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柴可把塑料包裏的白色粉末倒出一條細線,卷起一張鈔票彎腰吸盡,順手扯出一張抽紙捂住鼻子仰在沙發背上。
“陳墨亭……我真他媽痛苦。”
他不是第一次當着陳墨亭的面吸毒,陳墨亭已經習慣了,百無聊賴地站在他面前看他的醜态:“痛苦不該找我,找個紅顏知己吧。”
柴可擦淨鼻涕,抽了抽鼻子:“我要是女人,被你這麽盯着早就濕了。”
陳墨亭笑了笑:“那你看硬了嗎?”
“我倒是想。”柴可把濕漉漉的紙巾往垃圾桶裏一甩,“沾毒到我這份兒上都得痿,你說讓我找個女人,那是屁話。”
他頭發油膩淩亂,雙眼通紅胡子拉碴,衣衫不整臭氣熏天,全然不像問鼎歌壇多年的當紅歌手。陳墨亭等他眼中的迷幻淡去,彎腰伸出雙臂穿過他腋下,抱起來運進洗手間,抓住後他的衣領按在噴淋下面把熱水開到最大。
柴可立刻被燙得哇哇大叫。
陳墨亭硬按着他沖了一兩分鐘,松開手扯了條毛巾擦幹自己身上的水珠:“洗個澡準備出門吧,劉經紀在外面等很久了。”
他并非心甘情願地來勸柴可出席新專簽售會,但柴可是天鳴的搖錢樹,一開口說想見他,他就必須中斷表演課程趕過來。
劉經紀第一次找到他是因為柴可臨時拒絕上綜藝節目,點名把陳墨亭找來才肯挪窩,随後的幾次耍大牌也是非他來勸不可。柴可圈內風評極差,人人都說他神經質、難相處、猖狂嚣張,陳墨亭提前做足了心理準備,卻萬萬沒想到他敢當着自己的面吸毒。
七八年前就有人說柴可江郎才盡,他的專輯成績卻一次次甩了那些人耳光,現在他被捧得高高在上,卻真的要自毀前程了。
“陳墨亭,”柴可探出半邊身子,用浴巾扔他,“給老劉打電話。”
陳墨亭好脾氣地扒下蒙到頭上的浴巾,撥通劉經紀的電話,坦然接受千恩萬謝,挂線跟柴可道別。
“替我向孫經紀問好。”
“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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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墨亭下到停車場,電梯門向兩側滑開,孔東岳一雙冷酷的眼睛映入他的眼簾。陳墨亭馬上調動起笑容,畢恭畢敬地叫了聲“東哥”,側身挪出電梯。
孔東岳站在原地不動,跟在他身邊的劉經紀擋住即将關閉的電梯門,擎着胳膊等着。陳墨亭瞥見這位經紀人驚魂甫定的神色,陡然升起不祥的預感:“東哥找我有事?”
“我來找柴可。聽說你跟他關系不錯。”
劉經紀臉色又差了幾分,陳墨亭猜測孔東岳應該剛為此大發雷霆——醜聞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層麻煩,何況醜聞的內容是吸毒,當事人是柴可。
“柴哥看得起我。”
孔東岳冷不丁笑了笑:“看得起你的人很多啊。”
他意有所指,陳墨亭不知為何,篤定地認為他在說秦浩。
“轉告孫敬寒,別怠慢了自己的靠山。”
孔東岳說完這句便走進電梯,陳墨亭呆立許久,直到指關節傳來劇痛才發現自己雙拳緊握到肌肉痙攣。
孫敬寒的靠山,不是秦浩還能是誰?秦浩有孔東岳的這層關系,能帶給孫敬寒的利益太多,相比之下,陳墨亭毫無競争力。
陳墨亭替自己感到可笑——競争什麽?孫敬寒是直男,秦浩是他的老友,而自己在他眼裏恐怕只是個哄哄就算的小孩子。
秦浩的電話來得不是時候,孫敬寒跟正在聊着的人說了聲抱歉,離開酒吧往巷口走了兩步,剛接通就是一句陰沉的“那件事你怎麽解決的”。
“秦總指哪件事?”
他鎮定地裝糊塗,秦浩愈發火大:“我警告你孫敬寒,別惹我生氣,你之前求我那件事是怎麽擺平的?”
拒絕孫敬寒投懷送抱的那天,他前腳邁出酒店後腳就後悔了,但想到孫敬寒沒有別人可求也就沒有回頭,只等他自己再找上門來。但幾個月過去,一切風平浪靜,堂堂新易網絡總裁,居然每天調用爬蟲程序刷新陳墨亭的關鍵詞,自己都覺得可笑。
他這天多喝了幾杯,一時氣憤難平,這才打電話興師問罪。
“爆料的人良心發現,不了了之,秦總費心了。”
“我聽你放屁!”秦浩咆哮,“你他媽跟誰睡了!”
“……秦總,不是所有大佬都對男人感興趣,就算有,也不會像你這麽眼光獨特,要我這個肉都柴了的老男人。”
他的話很有說服力,秦浩啞口無言,也自覺失心瘋發作:“說得對。”
“如果沒其他事……”
“敬寒,我們之間從沒說過分手。”
孫敬寒撫額的手一頓:“那是當然,我們從沒交往過,何來分手一說。”
其實他已經不記得分手時的情景,但秦浩記得,莫名地牢牢地記住了。那時大筆投資接連到位,正是放手一搏的好機會,幾個合夥人決定搬出各自的蝸居,租一套像樣點的別墅,節省時間成本和溝通成本。輪到秦浩搬家的那一天,孫敬寒下班回來,看一眼前來幫忙的幾個人,問了句:“搬家?”
秦浩直起腰,看了看周圍的幾個人,沒有介紹他們認識,轉身繼續忙碌:“是啊。”
說完這兩個字,再見就是十多年後。
孫敬寒當時冷漠的神情,如今仍歷歷在目。
“那我們之間算什麽?”
孫敬寒望着渾濁的天空想了想:“互助對象。”
可以随手拈來的肉體填補了兩人當時的空虛,秦浩是饑不擇食收放自如,孫敬寒卻深陷泥潭無法自拔。秦浩的離開對他來說是種解脫,痛苦是必然的,卻也算放了他一條生路。
所有這些,秦浩不會懂,就像他不懂秦浩為什麽要苦苦糾纏一樣。
“敬寒,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
“秦總條件這麽好,多少人倒貼還來不及,何必硬要掰彎自己?”孫敬寒控制不住,苦笑出聲,“感情的事我沒法奉陪,上床我倒是老手,如果……”
電話那端傳來挂斷的忙音。
孫敬寒如釋重負,抽了根煙回到巷尾的酒吧,剛才聊上的男人早已無影無蹤,放在桌上的酒也被收走。他又買了瓶酒,抽出一根煙放在煙盒上,倚着木質圓桌玩弄打火機。
一個男人巡游到他身邊,拿起他準備好的香煙塞進嘴裏,孫敬寒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用打火機幫他點燃,拿過來自己也抽了一口,撚進煙灰缸。
男人壓住他的後腰攬向自己,胯間的硬物抵在他大腿根部。
眼見他的嘴唇湊上來,孫敬寒突然想起《長兄如父》的宣傳将在兩周內啓動,性趣頓消,躲開對方的親吻扔下一句“不好意思”轉身就走。
今天顯然不是一夜情的好日子。
上映宣傳一經啓動,主創們就開始了十六個城市的趕場,有時甚至一天跑兩個城市。喬征對陳墨亭的關照有目共睹,偶爾還肆無忌憚地調戲一番,陳墨亭十分反感以同性暧昧炒作的把戲,但既然觀衆對此津津樂道,恐同人士喬征都沒有怨言,他也只能配合。
“戲裏的第二條感情線,就是我們兩兄弟了,那種愛之深恨之切的感覺大家應該沒充分體會到。”喬征自然而然地搭着陳墨亭的肩膀,看他一眼笑了,“因為這不是電影要表達的主題,所以我和墨亭有很多重要的對手戲被删了。”
一陣惋惜的起哄。
主持人身體前傾看着陳墨亭的臉:“墨亭這是臉紅了?”
大屏幕打出陳墨亭的特寫鏡頭,陳墨亭一手接過喬征遞來的話筒,一手搭涼棚遮住眼睛:“燈光太熱,烤的。”
主持人跟着臺下一起笑:“删減鏡頭裏有沒有特別可惜的?”
陳墨亭清清喉嚨:“可不可惜都是劇情需要,沒辦法。不删減的話,我這個弟弟就有小三插足的嫌疑了。”
喬征推他一把,笑彎了腰。
主持人別開臉遮住眼睛道:“就不該讓你們同時上場,我代表節目組向眼睛不适的觀衆們致歉。”
喬征按着湊回來的陳墨亭的後腦勺往下壓,兩人動作齊整地對着臺下鞠躬:“對不起大家。”
孫敬寒連點幾下鍵盤把這段打情罵俏快進過去。
節目樣片看了兩遍,兩人的互動稍嫌過火,但電影本身的宣傳足夠到位,女主活躍度也不低,節目剪輯并沒有本末倒置,不愧是娛樂專業戶的頻道。
孫敬寒給節目組發了确認郵件,起身扶着腰向後仰,倒空堆滿煙蒂的煙灰缸刷幹淨,回到桌前看到手機裏跳出個特別關注的微博提醒,是陳墨亭發了句“生日快樂,麽麽噠”,粉絲正瘋狂揣測這條微博意指何人。
孫敬寒一個電話打過去。
陳墨亭第一時間接起來:“生日快樂。”
孫敬寒是打過去罵人的,聽了他的話猛地一愣,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而陳墨亭每年都會發一條生日祝福的微博:“你麽麽噠什麽?”
“賣萌,煽動粉絲。”
孫敬寒摘下眼鏡,單手撐着桌沿無聲而笑:“你不說清楚是誰,粉絲都瘋了。”
陳墨亭依然嚴肅:“我發這微博屬于慣例,很多粉絲都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今年新增的粉絲太多,而且你還多發了三個字。”
“那我再發一條解釋解釋。”
“算了,明天看看風向再說。十二點多了,早點睡。”
“撸完一管再睡。”陳墨亭畫風突變,輕佻地呻吟一聲,“晚安。”
孫敬寒挂斷電話。
陳墨亭自顧自地笑了半天,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燈火輝煌的城市夜景,映在玻璃上的面孔竟漸漸變成了孫敬寒的五官。陳墨亭着了魔似的把手指放在影子的唇上,湊上前去吻住。
陳墨亭在長沙機場被認出來,兩小時到北京的工夫,得到消息的粉絲也堵在了接機口,人數不多,幾分鐘就打發了,連突圍都算不上。
柴可剛走紅時也是這樣的場面,孫敬寒心裏頗多感慨,上前接管他的行李車。
陳墨亭一路保持着閃閃發光的明星風采,等上了車關了門便打回原形,躺在後座用帽子蓋住臉:“這飛機坐得,屁股都疼了。”
“辛苦了。”
“孫哥不考慮補償補償我?”陳墨亭翻身坐起來,“今晚有沒有空?我請你看剛上映的電影,很感人的。”
“長兄如父?”
陳墨亭被他戳穿,“哈哈哈”笑出聲:“順便吃個飯吧,我知道你生日肯定沒好好過。”
孫敬寒從後視鏡裏看他一眼:“你怎麽這麽高興?”
“我可是強顏歡笑了半個多月,看見你板着個臉就覺得到家了,當然高興。”陳墨亭趴在椅背上,歪着腦袋看他,“我開車在公司樓下等你下班,就這麽定了。”
孫敬寒瞥他一眼:“好。”
沒有多少經紀能享受被藝人車接車送的待遇,陳墨亭這個殷勤獻得恰到好處,孫敬寒對此毫無抵抗力。
兩人剛開始合作時,陳墨亭曾問過他最想去的餐廳,拍着胸脯保證以後有了錢一定請他吃飯。孫敬寒随口說了個千元一位的酒店,卻沒想到他真的記在心裏,明明請得起更貴的,卻還是選擇了這家。
陳墨亭點完菜,冷不丁問:“你那房子現在值多少錢?”
“不到兩百萬。”
“六十多個平方怎麽着也該上兩百萬了。”
“最近行情不好,何況是十多年的老房子,位置也到五環外了。”
“買的時候多少錢?”
“一平不到三千。”
“這麽便宜?”
“當年這個價已經很貴了,我工資才多少。”
說到房子的事,孫敬寒還是比較得意的,他咬牙買房只是為了有個容身之處,從未想過這片荒蕪會在幾年後會通上地鐵身價暴漲。有了這套房産做後盾,他什麽都不怕,大不了賣掉房子離開北京,照樣能衣食無憂地孤老終生:“問這幹什麽,考慮買房子?”
“不考慮,北京一套五環外的房子夠我在青島買別墅的了。”陳墨亭替他倒酒,“好不容易約你出來,想聊點工作以外的事,接下來八卦喬征怎麽樣?”
“還對他依依不舍?”
“怎麽可能,我一心一意愛着你。”陳墨亭嬉皮笑臉地伸手摸孫敬寒手背,未遂,只能悻悻地摩擦自己的手指,“我只是好奇,就算被天鳴雪藏過,喬征現在也算功成名就了,按理說牛逼到極致不就該江湖一笑泯恩仇嗎?”
孫敬寒端起酒杯:“你問我我也不知道,我加入天鳴的時候喬征早走了,我也是聽我師父說的。”
“那就聽聽你師父的版本。”
孫敬寒想了想,似乎也沒有其它現成的話題可聊,理了理思路說:“喬征剛進天鳴是九十年代初,公司結構很亂,蔡老大親自上陣當他的經紀人,結果兩人只合作了一部電影就反目成仇。喬征跟公司簽約五年,雪藏了四年。”
“他沒想過要走嗎?”
“可能是付不起違約金,而且天鳴當時的勢力比現在大得多,發行公司都得看蔡老大臉色,他敢走也沒人敢接手。”孫敬寒笑這問題天真,陳墨亭始終太年輕,世事艱險,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蔡老大經常染指旗下藝人,但在喬征之前從沒動過男人。傳說他用手頭的所有資源追捧喬征,最後卻被喬征拒之門外,所以才惱羞成怒把搖錢樹雪藏了。”
陳墨亭的目光在他眼角和嘴角的皺紋上流連:“真勁爆。”
“傳言而已,真相可能沒這麽狗血。”孫敬寒注意到他的視線,皺了皺眉,“不管怎麽說,蔡老大肯定于心有愧,否則不會對喬征最近的所作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孔東岳眼裏容不下沙子,如果不是蔡老大攔着,喬征工作室早被他玩死了。”
“兩個老板在喬征的事上有分歧?”
“你以為呢?自從你跟喬征扯上關系,就一直是夾縫中求生存,沒變成犧牲品還能漁翁得利,估計是上輩子燒了高香。”
話題還是繞回到工作上,陳墨亭無奈苦笑:“我從小命苦所以老天爺可憐我,從遇到我爸開始我就是個福星,然後遇到了你。”
孫敬寒無視他最後一句:“話別說這麽滿,當心有報應。”
兩人東拉西扯地吃完這頓,步行去不遠處的影院。路上行人不少,有幾個還認出了陳墨亭,其中一個欲蓋彌彰地偷偷跟在兩人身後,卻始終沒采取進一步的行動。陳墨亭察覺了,孫敬寒也察覺了,相視而笑,心裏都想着什麽時候真的有人情難自已,不管不顧地撲上來,那才是再好不過。
作為演藝圈人士,孫敬寒反倒很少進影院,手下演員的作品更是一部沒看。他原以為身邊坐着個主角會随時出戲,卻不知不覺地被劇情所吸引,進入了劇中人物的情緒,等回過神來,電影已經結束了。
故事流暢、鏡頭唯美、剪輯精彩、演技真實。孫敬寒在心裏寫了幾句幹巴巴的影評,心說:這部電影會繼續火下去的。
片尾字幕還在滾動,放映廳就燈光大亮,觀衆紛紛起身離場。孫敬寒也站起身,低頭看到陳墨亭半張臉埋在圍巾裏,不知睡了多久,平日生機勃勃的面孔,竟透出幾分軟弱天真。
二十二歲,如果是普通的人生軌跡,多半是在忙着找工作,忙着處處碰壁,忙着學為人處世,而陳墨亭卻已經精通保持虛僞來讨人喜歡,難得有機會卸下防衛。
《長兄如父》勝券在握,只要明年上映的《孫仲謀》大獲成功,他們就能告別四處求角色、門可羅雀的日子,可以底氣十足地拒絕不上檔次的商演和廣告,陳墨亭就能徹底擺脫四線,不枉他的勤奮和用心。
音樂一停,陳墨亭跟着醒了,被燈光晃得眯起眼睛:“你笑什麽?”
孫敬寒想收起笑容卻是徒勞:“笑你看自己的電影還能睡着。”
“坐在你身邊就想睡。”陳墨亭清清喉嚨,“我渴了,請你喝東西。”
孫敬寒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吧。”
兩人穿過兩排座位之間的過道,陳墨亭揚手在他的背後輕推,這種試探性的力道小心翼翼,幾秒鐘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