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番外一 前篇:爸爸們 (1)
01
十二歲的陳墨亭卸下肩上的書包,拿出教科書作業本,擠散整齊排列在桌前埋頭寫作業的孩子,往桌上“啪”地一甩。
一陣挪凳子的聲音。
“陳墨亭,”一個聲音怯怯道,“主任讓你去辦公室一趟。”
陳墨亭沒有表情的臉立刻露出十分的不耐煩,摘下穿刺在耳垂上的圖釘揣兜裏,深吸一口氣走出宿舍。
主任辦公室的空調開得很大,隔絕了室外悶熱的空氣,甚至有點冷。陳墨亭反手關門,雙手背在身後站在锃亮光滑的地板上,抿緊嘴角讓臉色顯得沒那麽差。
主任兩眼緊盯電腦,嘬着嘴唇吹散漂着的茶梗,吸溜一口:“又被叫家長了,你。”
陳墨亭正在打量似笑非笑坐在主任對面的陌生人,那人不躲開他的目光,他也不躲那人,兩人就那麽互看着。
主任玩掃雷被炸,憤憤然關閉窗口,轉過身看着他:“跟你說話呢。”
“為什麽啊?”陳墨亭眉頭皺成一個疙瘩,吸了吸鼻子,“我沒幹什麽啊。”
“你自己……”
“我成績挺好的啊!”陳墨亭眼圈剛紅,眼淚就下來了,揉着眼睛大聲嗚咽,“又怎麽了!又怎麽了!”
“好了好了好了好了。”主任連翻白眼,“叫家長不一定是有什麽事,班主任什麽都沒說,我怎麽知道?”
陳墨亭擰了擰鼻子,低着頭肩膀一聳一聳地沒了動靜。
“你耳朵怎麽了?”
這聲音比主任年輕了幾十年,陳墨亭耳朵一跳,臼齒磨得“咯吱”一聲:“高年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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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冷笑:“別理他。”
陌生人揚眉:“哦,好。”
“回去吧。”主任粗聲嘆了口氣,“明天讓陳宿管陪你去學校。”
陳墨亭擦着眼睛轉身,臨關門不忘哽咽兩聲,轉身拐進職工洗手間洗幹淨鼻涕眼淚:“多管閑事。”
“好了,就是這個讓人讨厭的小孩,幺蛾子特別多,學校天天找監護人談話,保管你一趟趟把腿跑細了。”主任新開一局掃雷,“他前幾年讓人領走過一次,結果養母懷孕,花錢托關系又給送回來。運氣太差。”
陳樹微不知道他是在說福利院運氣差還是這小孩運氣差,應聲道:“是有點。”
“等到禮拜六我再把你介紹給三樓的孩子。”主任說,“駐院宿管可辛苦啊,你要有心理準備。”
“沒事,我還得謝謝院裏幫我解決住宿問題。”
主任顯然想清清淨淨玩會兒電腦,陳樹微于是借口宿舍還沒收拾好留他一個人在辦公室,下到三樓挨個宿舍串門做自我介紹。
福利院的前任會計因為貪污問題被人舉報,本來不起眼的機構成了市裏重點監管對象,會計一職一下沒了油水,就沒人走後門托關系擠破頭往裏進,只好面向社會招聘。陳樹微雖然只是個會計專業的應屆畢業生,門路卻比普通人要多,耍了點小聰明乘虛而入了。
他一窮二白,為省下一筆房租才答應兼職駐院老師,搖身一變成了“陳宿管”。
陳樹微逛了兩三個宿舍,孩子的年紀參差不齊,但都看得出畏手畏腳的影子,讓他心裏十分不舒服,裝出的一臉和善也快僵硬了。等到第四個宿舍,畏手畏腳的氣氛尤其濃厚,他個子高,一眼看見一個矮個男孩低着頭縮在最後面,仗着自己長胳膊長腿,揉揉他的頭問:“你叫什麽名字?”
“陳墨亭。”
陳樹微找的就是他:“陳墨亭,是吧?來,出來我跟你說點事。”
陳墨亭千般不滿萬般不願地跟在他身後,偷空瞪一眼竊竊私語的舍友們,後者立刻閉了嘴。
陳樹微把他帶到自己宿舍,蹲在他面前仰頭看他紅腫欲滴的耳朵,一個圓形小孔正往外滲血。
“耳朵怎麽了?”
陳墨亭一癟嘴:“高年級的人,欺負我。”
“繼續。”陳樹微把手表端在眼前,“我看你幾秒能哭出來。”
他這正說着,陳墨亭眼淚“吧嗒吧嗒”掉在他手背上,卻是噙着淚水沒好氣地問:“你沒完了?”
“嗯,你有意見?”
陳墨亭把剛才藏兜裏的圖釘重新摁在耳朵上:“狗拿耗子。”
陳樹微一把拽住他:“你這圖釘哪來的?”
“老師辦公室拿的,怎麽了?”陳墨亭雙腳蹬地,身體跟地面呈六十度角,用體重跟陳樹微的臂力抗衡,“放開。”
陳樹微馬上松手,陳墨亭“噔噔噔”倒退好幾步,居然站住了。
“身手不錯。”陳樹微兩步走過去從驚魂甫定的陳墨亭耳垂上摳下圖釘,對着燈光看了看,針尖嶄新閃亮無鏽跡。
他從床底拉出個箱子,翻出酒精和棉簽坐在床沿,仔仔細細給針尖消毒:“過來。”
陳墨亭剛要從他攤開的掌心拿回圖釘,陳樹微手指一蜷,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消毒用品:“不想化膿發炎就自己擦耳朵。”
陳墨亭老大不情願地梗着脖子,用棉簽蘸着酒精擦耳朵。
“你這是自己按出來的?”
“嗯。”
“想要什麽樣的耳釘?”
“什麽?”
“耳釘。”陳樹微比劃了一下自己的耳垂,“穿在耳朵上的。”
“那不叫耳環嗎?”陳墨亭擦了不少血漬下來,厭惡地咧嘴,“扔哪?”
陳樹微從床底下拿出垃圾桶,扔到他腳下:“你紮耳朵幹嗎的?”
“你管得着麽?”
陳樹微上手在他頭上拍了一掌:“好好說話。”
“你管不着。”
反問句變陳述句,語氣确實改善了點,小學語文還挺有用的。陳樹微被逗樂了,握住他的胳膊拉近,審視一番他的手臂手腕,并沒有發現受虐自虐的疤痕:“走吧。”
陳墨亭狠狠瞪他一眼,搶過他手裏的圖釘氣呼呼地走了。
陳樹微好心被當成驢肝肺,居然沒什麽脾氣,是覺得如果自己經歷過這小孩經歷的,性格會更差。
他枕着胳膊躺在床上無所事事了一會兒,拿出手機發短信:螺絲,晚上玩麽?
那邊回:開完會,玩。
隔了一會兒又回:大樹,最近哪去了?
不到兩分鐘又來一條:十點鐘,老地方見。
其實陳樹微發完第一條短信就後悔了:他今天剛興師動衆地搬進福利院有點累,螺絲是純零,敏感度好,臉好看聲音好聽,壓起來舒服,但讓他自己動根本毫無技巧。陳樹微已經預見到被榨幹卻沒爽到的結局。
但他還是很有道德的,既然是自己主動開口,對方又這麽主動熱情,不去不好。
“老地方”是一家小賓館,陳樹微知道這兒的時候,這裏就已經是同志經常光顧的場所了。老板老板娘看起來就是一對普通中年夫婦,齊刷刷的兩副高原紅,透着一股正宗的傳統憨厚,卻對前來開房的同志們一視同仁,沒有半點驚訝或不屑。
螺絲的騎坐當真索然無味,陳樹微只好扔掉疲憊翻身壓住他,就着隔壁忘情的呻吟迅速完事,隔壁卻也好像在跟他比誰更快似的,停了。
陳樹微跟螺絲大眼瞪小眼,親他一口說我走了,今天不在狀态,改天約。
他穿好衣服出門,隔壁的門也開了。陳樹微一眼看到其中一人筆挺的西裝,但另一人的形象就有點不堪入目:一身贅肉,穿着花色刺眼的海灘褲,還一手摸着西裝男的屁股,被狠狠拍掉了。
聊天室裏被騙了吧。陳樹微在心裏幸災樂禍,盯着西裝男的屁股跟在兩人後面。
西裝男突然拍了拍口袋,一轉身跟陳樹微走了個對臉。
兩人同時一愣,吞了一口口水。
西裝男回到剛才的房間找東西,陳樹微從門縫裏擠進去反手關門。
陳樹微問:“一?”
西裝男一點頭,兩人二話不說吻到一起。
“壞了,套用完了。”陳樹微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嘴上這麽說着,手上抱得緊緊的,胯下還在跟人磨蹭。
“沒事。”對方喘着粗氣道,“我剛才當的是零。”
“那也……”
陳樹微沒說完,一不小心摔在床上,腳一伸直把對方也絆倒了。那人用胳膊撐在他身體兩側,盯着他的眼睛喘息:“對,不是這個問題。”
兩人鼻尖對鼻尖地喘了半天,還是沒敢冒險。
“我是阿劍。”西裝男翻身坐在他身邊,“你怎麽稱呼?”
“大樹。”
“你好。”
陳樹微看着他伸過來的手一愣,握了握:“你好。”
“方便給個手機號麽?”
陳樹微從兜裏掏出手機:“說你的。”
兩人交換完手機號,各自盯着對方胯間的隆起估算尺寸。
“不然我去找老板要一個?”
“我不放心質量。”陳樹微口幹舌燥,清清喉嚨下床,“算了,改天吧,今天不是個好日子。”
“還好遇見你。”阿劍微笑着看他,“不然今天的收尾真是糟糕透了。”
陳樹微低頭看着他的臉,伸手勾了下他的下巴:“彼此彼此。”
房間格局小,陳樹微一步就走到了門口,搭着門把手擰到一半,轉身道:“我全名是陳樹微,耳東陳,微積分的微。”
阿劍一愣,揚起一根手指讓他稍等,從西裝內側的兜裏掏出張名片,文字正向陳樹微,雙手遞上:“我是淩劍。”
“這就有點越界了。”陳樹微看都沒看就推回去,“交換真名是極限,淩劍同志。”
“……說得對。”
淩劍也在圈裏厮混這麽多年,出來開房都是謹而慎之,這次連衣服都沒換,聽信對方在聊天室的一面之詞就跑出來,純屬憋到了極限。剛才那胖子從外形到耐力差到極致,他不僅沒能發洩,火還燒得更盛了,好不容易遇見個英俊有料的陳樹微,自然有點收不住。
陳樹微正後悔不知深淺告訴他名字,沒想到對方比自己還莽撞,智商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笑了笑開門出去。
他走到街頭點上一根煙,悠悠閑閑地往福利院溜達。
“淩劍。”
陳樹微低聲重複一遍剛剛收獲的名字,揚起嘴角。西裝革履的頂着一副正人君子的臉,卻散發着剛做過愛的下流氣味,哪有人抵擋得住此般誘惑。
像這樣的豔遇可不是每天都有,總算是有所收獲的一天。
02
班主任方震上次見的監護人是福利院前任會計,結果一個暑假的工夫,四十多歲的富态女人變成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小夥,一登場就危及到他在辦公室裏的首帥地位,自卑的苗頭冒出來,态度便格外傲慢。
“你回去上課吧。”
陳墨亭剛踏進辦公室就換上一副乖乖巧巧任人宰割的臉,聽方震這麽說,仰頭對陳樹微道:“宿管,我去上課了。”
陳樹微陪他演戲,笑眯眯地揉着他頭發:“去吧去吧。”
他的慈父姿态無懈可擊,但二十四歲的年紀在方震眼裏也就是個半大小子,看了不免滑稽:“你是他監護人?”
陳樹微自來熟地拖過一張凳子坐下:“嗯,福利院指定的。”
方震哼了一聲:“不負責任。”
陳樹微裝沒聽見。
“陳墨亭這孩子問題很大。”方震用手裏的筆敲敲桌子,“這才開學幾天?打了四場了。我教學這麽多年,沒見過這麽暴躁的學生。”
“嗯。”陳樹微點點頭,“他為什麽打架?”
“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方震道,“說着說着就翻臉,一點兒征兆都沒有,你問問班上還有誰敢跟他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被孤立了。”
“他一個小不點,就算打起來也是吃虧的那個。”陳樹微說,“到底是他獨還是他被孤立,方老師真的确定?”
方震一拍筆:“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方震瞪視他良久,但陳樹微一雙眼睛綿裏藏針,倒把自己看得渾身不舒服:“你才當監護人,被表象蒙蔽了我不怪你。這孩子,從來都是把人家打了,自己哭得跟全世界都冤枉他似的,我是認真調查過才說是他的錯。”
陳樹微也見識過陳墨亭說哭就淚的本事:“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他是聽見什麽才跟人動手的?”
“一次是同桌嫌他名字筆畫多,”方震伸出一根手指,“一次是課代表發作文的時候說了句‘你得了個優’,一次是值日生問他着不着急回家,還有昨天。”方震伸着第四根手指頭說,“六年級的在他身後說了句長得真可愛,就被他騎在身上打。”
“六年級的還打不過他?”
方震冷笑一聲:“事實擺在那,你看他身上有傷麽?”
陳樹微抱着胳膊,若有所思地沉默下來。
“你還沒結婚吧。”方震說,“自己都還沒活明白,當得來這個監護人嗎?”
“當不來也得當。”陳樹微剛開始對這個裝腔作勢的班主任挺反感,但幾句話下來,聽得出他雖然對陳墨亭束手無策,卻并不打算撒手不管,“冒充不了爸爸,當個哥哥還是可以勝任的。”
方震也沒有別的辦法,嘆了口氣:“他也有優點,成績不讓人操心。”
誰會操心他的成績。陳樹微腹诽着站起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情況,我跟他聊聊。”
方震當着他的面,不抱期望地搖搖頭。
為了通風涼快,每個班級的前後門都開着。陳樹微沿五年級的走廊溜達,在三班第一排找到了陳墨亭。
陳墨亭記完筆記一擡頭,也看見了他。
陳樹微揚起手沖他勾動手指打招呼。
陳墨亭把他當透明,不做任何反應扭頭聽課。
“兔崽子。”陳樹微嘀咕一句,敲敲教室門,徑自走上講臺跟老師耳語,居高臨下地沖陳墨亭擡了擡下巴。
陳墨亭疑惑地看一眼老師,放下筆站起來。
兩人下了樓,穿過空空蕩蕩的校園,一大一小并排走在人行道上。九點不到的城市剛剛進入狀态,一路都是神色匆匆趕着上班的人。
陳樹微不說話,陳墨亭也保持沉默,跟着他在公交站等車,一輛輛全都是将要溢出來的架勢。
又一輛噗噗往外冒人的公交靠站停車,陳樹微拎起陳墨亭就塞了進去,自己則張開胳膊抓住門邊的欄杆挺直腰杆擠上車,車門貼着他的背關上了。
陳墨亭陷在人堆裏昏天黑地好幾站,陳樹微的手從天而降,抓住他後衣領用力一扯,把他穩穩地放在地上,得見天日。
周圍荒山野嶺的,陳墨亭連自己在哪個區都不知道,狐疑地看一眼陳樹微。
陳樹微伸手到他眼前,陳墨亭眉頭一皺,“啪”地打開。
“不牽就不牽,你啞巴了?”
“沒有。”
陳墨亭雖然不情願,卻因為徹底喪失了方向感而不得不跟在他身後。兩人走近孤零零的一道大門,陳樹微跟門衛說了幾句,壓低身體從攔車杆下鑽過去,陳墨亭也只能有樣學樣。
兩人在水泥地上又走了一段上坡,眼前豁然開朗,平坦寬廣的高地上栽着幾個雷達一樣的東西,遍地毛茸茸白花花的蒲公英。
陳墨亭張大雙眼,走近一步,雙手捧在胸前:“哇——真美。”
“情緒變化太快,沒有過渡,太假了。”陳樹微家裏經常被送禮的人踏破門檻,見識過各色各樣的虛情假意,要識破這點夾生的演技綽綽有餘,“動作也太生硬,不自然。”
“……”
“滿分一百分的話,頂多給你打六十五吧。”
陳墨亭回頭冷眼看他:“你演一個我看看?”
“我說菜難吃,還得先學會當廚子是嗎?”陳樹微冷不丁抓住他兩根胳膊,騰空一甩把他的腿甩過低矮的栅欄,放在地上,“我不是讓你來大自然裏陶冶情操的,你不是脾氣大嗎?給我把這一地的蒲公英都踢飛了,少踢一朵就別想回家睡覺。”
這地方有兩個操場那麽大,陳墨亭知道他在為難自己,但好歹一腳下去能飛起一片,算不上無法完成的任務。
他心裏積壓着超多怨氣,把腳下的蒲公英當仇人似的下狠勁地踢,沒幾分鐘就在大太陽底下腿軟腳軟,效率明顯降低了。
陳樹微不知從哪拿出一副墨鏡戴上,翻進圍欄專挑他踢過的地方踩:“你是墨水的墨,亭子的亭對吧?”
陳墨亭也不知道聽沒聽見,悶聲不吭地繼續踢花。
“墨字十五畫,亭字九畫。”陳樹微雙手抄兜在他身邊走着,“我是大樹的樹,微笑的微,樹九畫,微十三畫。”
“……”
“是,我筆畫沒你多,但也就差了兩畫。”陳樹微權當自言自語,“這還是親爹起的,破名字跟女名似的,我從小也寫過來了。”
“……”
“為什麽打語文課代表?那篇作文什麽題目?”
“……”
陳樹微兩步追上跑遠的陳墨亭,給他後腦勺一巴掌:“說話。”
“我最親的人!”陳墨亭惱了,“打我幹嗎!”
“你們語文老師有病啊!?”陳樹微一摘墨鏡,“男的女的?!他有沒有腦子!”
陳墨亭被他噴了滿臉唾沫,抹了把臉,繼續腳下的事業。
“問你回不回家又怎麽了?”陳樹微站在原地,“福利院不是你家?你不在那吃飯睡覺?哪來這麽矯情?”
“你家裏人姓什麽的都有?”陳墨亭一腳踩在一簇蒲公英上,狠狠碾碎,“随便一個地方就能叫家,就能回?”
陳樹微簡直不能相信這種話會出自一個小學生之口,抓着他胳膊說:“五十六個兄弟姐妹還能成一家呢,你們一宿舍才幾個人?”
陳墨亭臉上露出一種不屬于小孩子的冷笑。
陳樹微也覺得自己這話挺可笑的,揉揉他的頭發:“對不起,我說胡話了。”
“別碰我腦袋。”
陳樹微又被他拍疼了手背,張開手指捂住他的頭頂:“碰怎麽了?打我啊。”
陳墨亭飛起一腳,被陳樹微一把抓住腳腕不放,緊接着一拳砸在陳樹微胳膊上,倒被他結實的筋肉撞得手疼。陳樹微一拽,陳墨亭身不由己地劈了個大叉下去。
“你能次次都把人打了,都是因為碰上軟柿子,或者對方沒有心理準備。”陳樹微蹲下來,跟他視線平行,“遇到我這種的,你怎麽辦?”
陳墨亭穿着夏天的校服短褲,膝蓋跪到石子上破了,吹着傷口默不作聲。
“演戲要演全套,你能随時随地哭是本事,別人放你走是懶得理你,不是覺得你吃了虧你有道理,你以為大人都傻麽?”陳樹微掀起T裇前襟,手法粗劣地擦淨他的傷口和周圍的土,“大人在背後一碰頭,就知道你确實有問題,到最後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陳墨亭又飛出一腳,如果不是陳樹微反應快“噌”地向後彈開,斷子絕孫都有可能。
“夠狠的啊。”陳樹微懶得爬起來,索性就坐地上了,笑道,“在我面前你怎麽就不演呢?”
陳墨亭突然就崩潰了,扯着嗓子大喊:“因為你太讓人讨厭了!”
“喲,對不起。”陳樹微說,“我,特,別,擅,長,讨,人,厭。”
陳墨亭漲紅眼睛瞪着他。
陳樹微盤起腿:“我聽主任說了,你被送回來,不是因為那家人不喜歡你,是女的懷孕了,本來他們就是因為生不了孩子才領養的,能生就不領養,是他們有病,跟你沒有半點關系。”
“……”
“心情好點了,小祖宗?”陳樹微壓低上身轉臉朝上看着他的表情,發現他眼淚正在打轉,直起腰走開兩步。
陳墨亭趁機擦幹眼淚。
“這麽說吧,你就當,咱們陳家特別有錢,有愛心,在家裏收留了一堆傻孩子,姓什麽的都有,行不行?”
“誰跟你咱們家。”
陳樹微一彎腰揪住他耳朵:“我警告你陳墨亭,你姓陳,你八百年前跟老子是一家,你跟老子有血緣關系,你得管老子叫爸爸。”
陳墨亭捂着耳朵被他拽起來:“誰是你兒子了!”
“叫爸爸。”
“不叫。”
“叫爸爸。”
“不叫。”
“信不信我讓你掃廁所一個月?”
“不叫!”
“好兒子。”陳樹微揉揉他腦袋,“有骨氣,像你老子。”
陳墨亭毫無征兆地“哇”的一聲哭出來。
他筆直地站在原地,揚着脖子哭得撕心裂肺,鼻涕流過嘴唇也不擦,像個墜子似的懸在上嘴唇滴溜轉。
陳樹微沒想到會出現這種驚心動魄的變故,掏兜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沒舍得用,脫下T裇給他擦臉。陳墨亭哭得更兇,邊哭邊用T裇大擤鼻涕。
陳樹微突然意識到哪裏不對。
陳墨亭驟然收聲,抽動鼻子翻起眼睛看他:“這次打幾分?”
“你個兔崽子。”
“那你就是兔子。”陳墨亭說,“你怎麽不罵我龜兒子呢?”
“別以為我治不了你!”陳樹微手裏拿着全是鼻涕的T裇,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你能拿我怎麽樣?”陳墨亭挑釁道,“打我啊。”
“你給我等着。”陳樹微拿出手機找到淩劍的手機號,發短信過去。
我他媽的找人操你爸。
03
離福利院還有一站地,陳樹微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出兩步,轉身發現陳墨亭趴在前座的椅背上睡着了。陳樹微倒退兩步,蜷起中指,用拇指壓着,懸在他腦袋上方蓄勢待發了幾秒,到底沒彈下去,彎腰解下他的胳膊繞在自己脖子上,托住他的雙腿背穩。
這個年紀的小孩确實精力旺盛,只用一上午的時間就掃平了氣象觀測局的那片蒲公英地,還能趕得及回福利院吃午飯。
陳樹微黑色T裇上的鼻涕在漫天飛舞的蒲公英中曬幹結塊,在陽光下玻璃似的閃閃發亮,這對于注重外表的他來說是極其有效的報複,直氣得他青筋直蹦。
福利院的職工前一天剛認識這個新來的會計,對他背上的闖禍大戶卻熟悉得很。兩人相處第一天就能親密如此,驚喜算不上,驚悚倒是有一些。
陳樹微把陳墨亭放在自己單人宿舍的床上,扯開毛毯搭住他的肚子,換上一件幹淨T裇,反鎖宿舍門去吃飯。
如果不是福利院的食堂價格便宜分量大,他絕不會在這兒就餐。福利院的職工大多是叔叔阿姨輩的中年人,聽說這個年輕會計是單身,媒婆媒公的熱情瞬間被點燃,陳樹微往那兒一坐,好比一塊磁鐵扔進釘子堆,唰地圍上一群月老。
陳樹微假笑着應付他們,拿出手機打開新發來的短信,眼睛一下亮了。
他發給淩劍的信息有了回複:“今晚可以嗎?”
“老地方?”
“老地方,八點。”
淩劍重新拿起筷子,他剛結束了公司會議,正跟幾個中層吃工作餐。口袋裏的手機又振了一下,是陳樹微說:“穿西裝來,想親手脫了你的西裝。”
淩劍不由得笑了:“好的。”
傳統的步驟是在聊天室試探和調情,見面的同時約炮,約炮後掐斷聯系另尋新人。淩劍遵循這一傳統好多年,從沒有過見面和約炮分開的經驗,短信從來只是确定時間地點的通訊工具,從未承擔過調情的任務,這是聊天室裏該做的事。
總不會還是個大學生吧。淩劍眼前閃過那張年輕的面孔,又笑了笑,如果是,不知道願不願意被包養一段時間。
陳樹微拎着飯盒回到宿舍,陳墨亭已經醒了,并十分自覺地找出床底的醫藥箱給自己的傷口消了毒還用紗布貼好。
陳樹微把吃的往桌上一放,坐在他身邊:“兒子。”
“我是龜兒子。”
陳樹微約炮成功心情正好,為這種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戰術笑得滿床滾,等他笑累了爬起來,瘋跑一上午的陳墨亭正坐在桌前大口扒飯。
陳樹微身體後仰,雙手撐在身後看着他瘦小單薄的背影,蹬掉右腳的鞋子踢了踢他屁股:“下午還得去上課,知道麽?”
“……”
“知道要說知道,總是不吱聲容易讨人厭。”陳墨亭幹脆用腳底板踩在他背上,“你讨厭別人,別人就會讨厭你,你就會更讨厭讨厭你的人,惡性循環。”
“……”
“知道什麽叫惡性循環嗎?”
“知道。”陳墨亭扭動身體抖掉他的腳,頭也不回地冷冷回答,“我讨厭你,你就變得更惹我讨厭。”
“看來你學習确實不錯,語文理解滿分。”陳樹微起身坐在他對面,“你這麽看我,別人也這麽看你,知道嗎?但反過來,你裝成別人喜歡的樣子,別人就會喜歡你,就會變得不那麽讨厭,你就更容易裝成他們喜歡的樣子,這叫良性循環。”
陳墨亭把漏在嘴外面的菜吸進去,鼓着腮幫子說:“我憑什麽裝成別人喜歡的樣子?”
“因為你智商高啊。”陳樹微說,“智商高的人負責逗智商低的人玩,這是常識。”
陳墨亭用舌頭把牙齒表面的飯粒掃下來,使勁兒想了想陳樹微的話,好像沒什麽漏洞:“你這麽懂,你怎麽不裝成我喜歡的樣子?”
陳樹微心說現在的小學生簡直比論文導師還難搞:“因為我覺得你根本沒有喜歡的樣子。”
陳墨亭看着他的臉嚼了半天,冷不丁笑了笑:“你智商也不低啊。”
“謝謝。”陳樹微咬牙切齒,耐着性子問他,“你是想發揮你的高智商把人玩得團團轉,還是想讓人覺得你是個沒有腦子只有脾氣的傻孩子。”
“激将法對我沒用。”陳墨亭一扔筷子,站起來,“我上學去了。”
小屁孩還知道激将法了,陳樹微看他走到門口:“傻逼小孩。”
陳墨亭抓起門邊的掃帚甩向他,沒打着陳樹微倒打翻了桌上的剩菜,陳樹微剛換的T裇又髒了,怒火中燒地跳起來去追被他的氣勢吓得撒腿就跑的陳墨亭。一個沒到平均身高的小學生哪跑得過他的一雙長腿,還沒跑到二樓就被他一把抓住扒下褲子“咣咣咣”三巴掌。
陳墨亭光着屁股站在原地,一時沒了動靜。
“沒完了是吧?”陳樹微提上他的褲子,對着他的後腦勺說,“別以為沒爹沒媽就沒人敢打你。”
陳墨亭的肩膀一聳一聳,陳樹微以為他又要裝哭,扳過他的肩膀:“別跟我裝可……”
他最後一個字沒說出口,剛吃完飯就一陣猛跑的陳墨亭“哇”地吐了。
陳樹微為自己一雙新鞋欲哭無淚,還得拍着他不斷抽搐的背讓他吐個痛快:“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
陳墨亭吐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嗚嗚咽咽地被陳樹微抱住,臉埋在他肚子上忍不住地抽泣。
“你得聽話啊,小祖宗。”陳樹微摸着他的頭說,“跟人對着幹你也沒得什麽好處不是?”
“你管、我呢。”
“我樂意,你管我呢。”陳樹微心說不從一開始就把你制住,我還真得一趟趟跑學校把腿跑細了不成,“你不高興不能對所有人都發脾氣,有什麽事沖着我來。”
陳墨亭抽着鼻涕:“可是、你還、手。”
“以後我不還手了。”陳樹微推開他,撩起T裇拍拍腹部,“來,每天讓你打肚子打到爽。”
陳墨亭總算忍住了哭,淚眼蒙眬地看看他的臉,又看看他的腹肌:“今天懶得打。”
陳樹微捧着他的臉,擺動拇指擦幹眼淚,找出T裇上幹淨的一塊擦淨他的嘴,從兜裏掏出僅有的一百塊塞進他手裏:“上學去吧,路上買點吃的。直接去學校不許逃課,知不知道?”
陳墨亭看着手裏的錢點點頭。
“老師問你去哪了,就說跟我回院裏辦事來着。方老師那有我電話,他不信你就讓他問我。”
陳墨亭用胳膊蹭了蹭眼睛:“嗯。”
陳樹微在他背後輕拍一下:“去吧。”
他目送陳墨亭下樓,低頭看着身上的嘔吐物,仰天長嘆一聲,下樓去找清潔大姐。
晚上六點半,陳樹微清點了各個宿舍的人數,跟大大小小的孩子一起在食堂看着電視吃了飯,在時熱時冷的噴淋下裏裏外外仔仔細細洗完澡,吹幹頭發,以防萬一自備一個安全套,趴在桌上嚼着口香糖盯着小鬧鐘看。
福利院到老地方有半小時步程,七點半出發剛剛好,到早了難免讓對方覺得猴急,有失身份。
他臨走前又在各個宿舍逛了一圈,着重看一眼第四宿舍的陳墨亭,跟值班室的保安打了聲招呼,說自己十點前回來。
保安也是從年輕過來的,知道這個年紀的小年輕多的是娛樂項目,而且陳樹微打扮得清爽板正,透着一股幹淨的書生氣,絲毫不令人反感,于是一口應承向主任保密。
陳樹微急吼吼地走了一段路,透過街邊蛋糕店的櫥窗發現時間還早,又放慢腳步開啓散步模式。
位于二樓的老地方大隐隐于市,一樓隐蔽的入口隔壁分別是餐飲店和飾品店,樓下是夜市小吃街。陳樹微走進對面的冷飲店,要了杯橙汁坐在面向落地窗的高腳椅上盯着老地方的入口。
七點五十二分,一個挺拔英氣的身影站在了街對面。
淩劍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單手抄兜想了想,就站在了原地等着。
“帥。”陳樹微一口氣喝完剩下的橙汁,走出冷飲店穿過人群走向淩劍,一挑眉毛走在前面。
淩劍笑了,轉身跟着上樓。
兩人還在走廊裏就互相摸了起來,進門立刻糾纏得難解難分。陳樹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