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躺在病床上的孫育哲枯萎幹癟,像七八十歲的老人,只有胸口微不可察的起伏才使之異于一具屍體。孫敬寒垂眼看着久別的父親,并沒有想象中的厭惡,也沒有的絲毫憐憫和自責。他為了支付醫藥費動用為自己養老而攢下的積蓄,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他的母親早在幾天前就接受了丈夫熬不過這次的現實,淚已流幹,臉上僅剩疲憊麻木,偶爾流露出些殘餘的悲傷。孫敬寒卻替這個被人渣糾纏了大半輩子的女人慶幸。
他同樣慶幸孫育哲處于昏迷狀态,并暗自希望他一直昏迷到去世不再清醒。醫生說他記憶退化得厲害,孫敬寒不想恨一個不記得劣跡的軀殼。
他看向站在一步之外的孫敬遠,初次見面的所謂弟弟自從母親為二人做了介紹到現在也沒叫一聲“哥”。孫育哲的病是十年前确診的,孫敬遠的整個青春期都在照顧這個離不開透析的病人,卻非但不怨恨孫育哲,倒擺出一副與母親同仇敵忾的架勢,可見他忘了是誰的錢支撐着這個家。
也難怪,眼前的一家三口才是一個家庭,孫敬寒不過是個外人。
“敬遠上大學了吧?”
“嗯。”
“什麽專業?幾年級了?”
“地質工程,大三。”
他母親突然用幹澀的嗓音說:“遠是咱家唯一的大學生,你這做哥哥的該為他驕傲。”
“咱家。”孫敬寒冷冷地重複一遍,“我離家不到二十年,孫敬遠在我離家前就出生了。我是他哥哥沒錯,但他不是你的兒子,是這個人,”他指向病床,“是孫育哲的私生子,這裏沒有所謂的‘咱家’。”
“你有臉說自己離家二十年!”老太太站起身,頭暈目眩地倒退一步,被孫敬遠扶住,站穩了甩給孫敬寒一耳光,“這二十年都是遠照顧我和你爸,在我們身邊的人是他!”
“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他不比我高尚。”孫敬寒扶正眼鏡,“他的學費是用了誰的錢,你應該很清楚。”
老太太嘴唇哆嗦:“我當年能養着你讀書,就能養着遠讀書!忘恩負義的東西!”
別床的病人家屬投來鄙夷的眼神,孫敬寒卻懶于聲辯。或許他父親病後沒法賭錢省了一大筆開支,或許孫敬遠勤工儉學扛起了大學學費,就算搞清楚真相又有什麽意義,他應該慶幸母親晚年有一個乖巧懂事的小兒子可以依靠。
“前幾年我手頭緊,打給家裏的錢有限。最近這兩年賺得多了,如果家裏有外債就告訴我,看能不能一次性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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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以為有錢了不起!”老太太甩開孫敬遠的攙扶,指着孫敬寒的鼻子,“到現在都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你,說明你這個人有問題!”
“媽,你放心,這輩子都不會有女人嫁給我,因為我喜歡男人。”
病房裏正豎着耳朵聽好戲的人一個個看了過來,孫敬寒一臉漠然地回看他們:“有事嗎?”
一時間只剩尴尬的、偷偷清喉嚨的聲音。
老太太像繃斷了的弦一樣,頹然癱坐進椅子:“你給我滾。”
“好。”孫敬寒穿起外套,“等他真的快死了再通知我。”
他快步走出病房,走過充斥着酒精味的醫院走廊,在住院樓門口的垃圾桶前點起一根煙。
“哥。”
孫敬寒轉身,追出來的孫敬遠正站在他身後。
“哥。”孫敬遠說,“剛才在裏面不好意思,咱媽不準我叫你哥。”
“沒關系。”
“我和我母親一個是私生子一個是第三者,但我們都不是那種咬着不放的人。我母親很早就車禍去世了,所以爸才把我帶回家,我是咱媽養大的,她才是我真正的媽媽。”孫敬遠眉頭微皺,無比誠懇,“我母親沒法親口說對不起,我替她說。”他退後兩步,垂放的雙手緊貼身體,向孫敬寒鞠躬,“對不起。”
孫敬寒呼出一口煙撚滅煙蒂:“跟你沒關系。”
“跟我有關系,我還欠你一聲謝謝,我從小到大都在用着你的錢。”孫敬遠苦笑,“咱媽念着你的好,是她告訴我的。你別太在意她剛才的态度,她只是太傷心。”
“就算你不說這些,該給的錢我還是會給。”孫敬寒覺得自己老了,竟會被一個小孩的幾句話打動,話說出口卻依然刻薄,“媽在電話裏說絕不跟我一起住,以後就麻煩你照顧她了。我出錢,你盡孝,她會過得很好。”
“等爸沒了,大家都會好過。”孫敬遠在他身後說,“謝謝你,哥。”
孫敬寒沒回頭,走出醫院大門打車回酒店。陳墨亭正在補覺,孫敬寒坐在床尾,垂眼看着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腳腕,輕輕握住慢慢摸他的小腿。
故鄉的一切都太不真實,只有跟過來的陳墨亭是真實的。
仿佛真的是上天注定要讓孫育哲撐到兒子回來,次日淩晨他就不行了。孫敬寒趕到醫院時老太太正在手術室外泣不成聲,孫敬遠恢複了對他敬而遠之的态度,用“這次也會沒事”之類的話來安慰老太太。
兄弟二人目光相遇,都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赤裸的期待。
一生都在拖累別人的風流賭鬼,總算要給活人一個徹底的解脫了。
孫育哲的親戚早已不相往來,老太太這邊也沒人願意出席葬禮。孫敬寒讓孫敬遠去照顧老太太,自己在醫院設的靈堂裏守靈。他半睡半醒地走了一會兒神,等集中起注意力卻發現對面的長凳上坐着一個人。
“你怎麽找來的?”
“想找總能找到。”陳墨亭不知從哪弄來的一身剪裁得當的黑西裝,不合時宜地英氣十足着,“我跟着來不是為了睡覺,是為了陪你。”
“我比你大這麽多歲,應該我照顧你,不是反過來。”
陳墨亭皺眉:“哪有那麽多應不應該,有時候應該靠直覺辦事。”
孫敬寒無可奈何地笑了。
天鳴文化的紅色恐怖随着年末的到來如期将至,高級經紀人都在各自整理反省這一年的業務。孫敬寒理了理頭緒,基本算得上順風順水,手裏幾個藝人在這一年裏大放異彩,柴可也沒有出任何纰漏:“我們分手後都順利多了。”
陳墨亭脫下孫敬寒的睡褲搭在一邊,彎腰解他的睡衣衣扣:“說得好像我們互為克星似的。我發展得好是因為你替我打好了基礎,如果不是你當初接手我這個爛攤子,我現在什麽都不是。”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會坐到現在的位置。”坐在床沿的孫敬寒用食指勾住他的腰帶,仰頭看他,“陳墨亭,我也算帶你見過家長了,雖然是死的。”
陳墨亭詫異地看他解開自己的腰帶拉下拉鏈褪下內褲,竟然吓軟了。
孫敬寒好笑地握住他的疲軟,舌尖從根部上撩到頂,反複幾次松開手,嘴唇箍住頂端淺含。
隔靴搔癢的引誘迅速起了效果,孫敬寒身體後傾,伸長胳膊從枕下摸出潤滑液在手指上塗勻,手伸進自己內褲,越過會陰當着他的面做起了潤滑。
陳墨亭來不及深究剛才的話,壓上去一把扯下他的內褲,手指就着殘留的潤滑液為他疏通完畢,分身磨開肛口頂進去。
孫敬寒雙腿盤住他的腰,逆着他的力道挺腰相撞,空閑的手上下套弄着分身。
他正沉浸在前列腺的快感中,手機突然鈴聲大作,瞬間将他從肉欲中拖出來。
“別管。”陳墨亭緊握他的腿,“煞風景的人都該去死。”
他又是一頂,一陣酥麻的快感沿着孫敬寒的脊椎沖到頭頂,孫敬寒掀起的上身摔在床上,卻趁他自鳴得意時抽回腿一腳蹬在他胸口。
“出事了!”
孫敬寒始終對柴可放心不下,為手機做了特殊設置。他的手機設置成靜音還會響鈴,肯定出了大事。
“孫哥……”電話那端傳來柴可助理的哭音,“柴哥躲在房間裏一整天沒出門了,每次勸他出來他就讓我滾蛋,我實在不知道怎麽回事怎麽辦,他之前一直好好的。”
“把酒店地址發我,我這就過去,你繼續盯着他。”
孫敬寒挂斷電話,下床翻出護照和簽證,簽證扔在桌上,護照號發給助理,一個電話打過去:“小凱,幫我訂最早到哥本哈根的航班……轉機幾次無所謂,要最早到的路線。”
他俯身親吻極度失望的陳墨亭,着手打包行李。
陳墨亭幫不上忙,只能跟在他身後看着他光着腿走來走去。
孫敬寒拿過振動的手機回了條短信,脫下僅有的睡衣披上襯衫,壓下陳墨亭的脖子,邊吻他邊系起紐扣:“飛機還有兩小時起飛,穿好衣服送我去機場。”
複吸的概率之高孫敬寒心知肚明,因此無論多忙都會抽空陪柴可出席高壓的場合。考慮到此次北歐之行是他戒毒後首次遠行,孫敬寒甚至扔下工作做了一陣跟班,确認他狀态良好才返回北京。
不料柴可會突然崩潰。
十幾個小時的航程,孫敬寒只睡了三四個鐘頭,一下飛機便打車直奔酒店。柴可的助理跟酒店周旋多次拿到門卡,之後便守在柴可門前寸步不離,每過兩個小時就偷偷進門查看。孫敬寒趕到時,小姑娘已經被柴可罵了不下十次,頂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席地而坐,也已經瀕臨崩潰。
孫敬寒接過房卡勸她去睡,握起拳頭砸門。
“席小歐。”柴可的聲音雖然模糊不清,卻出人意料地冷靜,“你被開除了,滾。”
“是我,開門。”
門的另一邊是長時間的沉默,孫敬寒屈起手指敲門:“柴可,開門。”
“你有門卡。”
“給我開門。”
一陣響動,柴可只打開一條縫,轉身走開。
房間裏沒開燈,厚重的窗簾把光亮遮得嚴嚴實實。孫敬寒反手關門,屋裏便漆黑一片,只有幾個提示燈的紅點閃亮。
“別開燈。”
孫敬寒無視柴可,把手邊的開關統統打開。驟然亮起的燈光下,柴可一張雙頰深陷胡子拉碴的臉幾乎看不出本來的面目。
“你是不是兩天沒吃東西了?”
“有煙嗎?”
柴可的手發着抖,孫敬寒遲疑一下,掏出煙放進他手裏。
柴可把煙咬在齒間,從桌上拿起酒店供應的打火機。他在最堕落的時候都為了保護喉嚨不曾吸煙,加之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只是點煙的舉動就持續了兩三分鐘,最終把煙和打火機一扔,捂着眼睛凄慘地笑了起來。
“我真沒用。”他垂頭望着不斷顫抖的手,“怕成這樣。”
“怕什麽?”
“……任洲。”柴可吃力地說出這個名字,“他跟來了。”
孫敬寒心髒一震。
任洲自從柴可去強制戒毒便消停了一段時間,雖然在柴可複出後動過心思,卻被秦浩半勸半誘騙地轉移了注意力。無論對柴可還是孫敬寒,他早已是淡出視野多時的人物,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對柴可沒有殺傷力。
孫敬寒蹲在柴可身前,擡頭看他:“你确定是他?”
柴可抽動嘴角扯出難看的笑容:“他就住在這家酒店……他攔住我跟我面對面說過話,你說我确不确定?”
“是巧合。”
“他讓魏靜弄到了我的行程,他親口說的。”柴可雙手緊握頂着額頭,渾身戰栗,“他拿出……一個東西,裏面可能是海洛因,也可能只是在吓我。”他摩擦着喉嚨發出幹枯的笑聲,“我真的被吓住了,我不想再……”
他上一秒還維持着理智,這一秒便崩潰嚎啕。孫敬寒抓着他的肩膀握緊,忍住破口大罵的沖動——讓柴可染毒的人是任洲,在柴可改過自新之後試圖攪局的還是任洲,現在柴可剛剛回歸公衆視線,他又跳出來糾纏。孫敬寒自認摸爬滾打這些年底線已經很低,卻依然氣得血氣上湧。
“先吃飯。”孫敬寒拍拍柴可的肩膀,“我會向團隊解釋,大家辛苦一些,追上拍攝進度。”
他去洗手間用熱水浸濕毛巾,擰幹遞給柴可:“你該感謝小歐,如果沒有她一直守在門外,任洲只隔一扇門就能折磨你。”
柴可用熱毛巾捂着臉,悶聲答應。
“剩下這段行程我會一直跟着,有個知道內情的人在身邊總會好一些。”
“你不用這麽幹。”柴可明白他打算在必要的時候隔離任洲,任洲與孔東岳的交情不淺,他這麽做有太大的風險。
“你有理由怕任洲,我沒有,他不至于為了我一個小角色興師動衆。”
孫敬寒發來“月底回北京”的微信讓陳墨亭既心煩又竊喜:柴可畢竟是孫敬寒手裏第一個有出息的藝人,兩人有一段不愉快但達成和解的往事,陳墨亭對此多少有些介意和嫉妒;竊喜的是孫敬寒主動通報行程,是兩人關系更進一步的證據。
想到孫敬寒說“我也算帶你見過家長了”,陳墨亭就恨不能擁抱身邊的每一個人。
他十一月也算開了張,叢俠不知出于什麽動機,重新做了《于無聲處》的預告剪輯,叫來幾個相關人做配音,還叫上了署名編劇沈書第。
沈書第則随身帶着嚴以聞。
嚴以聞不知道陳墨亭電影裏的聲音就是他本人的,一見他便漲紅了臉:“墨亭。”
“嚴哥。”
“我不知道你也在。”
陳墨亭跟他客氣:“我們有緣,合作結束還能見第二面的人不多。”
他這話的本意是緩和氣氛,嚴以聞卻愈發尴尬,用去洗手間當借口落荒而逃。
“我看他這輩子都別想大紅了。”沈書第目送他從視線中消失,轉身面向陳墨亭,“心理素質太差。”
陳墨亭莫名其妙地笑了笑:“嚴哥怎麽一見我就跑?”
“怎麽說呢,你算是我和以聞的媒人。”沈書第目光溫柔,“我也沒想到掰彎一個直男這麽容易。”他還想說什麽,視線一偏,看到匆匆趕來的黃助理,拍拍陳墨亭的胳膊,“你去忙吧,我去看看以聞在搞什麽鬼。”
黃助理沖沈書第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拉着陳墨亭興奮地壓低聲音:“孫姐說沒說過春晚邀請的事?”
陳墨亭正震驚于沈書第和嚴以聞的情侶關系:“什麽春晚邀請?”
黃助理大失所望:“呿,你不知道啊,看來是炒作咯。”
陳墨亭雖然有自己的網絡炒作兼數據分析團隊,卻是直接向孫慧彙報,再由孫慧決定是否告知本人,過濾到他這兒的東西寥寥無幾。黃助理主動摸索着做起輿論監控,陳墨亭才得知孫慧經常随便找幾條花癡他的微博就砸錢猛推,根本就是毫無章法。
“我不可能上春晚。”陳墨亭懶得看所謂的網傳春晚邀請名單,“孫姐這麽猛炒,是不是被那個空降的網絡部總監矯枉過正了?”
“我可沒有足夠的智商去評判孫姐。”黃助理翻個白眼,“害我空歡喜一場。”
事實證明兩人對形勢完全誤判,孫慧很快拿出節目詳情和彩排時間表,連音樂老師都迅速到位,不留半點商量的餘地。
陳墨亭覺得這簡直扯淡。
孫敬寒遠在歐洲,黃助理有所顧忌不敢敞開了讨論。陳墨亭跑去找喬征問問他的想法看法,卻被新來的保安攔在門外。
陳墨亭說明來意,具體到門牌號和業主姓名,對方還是不放人。
“業主不在。”保安挺直身板,義正嚴辭,“您就算是正當來訪也不能放您進去,抱歉。”
言下之意三更半夜跑來,連主人不在家都不知道的訪客,不像正當人物。
陳墨亭沒理由為難一個盡職盡責的保安,貿然聯系喬征不妥,只能把車停在路邊,準備等一個小時碰碰運氣。
一輛黑色奔馳停在社區門口,陳墨亭眼尖看出是S600。因為孔東岳也有這麽一部車,所以每次見到這車型總覺得壓抑。
副駕駛的門打開,下車的人正是喬征。
陳墨亭本能地追看疾馳而去的奔馳車,正是孔東岳的車牌。
他正在糾結是走是留,喬征彎腰敲了敲他的車窗。
陳墨亭只能下車:“征哥。”
“保安說有人找我,一猜就是你。”
一向在公開場合和顏悅色的喬征私底下吝于快樂,但此時此刻他卻心情不錯地揚着嘴角。陳墨亭跟在他身邊問:“剛才那是東哥的車?”
“哦。”喬征笑道,“偶然在聚會上碰見,搭了個順風車。”
陳墨亭瞥一眼他額角的深疤:“他這麽好心,不會是為了知道你的住址吧?”
喬征大笑:“他真想知道不用通過這麽笨的方式。孔東岳當了爸爸之後性格好多了。”
“他又不是剛當爸爸。”
喬征又是一陣大笑,搓了搓陳墨亭的頭頂:“什麽事讓陳大明星睡不着,跑來我這兒打發漫漫長夜?”
“征哥別諷刺我了,我沒把你這兒當心理診所。”陳墨亭也笑,“好久沒陪你失眠了,過來緩和緩和關系。”
喬征吃了孔東岳那麽多苦頭,卻還能跟他走在一起,實在可怕。陳墨亭心說:要毫無保留地信任孫敬寒以外的人,果然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