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古裝美男子的八卦帖一夜間蹿紅,從八十年代的香港出品到如今年年量産的古裝影視劇逐一細數,《孫仲謀》恰在此時放出陳墨亭與喬征的定妝照,成為帖子的壓軸收尾之作。微博滞後幾天,一哄而上熱炒BBS的剪報長微博,又借助話題投票炒得甚嚣塵上。
首次嘗試古裝造型的陳墨亭,就這麽獲得了“第一古裝美男”的稱號。
投票結果一公布,追捧與謾罵交織,孫敬寒在電話裏言簡意赅地總結道:“有了抱團黑你的人就說明你紅了,我們得感謝喬征的炒作團隊。”
這通電話沒過多久,陳墨亭就在酒桌上見到了在幕後提供大量互聯網資源的人,正是新易網絡的總裁秦浩。
兩人這才第二次見面,彼此的成見卻是根深蒂固,秦浩看不慣他沾孫敬寒的光不勞而獲,陳墨亭則不滿他跟孫敬寒暧昧不清的關系,但一個是縱橫商場的老手,一個是逢場作戲的專業戶,在劇組成員面前還都客客氣氣的。
酒過三巡,客套話說得差不多了,秦浩突然隔着兩個人沖陳墨亭笑道:“陳墨亭,你現在可是身陷敵營了。”
除了他和陳墨亭,列席飯局的主創主演全是喬征工作室的人。劇組開工至今,大家都避免提及兩家的矛盾掩耳盜鈴,秦浩這句赤裸裸的挑撥別說陳墨亭,就連喬征等人也聽着刺耳,但他贊助商的身份擺在這兒,沒人敢替陳墨亭擋下這一槍,場面頓時尴尬異常。
陳墨亭一揚酒杯:“秦總北方人到我東吳的地盤,這才叫身陷敵營。”
這句回應不卑不亢,巧妙地将話題扯到電影上,在座的其他人暗暗松口氣,秦浩揚起酒杯示意,仰頭幹了。
陳墨亭也幹了。
這一杯酒下肚,彼此都坐實了對方的敵意。
正當拍攝一切順利之時,隔壁劇組的一匹馬演員不明原因地受驚,扯起馬樁來回奔突,飛速闖入《孫仲謀》的拍攝場地。站在喬征身邊的陳墨亭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開,自己卻暴露在外,連忙揚起胳膊護住頭部。
馬樁實打實地刮着他的胳膊掄了過去。
事發突然,很多人還在盯着絕塵而去的馬,喬征首先反應過來,沖工作人員大吼:“準備車送人去醫院!快點!”
有人去開車,有人拿來急救箱做臨時的消毒包紮,陳墨亭本來說着“沒事沒事”,結果剛被人碰到胳膊就疼得面目扭曲。喬征暴喝:“不懂的退後!劉醫生人呢?”
沒人見過他發這麽大的火,那些七手八腳要來獻殷勤的都噤若寒蟬。喬征從急救箱裏翻出剪刀,跪在陳墨亭腳下剪開破爛的戲裝,一片十幾公分長的擦傷血淋淋的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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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征一動不動地托着他的胳膊,安慰道:“骨頭沒事。”
陳墨亭擠出個笑容:“好像只是肩膀脫臼,放心吧。”
醫院的檢查結果證實他确實是肩膀脫臼,骨頭沒事,肌肉也沒有斷裂傷,有驚無險。
扔下劇組跟着跑來的喬征這才緩和下緊繃的神情,揉了揉陳墨亭的後腦勺:“你啊,運氣真好。”
陳墨亭笑了笑,并不領情。
如果主演重傷到兩三個月才能恢複,劇組沒有別的選擇,只能幹等着。資金投入、拍攝進程還有之前造的宣傳聲勢都會受影響,喬征作為制片人,關注的并非陳墨亭這個人,而是孫仲謀的扮演者。
喬征深深看他一眼,走出醫院大樓,站在垃圾桶旁邊點起一根煙:“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虛僞?”
“怎麽會。”
“我沒想把你卷進我跟天鳴的矛盾。”喬征眯眼看着慢慢消散在空氣中的煙霧,“這部戲本來是要捧另一個人的,我手裏的演員。”
陳墨亭看着他。
“結果秦總突然改變主意,說這個角色非你不可,不然就撤資,我也只能照他說的做。”
麻藥勁兒漸漸消散,陳墨亭的傷口開始疼了起來,苦着臉問:“秦總?指定我?”
“你果然不知道。”喬征把香煙遞到他嘴邊,“之前在酒席上我還想不通呢,他這麽照顧你,你們倆卻針鋒相對,不合常理。”
陳墨亭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仰頭吐煙:“你跟天鳴關系微妙,他卻把我硬塞進你的劇組,誰知道他是想照顧我還是陷害我。”
喬征笑了:“你才二十一吧,看事情還挺通透的。”
陳墨亭揚眉,半開玩笑地問:“征哥不會以為我跟秦浩有染吧?”
“不是沒想過,但秦總出了名的好女色,幾率不大,看你的反應也不像。一個剛出社會的小毛孩,能有多龌龊?”喬征扔掉煙蒂,微微皺眉,“墨亭,我确實為了自己的利益把你拖下水,但我有我的苦衷,希望你能諒解。”
他帶着誠懇的笑容,吐字溫存性感,又有誰能抵擋住他的辯白。陳墨亭知道,演藝圈裏人人身不由己,他一個小演員不是作為這個人的棋子,就是作為那個人的走卒,喬征肯向他解釋,已經是莫大榮幸了:“我理解。”
“圈裏水深,希望不是你的經紀人把你賣給秦總了。”
陳墨亭不以為然地笑笑:“不會的。”
喬征邀他出演《孫仲謀》,使他徹底卷進天鳴和喬征的恩怨,孫敬寒還因此大發脾氣,哪可能是幕後推動者,秦浩如果去邀功,他都還未必領情。
三年前,陳墨亭成為天鳴文化的簽約演員,絕大部分經紀人都認定他難成大器,像對待燙手山芋一樣把他推來推去,趁着他出道作的餘溫尚存撈上一筆就走。在他的演員價值即将透支殆盡時,是孫敬寒站了出來。
這個并不親切的陌生人騰出一張客廳的沙發床給他,然後認真規劃了他的每一步,擋下爛劇本,扛住壓力,一步一個腳印地陪他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如果孫敬寒要拿他做交易,不會等到今天。如果連這點信任都沒有,陳墨亭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麽值得相信的。
江浙地區即将進入梅雨季節,整個劇組都在跟氣候賽跑,淩晨兩點還在趕最後一點戶外戲。專拍大場面的E組正重整群衆演員隊形,幾位主演站在城牆頭等待重新開機,各人身上的戎裝分量不輕,加上連日趕戲的疲勞,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陳墨亭揣在裏襯口袋的手機振了振,別別扭扭地要把兵器遞換到左手,被喬征伸手拿了過去,感激地笑笑。
喬征回他一個笑容。
手機裏是來自孫敬寒的微信:“在酒店大堂等你”。
陳墨亭回複:“發錯了?”
孫敬寒回複:“沒有”。
他兩條信息都沒有标點符號,陳墨亭腦海中浮現出他面無表情用手機打字的樣子,從喬征手裏拿回兵器。
“女朋友?”
陳墨亭笑得更開:“哪來的女朋友,經紀人。”
“經紀人?”
“對,他跑來探班,結果我不在酒店,撲了個空。”
喬征不可思議地笑了笑。
喬征的首任經紀人是自己的父母,在演藝圈的前幾年,他除了演戲什麽都不懂,也不需要懂。片約和廣告接踵而至,酬勞越來越高,一家人的分歧也随之增大。喬征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個月,兩位監護人兼經紀就簽訂了離婚協議,財産分割完成之後,剛成年的喬征一貧如洗。
在大陸演藝圈的投機時代,一家獨大的天鳴文化自然是喬征的最佳選擇,蔡承蒙成為他的第二任經紀人,二人的合作關系經歷了短暫的蜜月期,随後便是長達四年的冷落和雪藏。
喬征這輩子不會奢望、也無法理解藝人與經紀之間的信任關系。
等他們收工回到酒店,已是淩晨四點。陳墨亭一眼看見大堂裏打瞌睡的孫敬寒,向同行的喬征等人打了個招呼,離群走向他,拿走他搭在肚子上的雜志。
孫敬寒雙腿抽搐一下,透過眼鏡呆滞地看了會兒陳墨亭腰帶的位置,視線上移到陳墨亭的臉,又移到他打着繃帶的左臂,雙手撐着沙發起身:“辛苦了。”
他的頭頂在陳墨亭鼻尖晃過,陳墨亭在他的耳廓劃過嘴邊時低聲道:“真想把你含在嘴裏。”
孫敬寒動作遲緩地轉頭:“什麽?”
“你身上煙味這麽濃,我的煙瘾要犯了。”陳墨亭看了看他手裏的公事包,“沒帶其他行李?”
孫敬寒摘下眼鏡抹了把臉:“我明天就回北京。”
“你千裏迢迢跑來,明天就回北京?”陳墨亭搭着他的肩膀,笑道,“我可是身受重傷,你只待一個晚上太沒有誠意了。”
孫敬寒把公事包換到右手提着:“我來不是慰問傷員,有別的事。”
陳墨亭熬過了最困的時刻,正處于異常興奮的狀态,卻被他的低氣壓壓倒性地降服,放開他的肩膀落後半步走進電梯。
孫敬寒目不轉睛地盯着電梯門問:“胳膊疼嗎?”
“疼,短時間內是離不開止痛藥了。”
“拍戲會不會影響愈合?我去跟喬征協調一下。”
“不礙事,喬征昨天把統籌找回來調整了計劃,先集中拍文戲,半個月後再拍動作戲,如果那時候還不能自由活動就上替身。”
“喬征對你真的不錯。”
“嫉妒了?”
孫敬寒走出電梯:“你在哪個房間?”
“一五一零。”
孫敬寒叼出一根煙,并不點燃,走到房間門口等陳墨亭開門。
“你是太累了還是有什麽噩耗要說?”陳墨亭推開門讓他先進,“怎麽一臉喪氣。”
“你的生父找上門來了。”
孫敬寒從公事包裏抽出一個信封,轉身見陳墨亭還愣在門口,嘆口氣點煙,抽出信展開,放在桌上。
陳墨亭走過去,低頭看着那封信。
跟其他粉絲來信不同,這是一張樸素的紅線稿紙,白底黑字,寥寥幾句異常潦草,似乎是由于書寫的速度跟不上寫信人的思路。
“92年2月4日,我把一個男嬰裝在深抽屜裏,放于青島社會福利院門口,孩子蓋着幾層剪開的毛毯,有一張字條寫着他的名字和1991.12.18。
孩子當時穿藍色外套,粉色棉襖,白色帽子。
随信附上孩子母親的照片,她并不知道孩子的姓名,多年前定居國外,不需要顧慮她的存在。
看到陳墨亭的消息,我作為父親經過慎重考慮,希望可以見他一面。
無論如何都想見上一面,我會多番嘗試。
陳相庭
2014.5”
陳墨亭粗魯地把信紙揉成一團扔到地上。
孫敬寒剛看到這封信時也是差不多的反應,到現在也不能平靜對待,但為了穩住陳墨亭的情緒,還是強行保持鎮定:“照片在我包裏,要看嗎?”
陳墨亭頹然坐到床上:“我不想看。”
孫敬寒撿起紙團,疊好放回信封。
陳墨亭看他倚坐在桌上抽煙,深吸一口氣問:“信的末尾寫了什麽?為什麽撕了?”
“是手機號,我記進手機裏了。”孫敬寒撚滅香煙,“我不希望你一時沖動打電話給他。”
“……明智之舉。”
“一個月前我就收到信了,一直不知道該怎麽說,既然這次不得不過來探班,就順便告訴你。”
陳墨亭哭笑不得:“順便告訴我?”
孫敬寒垂眼皺眉:“對不起。”
陳墨亭眼神一動,別過臉不看他:“之前就有好幾個冒牌爹媽找上門來,沒準這也是冒牌貨。”
“信裏提到的細節我跟你爸确認過,也雇人調查了他的背景,沒有破綻。”孫敬寒又叼起一根煙,把打火機湊到嘴邊,打了一次沒點着,沮喪地放下,“我告訴他你在拍戲,不方便見面,他願意等到殺青。我們還有時間想出對策。”
“我爸什麽反應?”
“還算淡定,他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你和我都知道。”
一句無心之言在陳墨亭聽來格外刺耳,如果不是他之前耍小聰明,被領養的事就不會曝光。陳相庭的出現不僅會毀了他和孫敬寒的事業,還會在陳樹微心裏捅上一刀,自作自受不說,還要拖兩個人陪葬。
他臉上陰雲籠罩,孫敬寒一時間也無話可說,信中號稱的“會多番嘗試”是一句委婉的威脅,一旦對方執意爆料,給實體媒體的封口費就是一大筆錢,而阻止網絡消息的擴散除了要砸下更多費用,還有錢也做不到的事。他幾次打電話給秦浩,全部無人接聽,堂堂一個新易網絡總裁,不僅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也從所有媒體和公衆眼中消失了。
“我會妥善處理好這件事,別擔心。”
陳墨亭擡起頭來:“別去找秦浩。”
一句話字字清晰,孫敬寒卻打定主意裝糊塗:“啊?”
“我可以去見陳相庭,沒什麽大不了的。”陳墨亭不吃他這一套,站起身走近他,“不許你去求秦浩。”
他成長得那麽快,個子一年比一年高,不知從何時起,孫敬寒與他的視線平行,後來又必須仰視他。他罩在他的影子裏,舉起打火機要點叼了很久的香煙:“我沒說要去找他。”
陳墨亭拿走孫敬寒嘴裏的煙,低頭吻了他。
這是個稍縱即逝的吻,在孫敬寒一愣之間就已經結束,陳墨亭倒退兩步,把煙塞進自己嘴裏,慌慌張張地搶過他的打火機點煙。
“不好意思一時沒忍住。”他漲紅了臉,“被同性戀吻了很惡心吧。”
孫敬寒用食指關節從左往右擦一遍嘴唇:“以後別這樣了。”
陳墨亭目光游移,前言不搭後語:“你是我喜歡的類型,我不是喜歡喬征那種類型的……我喜歡你面無表情的樣子……還有眼角的皺紋和嘴角的皺紋……剛才是我初吻你知道吧?”
他總在錯誤的時間提起錯誤的話題,讓人前一秒還在擔心他的事業,後一秒就要應對他唐突的感情。孫敬寒跟他對視兩秒,權當沒聽見這番莫名其妙的告白,拎起公事包:“快五點了,睡吧,過度疲勞對傷口沒好處。”
“你去哪?”
“回房間,你記得把煙灰和煙頭處理幹淨。”
剛才的吻絕不是陳墨亭的初吻,他的初吻最遲也在出道作中貢獻給女演員了,但孫敬寒突然意識到他從未跟男人有過親密接觸,出道前是完美無缺的別人家孩子,出道後忙于工作和學習充電,休息的時間寥寥無幾,哪來的閑工夫尋歡作樂還不被任何人察覺。
陳墨亭的下流低俗,全部是口頭捏造的假象,而作為他的經紀人,自己竟還信以為真。
孫敬寒按下電梯,拇指抹過下唇。
皺紋有什麽好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