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月的青島清爽宜人,與蒸籠似的北京完全是兩個世界,陣陣微風緩解了孫敬寒一路上的焦慮。為避免陳相庭找記者跟拍,他并沒有事先知會便飛到青島。陳相庭接到他的電話時,他已經打車到市區,在咖啡店裏叫了杯咖啡。
十幾分鐘後,孫敬寒見到了陳相庭本人。
陳相庭看起來不到四十歲,西裝筆挺,白襯衫沒有一點褶皺,領帶系得一絲不茍,名片上是知名企業的經理頭銜。
“我就不給您名片了,不方便。”孫敬寒跳過不必要的寒暄,盡量保證态度溫和,“能把身份證給我看看嗎?”
陳相庭微愣,體諒地笑笑,照他說的做了:“你在電話裏聽起來很年輕。”
孫敬寒把身份證還給他:“他出生的時候您才十七歲?”
“對,我那時還在上大學。”陳相庭一揚手,向服務生表示不點單,“你說過他最早十月份才能殺青,所以他今天沒來吧?”
“對,我一個人來的。”
“你是為了核實我的身份還是有別的事?我已經提供了足夠的證據,如果你鐵了心懷疑我,我說再多也沒用。最省事的解決方案是做親子鑒定,醫院你們指定,費用我來出。”
陳相庭長相文弱,卻顯然是習慣了談判,一切入正題立刻咄咄逼人。孫敬寒措手不及,皺了皺眉頭:“先不說您的身份是真是假,我想知道您的目的是什麽?”
陳相庭再次溫和地笑了起來:“孫先生,我不是什麽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但也有車有房衣食無憂。如果我是為了錢,肯定不會這麽心平氣和地任你擺布,先爆點料讓你們吃點苦頭才是正事。我也不像是那種想出名想瘋了的跳梁小醜吧?”
孫敬寒目光的焦點在陳相庭兩眼間不斷轉換,不搭話。
“我有一個美滿的三口之家,不想再認一個兒子,也不想別人知道我還有一個私生子。我見他的目的,是要告訴他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不吐不快。”
“現在科技這麽發達,打電話寫郵件都可以,何必當面告訴他這麽麻煩?”
陳相庭眼神一冷:“你認為抛棄嬰兒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嗎?我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好不容易對這件事釋懷了,他卻頂着跟那女人一模一樣的臉,用着我給他起的名字,天天出現在電視上新聞裏,甚至我女兒都時不時提到他,我想躲都躲不開。我不願背着莫名其妙的罪惡感,必須當面跟他說清楚。”
他狠狠吐出最後一句,孫敬寒一陣火起,壓着脾氣說:“他過得很好,不在乎被抛棄過,也沒有怪罪過誰,您不需要有罪惡感。生父隔了這麽多年又突然出現,這才是最傷害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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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相庭又笑了:“你沒理解我的意思,我的罪惡感跟他過得好不好、受不受傷害一點關系都沒有,純屬我自己的心結。”他拿出一百塊壓在桌上,起身俯視孫敬寒,“我會時刻關注他的動向,電影殺青之後他不來找我,我就通過其他手段達到目的,大不了兩敗俱傷,也許我還能從中獲益。”
孫敬寒強壓怒火目送他走出咖啡廳,一拳砸在桌上。
陳相庭結結實實地踏入了他的雷區。
從孫敬寒記事開始,家庭就是由母親獨自支撐,父親幾個月才露面一次,拿錢就走。如此無藥可救的敗類,卻受到母親無條件的維護,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孫敬寒高中辍學獨自到北京讨生活,所謂的父親竟按信上的地址跑來借錢還債,被他掄起拳頭揍了回去。從那時起,孫敬寒只管按月打錢給母親當生活費,不管那些錢是不是用在了那人渣身上,就當他已經死了。
陳相庭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悔意,無非是個更體面的混蛋,他現在聲稱沒有所圖,一次得逞就會得寸進尺,像甩不掉的螞蟥一樣吸一輩子的血。
孫敬寒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閉關三個月後,秦浩重新出現在公衆視野,互聯網巨頭新易網絡召開戰略調整發布會,引發行業內外的一片嘩然,衆多經濟觀察人對此褒貶不一,新易的股價也震蕩嚴重。孫敬寒應約到酒店,刷開房間門,秦浩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把他擁入懷裏。
“如果我這次賭錯了血本無歸,你願不願留在我身邊?”
“別蒙我了,秦總。”孫敬寒帶過的演員比秦浩上過的多,識破這點拙劣演技輕而易舉,“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會血本無歸這麽慘,秦總沒這麽容易被打垮。”
秦浩笑道:“你現在的心真硬。”
“是我比以前聰明了。”
他的冷言冷語并沒有影響秦浩的好心情,秦浩拍拍他的背放開他,倒了兩杯酒:“再過幾天他們就知道誰能笑到最後了。以前我欠你一頓慶功酒,這次補上。”
孫敬寒不記得什麽慶功酒,敷衍地舉杯:“恭喜秦總。”
秦浩伸手蓋住他的杯口:“跟我說話不用見外,別一口一個秦總,回到我們原本的關系不好嗎?”
滴酒未沾的孫敬寒胃部一陣灼燒的痛感。
他确定秦浩只喜歡女人,如果不是窮困潦倒無處發洩,這輩子都不會碰男人一個指頭。兩人雖然上過床,但秦浩一直抗拒燈光,甚至不允許孫敬寒出聲,只肯從背後插入。孫敬寒想起當年的委曲求全,恨不能穿越回去一巴掌抽醒自己。
他遲遲沒有回應,秦浩也不強求:“算了,不難為你。來,幹杯。”
孫敬寒仰頭一飲而盡:“秦浩,我之前打過幾次你的電話……”
聽到他叫自己的名字,秦浩欣喜若狂:“我那時候正在忙,不是針對你。”
孫敬寒松開幾顆襯衫扣子笑了笑:“我知道,現在見面也不晚,我想求你一件事。”
秦浩的笑意從眼睛裏溢出來:“你說。”
“新易的博客和新聞在娛樂方面的影響是最大的,萬一以後出現對陳墨亭不利的言論,你能不能想辦法控制住?”
秦浩臉色一冷,交叉胳膊抱起雙臂:“什麽言論,誰要發?”
孫敬寒身體被烈酒激得通紅,松開全部衣扣,呼出的熱氣噴到秦浩臉上:“暫時沒人要發,只是有人以此為威脅,我想以防萬一,我不要消息爆發出來再壓下去,我要讓這些消息連出現都不出現。”
秦浩抓住敞開的衣襟把他的身體遮起來:“你不是一直排斥跟我上床嗎?”
“你不是一直想跟我上床嗎?”
“我不想你為了陳墨亭跟我上床!”秦浩把他拎到眼前,“你他媽有病吧!互聯網又不是我家的!我的博客和新聞不報,別家的就不報了嗎?你還能把它們的老總一個個睡過去?”
“我是為了我自己。”孫敬寒冷靜地握住他的手腕,“陳墨亭是我翻身的唯一機會,保住他就是保住我自己。”
“我不跟你玩邏輯游戲!”秦浩搡開他,指着他的鼻子咆哮,“你以為自己能賣出什麽好價錢?我差你這一個屁股嗎?我他媽想要你回心轉意!”
孫敬寒跌坐進椅子,看着天花板“哈哈”幹笑兩聲:“秦總,你說你一個高高在上的……”
一聲摔門的巨響打斷了他,孫敬寒摘下眼鏡,捂着眼睛笑破了聲。
他是經紀人,不是演員,怎麽演得出那份回心轉意?
陳墨亭在《孫仲謀》裏的戲份殺青已經是九月底。孫敬寒深夜接到他的電話時,他正站在小區門口,被門禁擋在外面。
“大半夜的……回你自己家去。”
“你家比我家離機場近,我快困死了想早點睡覺。而且這大半夜的,我怎麽打車回家?”
孫敬寒掙紮起床,拖着步子走到小區門口,頭發亂七八糟的支棱着,背心褲衩地跟陳墨亭隔着鐵欄杆面面相觑。
北京此時正值秋老虎肆虐,陳墨亭卻穿着長袖T裇,右衣袖挽在手肘以上,左衣袖蓋住了傷疤:“我回來了。”
孫敬寒刷卡放他進門,接過行李箱走在前面。
陳墨亭好久沒見他,在他身後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晃着,嬉皮笑臉道:“你的新發型……”
“我沒能搞定陳相庭的事,他還是想跟你見面。”
陳墨亭不笑了:“他見了我之後想幹什麽?”
“他說只想跟你聊聊。”
“你相信他?”
“不信。”
“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是啊。”孫敬寒嘆了口氣,“對不起,是我能力不夠。”
陳墨亭壓低一側眉毛,摟住他的肩膀笑道:“樂觀點,沒準人家就是不吐不快,想跟我聊聊纾解郁悶。”
他随口一說卻歪打正着,孫敬寒心說果然是父子,思路一模一樣:“別告訴我你要去見他。”
“不然呢?”
“我也不知道。”
“不然,難保你又要去跟秦浩裝孫子,看什麽脫衣舞。”
“……”
他每次提到秦浩孫敬寒都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回以沉默。陳墨亭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後上樓進門,熟門熟路地放下客廳裏的沙發床,又從卧室的壁櫥搬出床墊和被子,看孫敬寒還站在原地苦惱,順手似的摸了一把他的臉:“別杞人憂天了,去睡覺。”
孫敬寒滿腹糾結,無心對這惡作劇做出反應,扔下一句“洗漱好了早點睡”回卧室。他不知道的是,背對他收拾床鋪的陳墨亭,正因為摸了一把他的臉心跳加速,沒法面對他。
陳墨亭旅途勞累,一覺睡到次日下午,吃了點零食繼續睡到第三天,渾身散了架似的爬起來上廁所,被站在鏡前刮胡子的孫敬寒吓得整個人都清醒了。
孫敬寒把滿是泡沫的剃須刀在洗手池邊沿敲了敲:“大的小的?”
“……大的。”
“那等我洗漱完再上。”
陳墨亭退出洗手間,看了看牆上的挂鐘,不到七點,孫敬寒當然還在家。
距離他頭腦發熱向孫敬寒告白已經過了幾個月,前天晚上只是手欠摸了一把臉,陳墨亭就有點不太對勁,好在孫敬寒足夠淡定,他才沒打開窗戶從九樓跳下去。
我怎麽總是對不可能的人産生興趣,陳墨亭用雙手舒展着自己的臉:躲得過陳樹微,卻沒躲過孫敬寒。
“陳墨亭,”孫敬寒在他眼前打兩個響指,“我認真考慮過了,這件事必須速戰速決,免得夜長夢多。”
陳墨亭臉色一變:“什麽意思?”
“我看能不能訂到今晚或明早的飛機,我跟你一起去青島。”
“哦,你說陳相庭啊。”陳墨亭笑了,“小事一樁。”
他并非故作灑脫,而是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完全沒有陳相庭的存在,他對他來說與一個普通的狂熱粉絲并無不同,除了擔心擺脫不掉,沒有摻雜更多的情緒,連厭惡都算不上。陳墨亭反而不能理解那些尋找血緣父母的棄兒,好像聲讨父母之後就能活得更輕松幸福似的。
他的生活不需要陳相庭來畫蛇添足。
陳相庭這次仍舊是在上班期間應約赴會,還是一身筆挺西服,像商務會談一樣遞了名片。陳墨亭雖然聽孫敬寒描述過,還是有些意外,接過名片笑了笑:“你好。”
“你好。”陳相庭端詳他的臉,轉開目光看了看四周,“在酒店開房聊天,你們确實謹慎。”
“再謹慎也是防君子不防小人。”
陳相庭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并不計較,遞給他一張照片:“你真的很像她。”
這張照片比之前信中的掃描件更加清晰:一身紅色連衣裙的女人站在長城上展開雙臂,長發和裙擺随風飄動,像很多那個年代的照片一樣,右下角寫着“一九八六年五月丁墨香”的字樣,女人的面孔與陳墨亭有七八分相似。
陳墨亭把照片還回去,陳相庭又推了回來:“我不需要,你留着吧。”
他開始平鋪直敘自己的故事:跟年長的女人墜入愛河,大學一年級的夏天兩人發生關系,不久就因為年齡和異地的原因而分手。又過了幾個月,丁墨香突然出現,寄放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随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陳相庭一邊跟家人争執不休一邊養育孩子,最終迫于壓力将其抛棄在福利院門口。
他的敘述中并沒有夾雜太多情感,沒有眷戀沒有怨恨,只有很少一點忏悔。陳墨亭忍住呵欠,垂眼看着桌上的照片,以免睡着。
“其實你不可能是我的,如果真要做親子鑒定肯定會露餡。”陳相庭笑了笑,“但你是我第一個女人的兒子,是我親手抛棄的生命,我還是希望能親口告訴你實情,由你來判斷真假對錯。”
他說完這句,長嘆一聲:“希望你沒吃太多苦。”
“我過得挺好。”
其實陳墨亭十二歲才遇見陳樹微,在那之前的生活根本算不上好,而現在也不過是披了層光彩照人的皮,如履薄冰搖搖欲墜,但這些沒必要讓一個陌生人知道:“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陳相庭站起身,“你的名字是我起的,丁墨香不知情,所以你可以放心,不會再有人來打擾你了。”
陳墨亭跟着站起來:“謝謝你當年的照顧。”
“很久以前了。”陳相庭說,“就這樣吧,後會無期。”
孫敬寒目瞪口呆地聽陳墨亭複述這次會面,在刺耳的鳴笛聲中反應過來交通燈已經轉綠,急忙加檔開車。
“再前面那個十字路口右轉。”
陳墨亭早餐沒怎麽吃,現在餓壞了,結束跟陳相庭的會面立刻驅使孫敬寒開車去一家小飯館,說這家店肘子天下第一,燒烤也是一絕,冬天配燒酒夏天配青啤,吃一頓才知道“逍遙”兩個字怎麽寫,才知道為什麽青島的崂山道士能得道升仙。
飯館的店面很小,地處偏僻卻生意興隆。兩人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亂哄哄的大廳,居然沒被認出來。也難怪,陳墨亭穿着皺皺巴巴的長袖格子襯衫配長褲衩人字拖,加上日夜颠倒熬出來的一雙黑眼圈,根本沒有明星的樣子。旁邊還坐着個上班族打扮一臉頹喪的孫敬寒,像是剛把弟弟從局子裏保出來的兄長。
“怎麽了孫哥?吃啊。”
“嗯。”想到自己險些為這事上了秦浩的床,孫敬寒就懊惱得想用頭撞桌子,強打精神倒了杯青啤,“難得回趟青島,多留幾天跟你爸待會兒吧,反正暫時沒什麽工作安排。”
“我爸有家室,不方便。”
孫敬寒微愣,提起酒堵自己的嘴。陳樹微三十多歲,肯定已經成家,也說過陳墨亭當演員是為了逃離家庭。養父結婚對陳墨亭來說是多麽沉重的打擊,孫敬寒簡直沒法想象,他卻在剛才揭了陳墨亭的傷疤。
陳墨亭看着他連喝兩杯,托着下巴笑道:“孫敬寒,之前我說喜歡你,你就打算當作什麽都沒發生?”
“是這麽打算的。”
“……”
如果他裝糊塗或者義正嚴辭一番,陳墨亭多的是辦法詭辯,結果他扔過來這麽一句果斷死硬的回複,陳墨亭完全無處下口,只能拿出耍流氓的絕招對付他:“我能想着你自慰嗎?”
“随便,我控制不了你的想法,但我要提醒你,”孫敬寒放下酒杯,“手淫過度容易早洩。”
陳墨亭扭頭噴了一地。
“你對我的關心真是腳踏實地。”他嗆得面紅耳赤,邊笑邊咳,“算你厲害。”
孫敬寒夾了一大塊肘子肉送進嘴裏:“連你都制不住,我就不用在圈裏混了。”
陳墨亭恭恭敬敬地為他添滿啤酒:“是是是,孫哥最棒了。”
他的告白并非蓄謀已久,否則不會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如果是心血來潮的捉弄,便不會在幾個月後仍有一股兇猛的感情前赴後繼地湧上來。陳墨亭看着大口吃肉的孫敬寒,揚起嘴角——至少這次可以把心裏話說出口,而不是變成又一個不能公開的秘密,至于他接不接受,倒也無所謂。陳墨亭不指望自己能掰彎孫敬寒,只要他像這樣若無其事地岔開話題而不是拔腿就跑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