實往地裏頭刨食的混賬東西,雖說自打二十一年前見識了老哥您,少不得給帶擎着也長進些,可是,唉!
您也知道的,我那夫郎雖是搶回來一條命,也始終病歪歪的,他私底下看了多少大夫都說懷了身子懷不上——
這懷不上就懷不上吧,我也真怕了懷上再給來那一遭兒,那還不如先要了我的命去呢!”
他咂咂嘴,頗認命了:
“但再認命,這眼看着身後是要斷了的,我也就懶得再折騰。
反正吧,他雖說比我年輕好些,可就那身子骨,我又收了手不幹那太缺德的事兒了,那早晚該有一日要看他走在我前頭的,到時候有我在,虧不了他身後的就行,也實在懶得盯着什麽地啊糧食的,我們也不吃自家種的那個,又還沒個傳人。”
又是憨憨一笑:
“手頭的四畝地只随意種了點高粱大豆的,偶爾換換口味,主要給畜生當糧食,因年景看着不太好,我也不拘收成多少,看着不太差,四十多天前就讓人收了。
因此,也還真沒留意到那村子裏頭是啥時候缺水缺急眼的,才剛一聽到消息,都是已經議定了的主意,那些娶了你們村哥兒的、尤其哥兒有生了娃娃的人家,便是沒給挑中的,也俱都被盯着了……
實在不是我躲懶不肯早着來報信啊哈哈!”
這點顯然是要特特強調說明了的,就如程老憨自稱已經收手二十幾年,程家村裏的人多還要怵他幾分一般,宮且林也有小二十年沒在外頭路過身手了,程老憨對他也依然敬畏得很。
其實外人對程老憨的評價一直都不怎麽準确,不論是以為他相由心生、真個很憨的傻子,又或者以為他越憨就越有鬼主意的所謂明白人,都沒将他看明白。
程老憨這人吧,不只打着鬼主意的時候看着很憨,他越害怕、越緊張、又或者越高興……
總之心中情緒激烈又不怎麽敢流露出來的時候,就會借用自己天生的好長相,只管一味憨着。
所以他現在對着宮啓林一再憨笑,還真沒敢打什麽鬼主意。
不只不敢打鬼主意,還要一邊解釋開脫,一邊低頭認錯:
“那什麽,其實吧,程家村那些人,也還真沒那敢在大事上繞過我去的膽子。只是,那啥,那天族裏來人喊我去祠堂商議大事的時候,我沒樂意去,只說讓他們随便放什麽屁、憋什麽壞,別礙着老……
咳咳,別礙着我和夫郎安靜日子就行……”
結果哪兒想得到呢?
忒麽滴族長族老村長村老的召集了一大群,平時唧唧歪歪總愛互相拆臺的兩派,忽然就真憋出同一個蔫屁來!
不願意斷東坪村的水,沒膽子承擔上溪村和下溪村那樣的争水大戰,又沒決斷舍棄水稻保麥子,就真以為小王村是他們想捏就捏的軟柿子?
用程家子孫拿捏小王村的不許再用河水?
還盤算着讓宮家“介紹”合用的師傅,在村裏挖深井?
還想着再來不及時,借一借小王村的井水——
恁大臉,怎麽就不想着讓小王村的人幫着把井水挑過去哩?最後連着莊稼也給澆了?還是幹脆将人家的稻麥都給收自家糧倉裏頭去?
程老憨自認這輩子從來就不是個什麽好人,這些年收斂着,也不過是舍不得夫郎難過,又多少帶了點兒給那無緣的孩子祈福的意思,可他再怎麽是個行善的時候也想着要換日後陰司回報的貨,也從來沒将主意打到小娃娃身上啊?
還是自家三媒六娉娶回來的哥兒,為自家延續血脈的娃娃!
據說北邊兒那草原上的賊匪,最是殺人不眨眼的,也還講究個比車輪子低的娃娃不殺哩!
結果,啧啧,這程家村人做的事,讓程老憨都開始認真考慮日後要不要往祖墳裏頭埋、夫郎的牌位又要不要給請入祠堂去了。
——他是早決定了,日後等安排好夫郎的身後事,就也跟着他去,可誰知道人死後,那活着時練出來的好腿腳還能不能一道帶着去?要是不能,他這些年白練了一雙飛毛腿也罷了,可扔下夫郎走前頭給那群賤人欺負了去……
程老憨想想就牙疼呀!
結果正好宮啓林将拳頭捏得嘎吱嘎吱響,把個才歪嘴扭眉的程老憨吓得夠嗆:
“老、老、老六哥,您可別誤會,我可沒敢沖您呲牙,這不覺着那群賤人賤招的燒心嘛?
我,我雖然沒來得及反對阻止也是大錯,可那啥,我接下了這‘報信談判’的差事,做的卻是棄暗投明的好事啊!
那娃娃們的所在我都探聽了,也交代了人幫忙盯着,絕對不會受啥罪的,您看,那啥,我們是不是趕緊地去把娃娃們救出來?”
☆、報信
宮啓林陰着一張臉:“救肯定是要救的,只不過還有一件事,要先給辦了。”
他到底不是宮家族長,在家族中雖說得上話,在這小王村裏頭也确實威望甚高,他肯說句話,也未必就比裏正村老王氏族長啥的弱什麽——
可名不正、言不順!
宮家這一二代并沒有往程家村嫁人,這次遭殃的娃娃們,說來還是姓程的,而阿爹卻都是姓王的,不敢說都沒有和宮家有什麽拐着彎的親戚,但宮啓林要直接強出頭,也不是那麽回事。
若果然緊急,宮啓林或許還不會想太多,可程家村既然想着讓程老憨過來“報信(談判)”,那在祭祀之前的三天裏,總不至于虧待了娃娃們,也必不敢讓王氏哥兒遭什麽大罪。
所以宮啓林雖急,還能想着上禀族長、族老們,又令人通知王氏族長,自己想了想,帶上程老憨,往裏正家去一趟。
卻才拐進裏正家的胡同口,就見裏頭匆匆走出來一行人。
領頭的就是裏正,後頭跟着的正是程老實家的大王氏和他家兒孫們。
說起來,大王氏他們可比程老憨要早二三個時辰出發,但因着除了個程二平和大郎柳氏,其他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的,雖心急如焚,腳程也快不來,再加上要避着人,先往北上繞,做出一副要去柳樹裏探望柳氏原家的模樣……
這一繞二繞的,竟倒比程老憨還要慢一點,只不過大王氏快人快語,又不像程老憨對上宮啓林時那麽小心,三兩句話就将事情交代完了,這不,也想着去找宮氏族長拿主意呢!
這裏正其實是王氏人,還是王氏一族老,卻不知道是不是王氏如今的族長年輕些了的緣故,讓他居然一遇事就想和宮氏拿主意。
偏大王氏也沒覺得如何,還在那裏說:
“可不就得往宮家去?宮家最是仗義的人家,又素來看重哥兒,不說前些年那事,就說以往——
我阿爹素來就說,宮家從不嫌哥兒是要外嫁的,也從沒想着要在哥兒身上沾什麽好處,可哥兒要是個什麽事,憑他外嫁到哪裏,宮家都認他們是族譜上記了名的自家人哩!
我們瓶兒雖不是宮家血脈,可他舅公(指王瓶兒阿爺的哥哥)不就是嫁到宮家的?如今人雖沒了,兒孫還在,再不會不管這事的……”
大王氏言語喋喋,裏正也一直點着頭:
“可不是,我這心裏也慌了,這還真要請宮家的幫忙拿個主意……”
正說着,一擡頭:
“哎喲,老六兄弟啊!我正想去找你,可巧……這位……”
程老憨這些年是安分了不少,輕易都不到外村去,可早個二三十年,誰不知道程家村有個憨面魔王?
看着總在憨憨笑,其實誰信誰吃虧,那可是個坑死了人也還在憨憨笑,手上的刀才從人脖子裏拔出來,也還是在憨憨笑的家夥。
後面那一幕,裏正還親眼看過,雖然那被砍死的是個劫道的。
可怎麽說呢,裏正現在看着管理村務還挺有一手,可二十多年前不過是個第一次跟着去省城售賣貨物的愣頭青。
哪怕明知道多虧了程老憨那一刀,自個兒才保住性命,裏正也很難忘記那一瞬間的一片血色。
連帶着,對程老憨的印象也很深刻。
十來年未見,依然一眼就能認出這個面憨心刁手極狠的家夥。
難得這一回,他那麽快從那片血色中沖出,還有膽質問:“程老憨你這是來做什麽?”
程老憨對別人可沒那麽客氣,眼珠子在程二平身上一轉,嘿嘿一笑:
“還能幹什麽?報信呗!想必你也聽說了,你家外孫過兩天就要去給龍王爺當童子的事兒了吧?是不是倍感榮幸啊?”
他面上仍憨,說出來的話卻真夠刁的,把個裏正氣得完全忘了那根深蒂固的忌憚:
“榮幸個屁!你們程家村就沒……就沒幾個好人!虧我還……”
程老憨悠悠然:“可不就是瞎了眼嗎?誰讓你不打聽仔細程浩健那小子的底細?真當十八歲的童生就是什麽好貨呢——真好貨能給耽擱到十八?”
裏正氣急:“誰說我沒打聽?我還知道那混蛋和你是一家子的哩!”
他雖怵程老憨,但就是莫名相信他不會,或者說不敢,随意招惹小王村的人——
砍劫匪那一回,程老憨就親口說過是看在他們是小王村人的份兒上才出手的,裏正記得可清楚。
所以才在打聽了些不怎麽合适之後還覺得自家哥兒吃不了虧,哪曾想落得如今,還要給這面憨嘴刁的奚落?
程老憨也跳腳:
“您可別,誰敢和那孫子是一家子的?打我爺爺那一輩就不和他家往來了,可當不起這‘一家’——
咱再坑人,也從不坑自家骨肉哩!”
裏正想起這個就心酸:
“他,那話真是他說的哩?”
說完,轉向程二平那邊歉然一笑:
“我不是不信你們,只是這事兒,這事兒,我實在想不明白,這程浩健,好歹也讀了那麽些年書,怎麽就做得出那等事哩?”
宮啓林想起家族舊事,面色亦是陰沉:
“我們不是那樣人,自然猜不出那樣人的心思,現在也不是猜那些的時候——
我已經讓人去給兩家族長報信,您也趕緊往場院那邊去吧?
再有,那糟了難的哥兒也不是一家,是不是該把他們父爹親人都請來,一道議議?”
裏正點頭:“正該如此。”
他家只生了王瓶兒一個小哥兒,卻還有四個小子子,還都是王瓶兒的兄長,如今孫輩也有六個小漢子,四五六七歲上的都有,不過大的三個下地幫忙捉蟲子澆水去了,剩下幾個小的,撿柴禾只當玩兒似的,這報信跑腿兒的倒也還做得來。
當下由裏正說明,大王氏補充,與孩子們交代清楚都有哪家,一個個的就撒開腿報信兒去喽!
宮啓林與裏正,攜程老憨大王氏等人往場院去且先不提,卻說那報信的小娃娃們之中,正好有一個,卻不小心和宮十二撞上了。
宮十二剛從白水河那邊打了一趟水,因河邊的水田大抵都收割完畢了,他這水就要往西邊的麥地上挑,步履就越發有些急。
又實在趕巧,正走到那原本是水溝、如今幹了的地兒邊上,旁邊就沖出來一個舉着一罐小蟲子說要送給他家雞哥兒吃的娃娃,宮十二看他再前兩步都能栽那溝裏去,忙不疊騰出一只手攔住:
“小心點兒,那溝可深!”
其實才一米半左右,可對于五六歲的娃娃還真算高,裏頭雖是泥土,如今卻又曬得龜裂,摔下去也真不是玩的。
然後,這小娃娃還撓着頭傻笑呢,那邊就又撞出來兩個!
準确的說,是兩個撞到一塊兒,結果不知道怎麽帶的,一道兒往那溝下摔!
宮十二肩頭原擔着四桶水,桶不算極大,畢竟他身高有限,卻一前一後各二個,扁擔也是給壓彎了的,手裏又還挽着一個小娃娃,此時皆都顧不得了,肩頭挑着的死物随意一卸,水灑出來多少都顧不得了,娃娃還小心些用了點巧勁一抛,自己已經往斜前方一撲……
萬幸,倆娃娃都撲到了,雖将宮十二也給帶到溝裏去,娃娃們卻都被他護在懷裏好好兒的。
就是宮十二心裏那滋味夠嗆——昨天經過這兒的時候還看到有小混蛋們往這溝裏撒尿,還在比誰尿得遠哩,結果自己這就紮進來……
他雖将自己狠使了這些天,兩腿泥點子也沒多少時間顧及,可總還有些東西是刻在骨子裏的,此時想起那腌臜之處,不由面色猙獰。
倆娃娃給吓得夠嗆,便不免你一言、我一語互相指責了起來:
這個說明明是我先拐彎,怎麽你就不讓道?
那個說我有急事,你怎麽就不知道讓讓我?
……唧唧咋咋、咋咋唧唧的,總之必須是對方不好,必須讓自己無罪開釋,必須不能損害自己在宮大神眼中的形象啊!
裏正也沒交代孫子們要保守秘密←當然,就是交代了,如今對宮十二崇拜得不行不行滴的小娃娃們能不能守得住也是一個問題。
反正才三言兩語的,宮十二就聽出事兒來了。
宮十二原不想管別人家的閑事,可耐不住這倆月全村分工合力,不說真一下子就親如一家,到底和村人混熟了許多,不好全只當路過的陌生人,便沒法子理直氣壯說不關我事;
又,那裏正家四孫子說得正熱鬧的時候,旁邊又拐過來兩個合力擔着一桶水的半大漢子,聞言就有個“咦”一聲:
“這事兒聽着可熟,可比前些年宮五爺爺家遇上的那家子還要做得絕——
對了,那姓程的據說有個童生功名?
酸書生果然都沒好玩意,越讀越會憋蔫兒屁!”
末了還要罵一句,十分義憤填膺,仿佛若非惦記着身上那桶水,就要游過白水河去,将程浩健給抽得“成好賤”了一般。
倒是和他一道的另一個漢子,宮家大四房學字輩的嫡長孫,也是那位老舉人的長孫,名喚宮學嶺的,就捅了捅那周二子:
“咳咳,童生算是啥功名?還有那位,那可是我叔爺爺,也是十二哥的親爺爺。”
周二子才想起來這倆茬子——
合挑一擔水的好哥兒們,他親爺爺就是村子裏公認百年來最會讀書的文曲星,舉人功名遠勝童生幾大截,他原也跟着在村學裏頭很是讀過幾年哩!
而八卦裏頭那個一般倒黴過的宮五爺爺,卻是如今村裏小子小哥兒們信任男神的親爺爺!
于是撓着後脖頸一陣傻笑。
宮十二也沒計較他當着人面說是非,只問:
“幾年前的事?幾年前的什麽事?莫非也是一般,有人拿了我們家外嫁的……哥兒之子,來威脅什麽?”
小王村聽說在這附近不還挺能的嘛?怎麽一次兩次的,倒讓人拿了外孫子玩脅迫?
宮十二雖有原身不少記憶,但有些成年舊事,原身根本沒啥印象,宮十二自然也就無從得之。
而眼前這宮學嶺,雖跟着村子裏新流行,喊宮十二一聲十二哥,其實卻比宮十二這身子年長足足六歲之多,那周二子更是十五了,都是眼看着就能議親的人,知道得自然也都多些。
再有,那事兒雖然好說不好聽的,平日裏頭小王村的大家顧忌着宮家的顏面,也不曾放在嘴巴裏頭叨叨,可也不是什麽大秘密,不過是當着宮十二的面說道,就是周二子那樣真有點兒二的,也覺得別扭罷了。
可宮十二是誰?
小王村新晉男神,魅力無邊,不分漢子哥兒、甚至不拘是老是少,除了最忙碌的壯勞力們,就鮮有沒拜倒在他那泥腿子下的。
才一個眼神,周二子就嘴巴叭叭,将自己親眼看到的、親耳聽說的,都給倒了個幹幹淨淨。
宮學嶺雖不像周二子那麽二,最終也還是熬不住,跟着在一邊補充了不少。
于是,宮十二就弄明白了,為什麽阿爺叔伯對自家阿爹态度都那麽怪。
卻原來,宮阿爺和宮阿公原本也有個小哥兒,名喚流溪,排行第三,比宮待岳和宮阿父待川小一些,卻比宮待山要大一歲半,自幼得父爹兄長們寵,又十分寵着待山這個弟弟。
只或許是宮阿公為人太端肅了點兒的緣故,這位流溪哥兒人雖溫柔,卻溫柔得有些過了,便顯出幾分腼腆內向來,只不過他随宮阿公也很是讀了些詩書,這股子腼腆倒不顯得小家子氣,反而溫雅可親得很。
是以大家夥兒也沒覺得流溪這性子有什麽不好,宮阿爺偶爾笑話老伴,還說就要我們流溪這般性子的才是個哥兒樣呢!宮阿公也覺得小哥兒文靜甚好。
等到了流溪議親的時候,宮阿爺宮阿公方才擔憂起來,看誰家都怕自家小哥兒嫁進去被欺負了去,看誰家都覺得不合意。
本來最好是嫁在這小王村,最好能和自家嫁對門,可宮家祖訓,三代之內盡可能不與同家族尤其近親者者為婚姻,偏宮阿爺他阿爹就是個王姓人。
這沒法子,只能往外頭看,就正好看到宮阿爹原家的親戚陶氏子。
也是那家先上門提的親,那家的阿爹、後生,都來小王村走了好幾回,宮阿爺看着那人家心誠,那後生雖沒聽說有考出個什麽功名,卻也是自幼很用心讀了些書,說起來與流溪真能成,也好有個紅袖添香的雅事;又想着那後生的阿父,與自家二郎原家阿爹那邊的舅爹(約等于男女世界裏頭的舅母)乃是兄弟,算起來也是親上加親,再加上流溪當時也有十八了,宮家雖不在乎那點子罰款,卻不想将哥兒耽誤到由官府配婚的地步……
做了幾番打聽,也就應下了。
便是覺得那桃花村有點遠,可宮家族裏有船,要看哥兒也不難。
流溪前半年回家的時候看着也還好,後頭又說是有了身孕,雖不再來,宮阿公一開始也還常去看看,只不過後來看流溪一切安好,哥婿雖不太懂得體貼人,但年輕人第一回當阿爹,手足無措也是有的,夫家阿爹也是照顧周到,他那會子又要張羅幼子的親事,也就連着二十幾天沒過去。
原是打算着,趕緊将幼子的婚事給張羅好了,趕在流溪日子近了的時候去住下照顧,誰知道,才那麽二十幾天,就出了事。
據說是那哥婿——
宮學嶺呸周二子:“那混球算哪門子哥婿?我們兩家早就義絕斷了親的!”
周二子趕緊改口:
“那混球原來早在外頭有了人,只不是什麽正經人家的哥兒,那陶家便不肯讓他進門,就是生了孩子也不認……
沒想到流溪舅舅懷孕都快臨盆了,外頭那個就又生了一個,還是個小子,那混蛋就被說動了心思,領了人、抱着娃娃去流溪舅舅面前胡謅,說是他不認下那倆孩子就是不賢,把流溪舅舅氣得動了胎氣早産……”
宮學嶺恨恨補充:
“最可恨的是那混蛋還只顧着他外頭那妖精,也不說給流溪舅舅請大夫去……
熬到流溪舅舅難産,又在保大保小上故意踟蹰,最終……”
最終流溪生了個出生的時候臉色都憋紫了的小子,多虧了程老憨那會子正好在桃花村,聽說了趕過去,不知道使了什麽手段才又給救活了過來,又讓人趕着回小王村報信……
“那時候流溪舅舅還活着哩!可恨那混蛋還要氣他,那混蛋家阿爹一開始看着對流溪舅舅好,其實也不是個好東西,還跟着勸說‘那小子雖一時救活了,可才出生就遭了那麽大難,誰知道能不能養活?不如将外頭生的那個小子認下,只充作雙生子’,又保證什麽‘外頭那賤人是肯定不讓進門的,小哥兒也不認,只不過那小子是為了慰藉你才不得已’之類的——
呸!活活将流溪舅舅氣死了呀!”
程老憨對宮家人沒得說,可他還要顧着小娃娃,不免有個顧不上來的時候,結果這一個顧不上,就讓宮阿爺一家急慌慌趕過去,只見着一具還溫熱的屍體。
再後來,宮阿公問宮阿爹是不是真不知道那陶家的混賬事——
他們兩家到底是親戚,宮阿爹還是在原家爹舅家養大的,和那陶家夫郎不可能全不相熟,流溪議親的時候,宮阿公也囑咐他打聽過,他也只回說沒事……
宮阿公那會子那麽問,其實還挺希望是自家這二郎沒留意着。
結果,宮阿爹居然露出一線慌亂愧疚來。
宮學嶺說起這個,聲音弱了許多:
“再後來不久,叔爺爺就分了家……
外頭就有人說叔爹是存心幫着原家親戚……
不過我知道肯定不是,叔爹只是性子軟,又惦記原家爹舅養育恩情,想是将那家親戚的錯也給歉疚上了……”
宮十二眉毛動了一下,他那阿爹,要說明知道還故意坑夫家弟弟,必不至于;但若是那時候發現了點兒什麽不對,卻被哄了過去,回頭想起來心下愧疚,臉上帶了出來,卻是很可能的:
“那,那個孩子呢?”
宮學嶺:“陶家理虧,又不及我們家團結勢大,義絕和離之後,叔爺爺還把那小小子帶了回來,如今也在族學裏頭一道讀書……”
宮十二點頭,沒再說話,将那剩下的水挑到地頭之後,就往場院去。
☆、商議
那場院原是村子裏頭開出來曬谷子的一個公共場地,最開始并不是作為議事之用。
百餘年前宮家遷入小王村,與王氏等早居此地之人雖相處融洽,到底兩姓旁人,村裏大事往哪族祠堂祖宅去商議都不像那麽回事,裏正家又容納不了許多人。
宮家老祖先遂拍板支了銀子,将村裏原就有的一個曬谷場重新規整過,加大整平不說,還鋪了磚,又在場院南邊蓋了三間屋子,屋後更有一個口深井,兩側耳房平日便有開放,由得曬谷子的人歇腳喝水,正屋則留着議事——
例如這次關系到整個小王村外嫁哥兒的惡心大事。
宮且林往族裏報信早,宮十二卻是腿腳快,他趕到場院外頭的時候,正好見着他們這一房的大伯爺——
也就是宮學嶺他親爺爺,族裏那位老舉人,宮且楦。
得,這下子也不用琢磨怎麽混進去,也不用猶豫扔下挑水大事來摻和這惡心事值不值。
宮十二就過去攙扶他:“伯阿爺您來得可快。”
宮且楦摸着胡子,斜眼看他:“你來得也真不慢哩!”
卻又道:“也罷,這事兒本也該讓且森過來,偏他今日和你阿公正忙着,便也不勞動他……你來也是一樣的。”
宮且森就是宮阿爺,也算是族老,但他們大四房嫡長主事的是宮且楦,老爺子這話可就都虛得很。
只不過終歸是好意,宮十二會急着往場院來也是怕阿爺想起前事不樂。
如今族裏這般安排,想來是暫時氣不着阿爺阿公了,宮十二待宮且楦越發恭敬:
“待會兒可全靠伯阿爺您拿主意,等事情處理了,我再緩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