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田地之間,最好還能空調吹着,小酒喝着,再加幾塊冰……
可惜,宮十二現在空調小酒冰樣樣皆無,只有三畝早上澆了水、下午就能又曬幹裂了的麥子地。
還有一阿爹一弟弟,卻都是不舍得讓他們跟着挑水奔波的弱小。
于是宮十二只能起早貪黑,一桶桶水挑着,趕着早晨陽光火辣起來之前澆一遍水,然後再趕着晚上太陽下山了、地裏沒那麽燙的時候,再澆一遍水。
中間為了怕反将植物的根系燒壞,輕易是不澆水的,可宮十二能将幫忙澆水的阿爹弟弟趕回去料理家裏頭的瑣事,自己卻不能歇。
這見鬼的天氣,熱得莊稼都要蔫了,野雞都只敢在早晚的時候出來啄點兒吃食,蟲子啥的卻越發猖獗起來了。
只在一早一晚下地的野雞根本沒能将蟲子吃幹淨,可中午實在太熱,小雞們是肯定不出來的,大雞倒是偶爾會在小雞實在餓不住的時候,出來逮些蟲子回去,可過後也要蔫吧上大半天。
宮十二無法,就只能自己拿了樹枝陶罐的,蹲在田地裏頭逮蟲子。
各種毛絨絨黏糊糊惡心死個人了的玩意兒啊!
宮十二以往不敢說十分潔癖,可那樣家境養出來的公子哥兒,哪裏需要為難自己碰這樣腌臜物事?
當然小時候還不懂得嫌棄、又存了故意拿蟲子吓人的壞主意那會子不算,可除了對付宮十一會故意捉點惡心些兒的東西,逗侄女侄孫女們的,哪怕是蟲子,也是蠶兒那般胖乎乎還挺幹淨的好嗎?
結果如今……
唉,果然世事難料啊!
混蛋宮十一詛咒他遲早有給蟲子玩個半死不活的一日時,他還在擔憂了小兩月之後,就得意洋洋地和老爺子炫耀自家運勢強硬,連宮十一的烏鴉嘴都詛咒不了啥的……
那會子,何曾想過有今日呢?
宮十二心中感慨,不過天氣熱得很,不張嘴嗓子都發幹,卻實在不敢嘆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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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作自受嘛!早上帶着的水嫌棄過了午便有怪味,且再仔細封了罐子,回頭打開了都要平白少三分的也未免可惜;宮阿爹要給他送水,他又不樂意:
“我堂堂大男兒(還有體質過四十),哪裏就是這麽點太陽能曬得死的?還不如等我下午回家的時候喝個夠!”
于是活該将自己累得像條狗,還是剛從泥濘地裏撈出來的死狗!
今天過午,宮十二又是一派死狗狀從麥地裏頭起身。
可這時候還不能回家。
他每天給自家地澆兩趟水,完了再捉一畝地的蟲——別看一畝地不多,一簇簇莊稼盯着捉蟲,又一會蹲、一會站的,還有偌大日頭曬着,連宮待山那樣漢子都做不來,也就是宮十二仗着過四十的體質和同樣過四十的耐力罷了。
而趕完自己家的,他也不能扔着阿爺家的不管。
大伯小叔家都有水田,又管着阿爺和自家的各一畝,雖說今年稻子種得早一些,又伺候得格外精細,早了半個月抽穗結束,可眼下也是灌漿的關鍵時候,要是不仔細,日後收了一堆空稻殼,之前伺候的再精細也不過一場空。
是以大伯小叔這些日子,雖不像宮十二這樣守着捉蟲,卻也沒能比他清閑半分。
差一點,宮阿爺都要讓他們放棄那幾畝水稻,專心侍候需水量沒那麽大的麥子了。
可一來水稻今年長得好、也熟得早,眼看着也就是一個月的功夫,大伯小叔心裏頭難免舍不得;二來嘛,宮十二琢磨一下自己的極限,雖說再攬了那幾家田地的水,越發要累成狗,可人情要還,親情也不能真說我不是原餡兒就都不顧了的。
原身記憶裏頭,久遠的人情不說,之前病着那會子,別看阿爺叔伯仿佛依舊透着冷淡,可要不是他們送吃的、幫幹活,又在王大夫家墊付了藥費,這身子多半熬不到宮十二來鸠占鵲巢。
那樣的話,誰知道宮十二是能好好兒繼續當他的纨绔公子哥,還是在那場詭異的海難裏頭一命嗚呼了呢?
從某種意義上,這也是救命之恩。
所以宮十二就要起得再早些,中午也不急着回去歇,都要趁着早晚兩次澆水之前,先幫幾家打了水,蓋好了放在田地邊。雖晚上那一趟,等到能澆水的時候往往要給蒸發掉二三分,可伯爹叔爹阿爺阿公他們不拘誰來了都能澆水,也不用大伯小叔兩頭忙,也不用這些老弱扛着水瞎折騰。
且那三家的田地大都連着宮氏族人,也不怕有哪個黑心腸子的使壞将水貪了去,族人遇上了縱然有羨有贊的,也未必沒起過貪念,可敢付諸行動的,到底沒有。
連另一邊挨着的別家田地上,外姓人來來往往的,也都不敢打主意,偶爾實在眼饞走近了點,都要給宮氏族人喝止了。
宮十二看在眼裏也沒說什麽,但只要時間足夠,裝滿自家的水桶,也不介意幫族裏頭老弱居多的人家挑一些。
就是越發累得狠了,就是宮阿爹如今很舍得,天天都能在宮十二的碗底擱上兩大塊肉,宮十二這麽幾天下來,就累得明顯又瘦了好些。
又瘦又黑的,有時候甚至都顧不上洗澡,只略洗了腳就躺倒,很難想象他在幾個月前,還是個啃老很驕傲的二世祖。
可人嘛,想要保持一顆人心,有時候就需要将身體累成狗的狠勁。
再說宮十二這股勁也沒白花哪!
在宮十二幫族裏老弱挑水的第三天,其他族人雖沒他那身板,不敢使得那麽狠,可一早一晚的,也肯多攆着自己再走一兩趟,好歹給族裏老弱勻一兩桶水出來;
到了第七天,有個雖沒法子幫忙挑水、卻能幫着澆水的小哥兒突發奇想:
“怎麽不在地邊挖些坑裝水?”
這話乍聽有點傻,山泉彙集而下的小河溪裏頭的水都要幹了,泥地稍有那麽一二天不澆水就能裂開,倒坑裏的水還不一會子就給蒸幹、給地喝幹了?
可若是沒指着存儲多久,不過是漢子們挑來了能倒下去,澆水的人立刻就去舀來澆……
族裏願意給人勻點水的人越多,這水桶也越覺不足呢!
畢竟水能多少勻出來點兒,桶卻是自家還要用的呀!
好在,這兒近山,木材石料原就不缺,大家建屋子的時候雖然要請人幫忙,可材料卻大都是自備。
而今年,因前幾年年景好,皇帝理政也給力,宮家的人又比尋常農戶多了點門路,沒遭遇到什麽谷賤傷農的悲劇,反一個個手裏都攢了點兒銀錢。
宮氏族裏就有三家要另起磚瓦大屋的,還有五家,雖只是在原址修出泥瓦房來,材料也都備了不少。
甚至族裏頭之前沒說,其實也在春耕忙完、澆水大戰又沒起的空擋,為宮十二家準備了足夠修一座三大間正房的青磚大瓦房的材料,能山上采的都采好了,要采買的瓦片之類的,族裏頭也出了足足十五兩銀子,都給采買回來了!
這時候在各家地頭挖幾個淺坑,裏頭墊上石頭磚塊的讓水別漏得太快,上頭再蓋個大石板讓水別給蒸掉太多,再留出來個口子,又方便老弱澆水,又能讓漢子們多挑幾擔……
做起來甚至比多多采買木桶還便宜些,那些石頭磚塊的回頭起出來,又照樣能用!
那還等什麽呢?
宮十二自家那三畝旱地上,都挖了六個淺坑,也是那時候,幫忙鋪磚的堂叔說起“反正也是你們自家的材料”時,宮十二才聽說族裏琢磨着給他家起大屋的好意。
嘴裏沒說半句感激,可卻越發爆發了潛力,每天加起來都能多挑五六十桶水了有木有!
逮野雞兔子那會子鬧出來的飛毛腿稱號,越發堅不可摧,更多了個诨名叫跑不死,目測遠近十裏八村的,百八十年都不能再出一個能與他比肩的漢子。
宮阿爹:好像有什麽不對?
☆、同心戮力
宮十二那原身的存在感實在太有限,性子乖巧是夠乖巧了,可就是太乖巧也太安靜,平生最有存在感的日子大概就是為了滿足弟弟的心願下河捕魚結果鬧病的那些天,甚至據說在宮十二來之前,連左右兩家鄰居,都整日整日聽不到這個小哥兒的聲響——
明明那是個顧家到除了出門幫忙幹活就守着家裏做家務打絡子的好孩子,從來不亂跑,可就是因為說話聲音太細,鄰居都拿不準他是不是真的在家o(╯□╰)o
換了宮十二之後,存在感倒是強了,可就是太強了,額心那點紅痣又給他初來乍到那會子那麽一摔,摔成一道有點蜿蜒的線狀疤。
別說,三條長短粗細略有不同的弧線交叉在一起,弄出來的疤痕形狀還挺有後現代主義的美感,再加上位置巧,正正好兒在額心,襯得那張原本只箅小清新的臉,也有了幾分神秘的雍容。
可再雍容,那也是将象征哥兒身份的紅痣給徹底弄沒了的呀!
再加上宮十二來了之後的表現太彪悍,可不就怪不得連宮阿爹都偶爾忘了那是他家大哥兒,不是大小子麽?
至于外人,更是……
看族裏幾個堂兄弟,居然能大咧咧和宮十二讨論什麽“趁着河裏還有些水,我們也抽空去游兩圈”之類的就知道了。
大家都忘了宮十二的性別!
最近連什麽大哥兒、十二哥兒的稱呼都已經絕跡,包括宮阿爹在內的長輩喊他十二或小十二,同輩的不拘比他大或小都喊他十二哥,弄得宮十二自己都忘了如今性別上要命的尴尬,在那群半大漢子招呼他明天一道兒游水的時候,還真頗為意動!
因為族裏頭幾個還沒法子挑水的小漢子主動提出,他們可以在澆完水但日頭又不是太大的時候,幫宮十二家的地捉蟲呀!
十二哥你盡管去玩吧,這些天挑水也辛苦了O(∩_∩)O~
宮十二果斷心動了。
可就在他行動之前,旁邊原本也樂呵呵覺得小十二這些日子勞累壞了,歇個半天也沒什麽不好的宮待岳,眼風一掃到小栓子他十二堂兄,忽然一激靈——
尼瑪這節奏不對啊!
雖然都是這一輩裏頭的小十二,可自家那個是十二哥兒啊!
再怎麽表現得比十二小子還彪悍,也不能真拿他當小子呀!
遂兇狠翻臉,最先撺掇宮十二的十七小子,大三房那位宮待省的長子,大名宮學峻的家夥,還給宮待岳賞了兩個腦瓜崩,并勒令:
“明兒記得都來給你們十二‘哥哥’捉蟲,也讓他歇一歇!”
“哥哥”二字,尤其強調。
宮學峻捂着腦門眨了好幾下眼睛,才想起來:
次奧!這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十二哥,他喵了個咪的是個哥兒啊!
回頭要是給阿父知道自己撺掇十二哥和堂兄弟們去游水,嘶——果斷是要屁股開花的節奏,連阿爹阿公都不會護着自己的!
趕忙兒将淚花兒眨了回去,又拍着胸脯保證:
“我一定給捉蟲子,天天都來捉!早上不賴床來捉,晚上趁着天光先捉完了再澆水……”
宮待省與小叔宮待山年齡相當,只略大了四個多月,可架不住人家成親又早,夫郎也會生呀!
宮學峻如今都七歲了,族學上了小兩年,許多規矩也是學過的。
宮氏對于哥兒雖不很苛刻,可世情如此,尤其随着本朝某位褚姓大儒創立的理學興起,世人對哥兒越發拘束。
縱然鄉村農家沒那麽多規矩,縱然都是本家的堂兄弟們,可這一道兒幹活的時候身體有些接觸也罷了,真敢光屁股撲一條河裏頭游水……
宮氏從來沒有拿自家哥兒浸豬籠的先例,可要找個心甘情願娶十二哥兒的,肯定也是難上加難。
而引發了這些的家夥……
沒發生的時候最多給阿父早晚加餐(竹筍炒肉)加個三五天,可要真做下了,搞不好阿父真能狠得下心将自己出族!
罪名:坑害族哥!
宮學峻雖然沒将親阿父的武藝都學全了,膽子原卻不小,可這時候想起那可能的後果,大暑天的,後背都一陣陣冷汗。
于是許諾也就許得格外爽快,雖然他家其實沒有用上宮十二挑的丁點水,也拍着胸脯,不只今天、本月、今年,乃至于日後,但凡有需要,他都把宮家地裏的捉蟲活計給包了!
甚至恨不得一路許到“哥哥你來日只管放心出嫁,栓子弟弟長成之前,叔爹家的活計我也都包了”去啦!
可惜才露出點兒那意思,就給驚覺如今尴尬的宮十二又賞了好幾個腦瓜崩!
宮學峻不敢再擠眼淚作怪,甚至不敢喊疼,還要笑嘻嘻繞前圍後的:
“十二哥哥想洗澡也容易,家裏頭的井水要是舍不得禍禍,我回頭從河裏給你打兩大桶水去,保證比在河裏頭泡着還舒服!”
宮十二鄙視:“你能打?”
宮學峻看看宮十二的身高,兩人基本平視,可力道卻差了不知道幾十倍,也有點兒小郁悶,卻還是厚着臉皮:
“這麽多堂兄弟呢!我們游水後……不不不,是下水前,先給你打回來?”
宮十二:呵呵!忒麽滴你少再戳本大爺心窩子,本大爺就心滿意足了!
因為實在氣急敗壞,還給以宮學峻為首的一群小漢子下達了個命令:
以後管他們幾更睡,但五更之前要起身,搶早澆水,回頭捉蟲,不只捉宮十二家和他們自家的,還有宮阿爺并其他族中老弱人家,都要一并照顧起來。
當然傍晚那一茬,也類推,不過是将澆水的事兒排到捉蟲後頭罷了。
#讓你們還能偷閑去游水?#
宮大爺十分具有均貧富的公平,具體表現除了我沒有的、你們別想有之外,也會有我有的,也樂得适當和人分享。
所以在宮氏族人花了半天功夫,在自家地頭鋪好小淺坑之後,王氏也學着鋪了不少,宮十二雖不像對宮氏的那麽盡心,可在蟲子不需要自己捉的情況下,也不介意将空出來的那兩個多時辰,分給王氏一個半個的,也幫着挑了不少水。
于是,雖有衆多忽然又想起來這位是個哥兒的小漢子半大漢子們各種不好意思,各種起早貪黑幫着幹活,宮十二還是在不到七月七的時候,就将自己曬成個小黑炭。
雖然他自覺自己高了壯了英俊了,可宮阿爹一閑下來見着大兒這模樣,只差哭死。
可幸好,卻也更不幸的是,宮阿爹能得閑觀察宮十二模樣的時候,也實在不多。
☆、大義
小王村原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村東頭有條河,自西北向東南流過。
這河算不上很大,劃船卻也要一會子才能到河對岸,宮十二目測,等閑十米總是有的。
正常年份,那河水滔滔,經年不息,是以村東才多水田,實在是用水方便得很。
而村西偏北一直拐到村南邊上,又是連綿山脈,西邊山上也有泉水彙集成一條小溪流到村子上,就在大家愛去摘野菜的山坡一側,離宮待山開出來的那兩畝荒地也不過一二裏。
這小溪由西北往西南,再一路蜿蜒着往東南而下,在村中彙聚出一個小池塘,偶爾水流實在足了,還會沿着兩邊栽種了灌木的溝壑往東繼續流去,最終彙入村東頭那條白水河。
那小溪水流最大的時候也不過二米寬、二米多深,可因着這溪流上方沒有村寨,一般年景再細也有那麽一個巴掌深的水流下,伺候莊稼肯定不夠,但一村子人解渴,大抵也還是行的。
這溪流,只有極差的年景才會真的斷流,據說在宮家到此的百餘年間,斷流的次數是一個巴掌數得過來的。
而如今,那溪流雖還沒徹底斷了,卻也只有細細的水流過那山坡,甚至都不夠流到那小池塘裏,就在半路蒸幹了去。
白水河倒還沒斷,可原本至少十米寬的大河如今只剩不到一半寬,露出來河堤上野草苔藓的幾乎都枯死了。
龍骨水車早不能打起水來,有水田的人家挑水桶的時間甚至比宮十二還要早一點,可到了如今,就是想打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兒了。
兩岸河堤,露出來那往日該被河水浸泡的部分,沾上的河泥一步步幹裂成龜殼,甚至掉落。
靠岸邊上,河床比較高的地方,有些露出水面的,看着也仿佛幹裂如龜殼。
——但只是仿佛。
要真以為那些地方已經幹了、硬了,敢一腳踩下去的,只踩半身泥都不算什麽,能活着爬出來就是好運氣了。
村裏的老人們都說那裏頭的淤泥可深着呢,幾十年前也有類似的年景,那時候還老輩人教,很是陷死過幾個水性甚佳的漢子,其中有一個,說起來是王大嘴嫡嫡親的叔公,連屍體都沒能挖出來呢!
所以這一回,一般漢子下去打水,都要穿上大大的,和簡易雪橇似的木屐,再在腰上系一根繩索,另一端系着岸上的大石之類的,以免被王大嘴他叔公拉去做伴兒。
彪悍如宮十二,也不敢輕忽玩例外。
可是這麽一來,大家夥兒打水的速度,那慢的簡直不只一點半點的。
好在水稻灌漿得也差不多了,收成肯定不如往年,但能搶起來五六七成糧食,就是極幸運的事兒啦!
沒了用水的大頭,這樣能慢上幾倍甚至十幾倍的打水速度,也勉強還能供得上剩餘的莊稼。
況,再過幾天,大家也就更不愁這繩索一套一解的浪費時間了。
因為速度再快也沒用,白水河的水已經少到打得快一些、多一點,就要打上來半桶泥的地步了。
雖然還不至于斷流,但也寒碜得很。
——就這,還是因為小王村,尤其是村裏頭的宮氏一族,百餘年來在這十裏八村積下了赫赫聲威,上流的村寨不敢截斷水流的緣故呢!
聽說白水河上游,在桃花村對面分出去的那支桃花溪,上溪村和下溪村為了搶水已經打了好幾架,傷的不說,死的都有幾個呢!
那上溪村和小溪村可還是多年聯絡有親的。
可又有什麽辦法呢?
糧食那是莊稼人的命,水卻是糧食的精血
龍王爺不肯降雨,大家可不就得為了精血拼命?
拼了可能死,不拼卻肯定要死的時候,自然沒什麽好說的。
桃花溪那兒離小王村并不算太遠,雖在河對岸,來往得略少些,但因着小王村人并不像一般農家那樣輕易連村子都不出去的保守,又有水路,縱然逆流也比走陸路的輕松,所以也少不得有人去那兒做過買賣。
獨眼老三的第二個夫郎,嗯,就是定下了卻還沒過門就死了的那一個,還就是上溪村的。
獨眼老三人也仗義,也沒跟那家索要聘禮,還提過要将那哥兒的牌位給迎回來,甚至願意将他的屍身葬到王家祖墳裏頭,不過那哥兒的阿爹說是不舍得他,日後要帶他埋在一處,獨眼老三也就罷了。
反正也就見過一面,談不上什麽感情,不過是可憐未婚哥兒喪葬事上不容易罷了,但随着親父爹一道也是一個法子,雖族中公祭肯定沒他的份,可進不了祠堂好歹能依着親父爹住,也不算全然沒個着落。
如此兩家便算不上正經親戚,可也算是故人。
如今小王村衆人聽了,也不免唏噓一回,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意,又有那心明眼明的,少不得對宮家人又客氣三分。
在這種情況下,裏正不說将河水給堵了,還與村老們議下這白水河中的水只能打半日、歇半日,也給下游人家留點兒活路的決定時,雖有些許人背後疑惑:
“下游還有什麽人家?除了對岸的程家村,可都是山了——
該不會,是裏正偏着自家哥婿(裏正家的小哥兒就嫁到對岸程家村)吧?”
但因着宮家人都還挺支持的,又沒只顧着收割自家水稻大豆的就不顧別家,河裏水不讓狠挑,村子裏頭也還有好些個井呢,他們照樣挑着水給老弱人家用,也不去區分是宮氏、王氏還是其他外姓的,村裏人也就給帶得寬容幾分,并不苛責。
偶爾有那心存疑窦的,也不過自己心裏頭過一遍,該忙碌的,還是各自忙碌去。
可緊接着,還不到七月中的時候,就又傳來一個消息,小王村的人就不是很能坐得住了。
事也還就出在那程家村,因着那村子與小王村隔着白水河斜斜相對,卻偏下游些,自然沒玩兒什麽斷水截流的條件,也沒膽子打上小王村來搶水,可他奶奶的,那做出來的事情可比上溪村對付下溪村的還要缺德!
——說是為了祭祀龍王祈雨,要拿童子犧牲。
這也罷了,生死關頭什麽蠢事狠手都使得出來,小王村人也知道,就自己漏下的半天水量,還真不夠程家村使喚的,這眼看着要渴死餓死的時候,禍禍孩子,外人聽着雖不忍,可也沒那麽大臉幹涉。
小王村的大家前些日子雖已經趕着将那水稻大豆的都收了起來,多少也算有點兒糧食。
又村裏頭托宮氏百年前善意,本就多了三口深井,連着王氏族人更早前挖的一口,便是四口深井,如今都還出着水,水量還不少;
另,各家富裕些的,又習慣跟宮氏家風,有了錢能起得了磚房大屋,便免不了要打上一口井……
積攢到如今,一村子竟是能有三十幾口井,雖然深度不夠的那二十幾個早半個多月前就陸陸續續不出水了,可好歹還有十一口,人是肯定渴不死的,甚至還能富餘出些澆地。
就是這般,還不是一擡頭看着無雲的天、一低頭看着幹涸的河,就心焦?
小王村至少有兩三百年沒幹過拿孩子祭天的事兒了,可別人家要做,他們本也幹涉不了。
——如果,那被犧牲的孩子,和小王村完全無關的話。
可怎麽可能呢?
程家村那可是距離小王村最近的村落,獨眼老三家的第一個夫郎就是在那兒娶的,而除了獨眼老三,兩村,尤其是王姓和程姓,也是幾百年聯絡有親的。
連裏正家的哥兒,不就也嫁在那處?
也因此,小王村的不少人,才會早在裏正沒明言只能在白水河裏打半日水之前,就盡可能往井裏打水澆莊稼,為的也就是給下游的老故交留點兒生路。
到了如今,更是打一會、歇一下的,雖然也有村裏決議之故,也有不少人家麥子勉強算是能收的關系,可不也還是為了給下游留點兒活路嗎?
否則下足狠心,村老又不能時時在河邊盯着,大家多打些水,讓麥子多灌些漿,未必不能多打一二成糧食。
不過都是心軟、念舊罷了。
想着好歹有些還算産量正常的大豆,前兩年年景好時,也多攢下點糧食,怎麽都不至于餓死,不少人家甚至都夠再吃一年的,今年損失些就損失些,總比餓死老鄰居的強……
便都沒将事做絕。
不想小王村人不做絕,程家村卻要出賤招!
作為犧牲的娃娃,最大的不過五歲,小的甚至才周歲半。
裏正年初還喜滋滋帶了好大兩只雞往那兒吃周歲酒——
因為最小的那個就是裏正家的親親外孫子!
這裏正家只得一個小哥兒,寵得厲害,小王村比較講究,同姓不許婚姻,偏村裏頭別姓人家又不是很看得上,裏正又舍不得将他嫁遠了,上游那童家溝子又沒那各方面都合适的哥兒,就只得尋了對岸的程家村,陪了厚厚嫁妝,嫁給了那村裏頭一個才十八歲就中了童生的程浩健。
後來那程浩健足有五六年沒能考出個名堂來,裏正一番秀才岳父的盤算成空,可因為小哥兒嫁過去一直沒生養,裏正家還要對哥婿加格外禮遇。
到了去年初,小哥兒終于生下個小漢子,裏正更是喜出望外,又盤算着能不能拜托宮家的老舉人,給那哥婿指點指點,也好早日進學。
後來雖因故耽誤,也牽頭提議只打半日水,還能為着誰?
結果一番苦心,卻成了:
“雖是我獨子,但為全村計,讓他去侍奉龍王爺也是我一家之幸!”
還鎮壓下拼死反抗的王氏,妻、子,皆不顧,真是好大義也!
而且不只這個周歲半的娃娃,其他不拘三歲、五歲的,被程家村挑出來做犧牲的七個娃娃,無一不是小王村嫁過去的哥兒所出。
那裏頭的名堂,可就不僅僅是對不對得起裏正這個岳父、對不對得起裏正家那哥兒那麽簡單了。
☆、老實和老憨
當然,小王村嫁到程家村去的哥兒,也不是個個都遭遇到像程浩健那樣“大義”的極品貨色,大多數人家都還是不太舍得自家血肉的,只不過時下講究故土難離,又宗族勢大,敢于以一身敵一村+一族的勇士,也實在少見就是了。
可少見,卻不等于沒有。
那程家村裏頭還有個程老實,嗯,他還真就叫程老實——
因為不像程浩健家那樣,曾祖那一輩據說很是攢了些銀錢,供着他們父子三代都讀了些書,
程老實家不過是普普通通一個農家,起名也就沒那麽講究,這老實頭剛出生時就憑長相特征,獲得“大頭”之名,後來長到十三四歲,因為老實出了名,他爹索性就在給他上族譜的時候,請族長填上“老實”二字。
這位也娶了小王村的哥兒,也是個王氏,更還是宮家的曾外孫——
那大王氏的阿爹童氏,乃是宮家嫁到童家溝子的哥兒多出。
是以這童氏跟着阿爹學了些字,大王氏又跟着童氏學了些字,不說如何知書達理,幾個帳畫個押,看份契書讀個布告都沒問題。
程老實原本大字不識一個,這娶了夫郎之後,也跟着學了幾個字,好歹簽字畫押的時候不用按手模,能歪歪扭扭簽上自己的名字了,勉強也脫離了睜眼瞎的範圍,對自家夫郎自然是又心愛、又敬重。
後來夫夫倆生了兩個漢子、一個哥兒,也都跟着他們阿爹學了不少字。
哥兒因着還小未議親,且不說他;大小子程大平雖沒能娶得上小王村的哥兒,卻因着識字,農閑時很能在鎮子上尋些活計,程老實越發覺得這小王村的哥兒稀罕得不行。
正好,到了二小子程二安十六七歲上頭,那大王氏原家哥哥的幼子,因出生時難産一貫體弱的小哥兒王壽壽也剛好及笄。
程老實盤算着這夫郎原家素來兄弟和睦,教出來的哥兒又能寫會算的,不說貪圖多少嫁妝,若能再教出一二代識字的娃娃,不求考取功名,若都能在鎮上尋個輕松的活計,幾代下來也未必不能擺脫這地裏刨食的艱難哩!
為此,程老實甚至覺得哪怕有個萬一,那王壽壽體弱到沒法子延續香火,給過繼長子的孩子到二房也是一樣的。
那程二安又是幼時常見這表弟的,又感念舅家照顧,再無不應。
所以那王壽壽四年前,比裏正家那哥兒王瓶兒只晚了一年半,就嫁到了程家村去。
王壽壽也确實至今未有産育,程大平程二安又都大了,犧牲肯定不敢找他們。
程老實家此次,本可以置身事外。
但人為什麽是人呢?
就是很多事情,哪怕本可以不沾染到自己身上,也不是就都會選擇視而不見。
首先,王壽壽和王瓶兒在原家做哥兒那會子,雖因着一個病弱,一個掐尖,不只不熟,還很有幾分刻意疏遠。
可誰讓兩人有緣,偏嫁到一個村子裏去了呢?
程家村離小王村是挺近,可不說還隔着一條河,就是一個村裏頭嫁對門的人家,也沒有嫁了人的哥兒随意回原家的呀!
那是要給人講究的。
于是王壽壽猶自可,他夫家的阿公也是原家的舅舅,夫婿也是幼年相熟過的,自己又一貫不愛走動;
王瓶兒卻受不住,程浩健因着兩代人讀書,規矩不免就比尋常村戶大些,
偏王瓶兒原家雖是裏正,按說也不該比區區童生家少什麽規矩,
但小王村對哥兒素來就寬容些,王瓶兒又是家中極受寵的,
縱然程浩健他阿爹看着他帶來的嫁妝和背後站着的小王村,不敢如何刁難,那感覺總有幾分不自在。
于是,王瓶兒就開始主動和王壽壽走動了起來。
王壽壽也不是個愛記仇的,王瓶兒那人雖愛掐尖兒,又不是個有壞心的,這走着走着,兩人就真慢慢走熟了。
這一回,聽說了王壽壽和他那小小子的事,王瓶兒當場就落了淚,看得程二安甚是心疼。
然後,就是這個“再者”了。
程老實一貫都是個老實人,小時候跟着去集上賣點兒自己摘的蘑菇野菜的時候,他就特別老實,老實到都有點傻乎乎的,讓人少給個一文兩文的,也從來不争執。
有次還将靈芝混在蘑菇裏頭,給賣了個相當低的價錢,結果買家都走遠了,旁邊才有識貨的人告訴他。
這程老實那會子已經有十四歲,本該是小漢子們血氣方剛的時候,偏他實在太老實,也不去問那人——還是同村同族的族叔——為什麽之前不提醒他,也沒想着追上買家悔了之前那買賣,就那樣老老實實一摸後腦勺:
“哦,是嗎?”
他老實到準備這次記清,下次不犯就行。
那族叔卻給他氣得臉都白了,雖不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