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清冷……清冷的人怎麽會做出……
君瑤目光落在深沉夜幕中, 似是在沉吟什麽,沒有回應。良久,直到頭頂火棘樹墜下緋紅顆小果實, 落在她碗邊的茶盞,于手背濺出兩滴涼茶, 才怔怔回過神來。
再開口,卻已與方才所談論的無關了,君瑤道:“明日我要出趟遠門, 歸期未定。你何時想回九重天了,傳音告知我一聲便可。”
宸淵溫着飯菜的靈力随心緒驟然波動, 剛落在石桌面的兩顆火棘果頓時融化成晶紅色果汁,他趕緊斂眸調整好情緒以免再失态,低聲問:“還是躲着不想見我?”
心思被拆穿,君瑤臉上有幾分挂不住的窘迫。算不上不想見,只是乍逢如此滿懷深情的宸淵, 讓她暫時不知該如何面對與抉擇。逃避雖然無法解決問題,但有時卻也不得不承認它有效。
而君瑤的沉默未答落在宸淵眼中,難免被誤解成了默認。他閉了閉眼,掩飾好所有失望, “罷了。你若實在不想見我, 那我就不以本體樣貌出現在你眼前。等你有事需我幫忙, 我再現身便是。”
他是含着酸楚講出的話。而宸淵在剛剛忽而想明白了一個道理, 難怪天族仙君飛升前大多修的是無情道。
原本不明白情為何物時尤覺困惑,如今卻真切體會到了。陷入情海, 易使人無法自拔。哪怕深海是徹骨冰冷,卻也甘之如饴地下墜,只要身側有她的氣息萦繞, 足矣安心。
天族有幻形秘術,所以宸淵說不以本體樣貌出現,其實是可以變幻成任意見過的人或物。腦中恍然閃過想起某樣物件,只見他捏了個仙訣,石椅上的人霎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君瑤手側,一方羅蘭色絲帕。
絲帕撣開,正中是用紅線繡着的一只赤狐,繡工蹩腳。
君瑤想起這是鬼族偷襲魔域那次,他聽聞君寒中毒封藏于熔漿,自己蹲在地上哭,而宸淵遞來給她擦眼淚的。但最終被君瑤嫌棄地踢下了熔漿。
想來是宸淵剛蘇醒走出熔漿時看到過,這下君瑤倒對他行徑有些哭笑不得了。她怎麽也沒想到,堂堂上神宸淵竟然會變成姑娘家所用的絲帕。
她忽而興起,拿起帕子抵在指尖,學着在人間見過的某種民族舞,嘗試轉圈。
君瑤只要一想到宸淵此時正被她折騰得頭暈眼花,就忍不住發笑。發自內心的歡笑聲如銀鈴清悅曼妙,奈何轉帕子是項技術活,她笑得肩膀抽噠噠聳動,手腕也随之不穩。一不小心,絲帕便從她指尖飛了出去。
好巧不巧,正掉進了陵炀殿周圍的熔漿中,冒出幾縷白氣。
“宸淵!”君瑤驚得瞳孔驟然放大,兩步沖到熔漿旁,往下看去。
宸淵能得以重活蘇醒,這熔漿起了不小作用。所以君瑤清楚,這看似可怖的赤紅熔漿其實壓根傷不了他。
Advertisement
可君瑤等了半晌也沒見宸淵現身,心底不由得泛起隐隐的慌張。該不會他還沒意識到,自己不慎把他抛到熔漿下了吧?
君瑤又等了片刻,最後一咬牙。到底是她的失誤,總不能真就眼睜睜看着宸淵作為絲帕沉入熔漿底。
再救他一次。君瑤心裏想着就要躍下熔漿。
她足尖已然離地,後手腕卻忽然被人握住,強勢将她拉回原處。
攢着她手腕的皮膚微涼,能描摹出手掌寬大的形狀,君瑤回頭看去,果然是宸淵。她緊繃的唇角頓時綻出一個笑,抽回自己的手拍了拍心口,“你吓死我了。”
“剛剛……你很擔心我?”宸淵眼底隐約閃爍着微光。
君瑤嗔怪瞪了他一眼,可并沒有多少威力,方才久等不到宸淵的擔心做不得假,嘆道:“你不必如此的,我說的出遠門不過是打算去趟海域。夜闌喪心病狂滅了久岳的家園,他如今正忙于重建,我怎麽也該去幫他些。”
“我和你一起去。”宸淵當即道。但剛出口又想起君瑤興許并不願與他同行,眸光在斂睫間黯淡。
“可以嗎?”他問。
君瑤輕笑他的小心翼翼,“想去便去,久岳算我們共同的朋友,你去海域,何須我首肯。”
宸淵望着君瑤側顏,心緒浮躍。他忽而意識到,自己的喜怒哀樂好像已然在不知不覺中,被君瑤的言行掌控。
“先用飯吧,不然你愛的糖醋魚就該涼了。”宸淵溫聲道。
一頓飯下來,兩人誰都沒有說話。君瑤是在想事情,今日白鷺要随同墨筠赴死的決心,和後來宸淵給她的回答都讓君瑤心裏亂糟糟的,好似數百股交織纏繞的紅繩,任由她怎麽分辨卻都拆不開。而宸淵坐在她對面時不時擡頭望來兩眼,但到底是欲說還休。
擱下筷子,殘羹冷炙自有侍女來收,君瑤只與宸淵說了明日一早前往海域,便回了房。
她吹滅蠟燭,人卻始終坐在床邊,并未躺下歇息。到了子夜過半,君瑤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走去了偏殿。
推開房門,屋內黑魆魆的,但仔細些能聽到極輕的呼吸聲。君瑤走到角落黑影旁,淡淡開口:“我成全你。”
“什麽?”被丢在此處的白鷺聽見她聲音,猛地擡頭。
君瑤道:“或許你們說得對,殘缺了誰的日子真就沒甚麽意思吧。”她往白鷺身邊丢了個錦盒,“這藥在半盞茶內就能發揮作用,我會讓人把你和墨筠葬在同一處地方。”
“多謝。”白鷺撿起錦盒打開,一粒外觀再普通不過的藥丸,卻是她此生情愛的歸宿與救贖。
君瑤看着她迫不及待地抓起藥丸,無意多留,但吞咽下東西的白鷺緩過氣,強撐着瀕死前最後一口氣突然叫住了她,“等一下,我還有樣東西要給你。”
“不必,我什麽都不缺。”君瑤冷冷拒絕。
“你不妨聽我把話說完。”白鷺的聲音虛弱至極,“……是與上神有關的東西。”
君瑤腳步倏爾停住,聽一聽也無妨,左右浪費不了她多少時間。
其實在知道白鷺未用她的妖丹後,她們倆之間就沒什麽深仇大恨,她只是很單純地不喜歡白鷺這個人。雖體弱可憐,卻只會躲在或是宸淵或是墨筠的庇護下,千年來毫無長進,安心當個廢物。就連死,也如此窩囊。
可惜白鷺至死都不會明白,墨筠會落得那般結局,并非因為她負傷體弱。而是他的心上人,不自強。
“我知道你用月宮靈木幫上神重塑了仙身。”白鷺道:“但月宮靈木受潮汐影響,如今瞧着上神雖與以往無二,可一旦到了月圓之夜,體內靈力就會如潮汐陡起陡落,反複無常。”
“我原身是瑤池仙鶴,鶴頂丹紅吸納瑤池靈氣,能化解潮汐對靈木的影響。”
“所以你想把自己的丹頂給我?”君瑤接過她的話,低低嗤笑了聲,“我還是那句話,不必。”
“你不要?”白鷺震驚之色溢于言表,“為什麽……這事關上神的靈力。”
“我是魔,不是什麽救死扶傷的大善人。”君瑤語氣冰冷,不耐煩道:“你憑什麽覺得,我會讓宸淵在接下來的數十萬年裏,身上都用着你的東西?”
黑暗中,依稀能看見白鷺因服毒而汗如雨下的蒼白面容,因她這句話血色褪盡,眉頭也皺得更緊,“君瑤,你喜歡上神嗎?”
君瑤在她看不見的角度面色一頓,“與你何幹。”
白鷺伏在地上的手開始顫顫發抖,但理智和口齒還清晰着,“君瑤,你若喜歡上神,就該做為他好的事。你若不喜歡,便無權幹涉他要不要我的東西,也別耽誤上神待你的一片真心。”
“誰說我不喜歡他?”君瑤周身透着冷意,無端被白鷺這席話激得燃起無名火,有些話沒經過深思熟慮就脫口而出:“我和宸淵兩情相悅,我就是有資格決定他要不要你的東西。”
“哪怕關系到上神的修為波動?”白鷺喘着氣咳嗽,“君瑤,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任性。”
君瑤冷睨去趴在她腳邊的人,“你在教我做事?問過自己配不配了嗎?”
她啓唇的同時,有道清冷聲音從門外傳來,與君瑤的話交疊在一起,“我就是喜歡她的任性。”
君瑤驀地心頭一跳,宸淵在屋外?
是什麽時候來的,又聽去了她和白鷺多少對話?她竟然半點都沒有察覺。
屋門被宸淵推開,他就站在光影明滅之間,一襲夜風盈滿廣袖。魔域無月,他便是那束清輝月華。
半盞茶時間到了,白鷺撐着最後力氣擡眸。君瑤就站在宸淵身邊,他們一個墨衣飒飒,一個白衣蕭蕭,縱使神魔素不和睦,瞧着兩人卻也只有般配二字可言。而宸淵低眸看向君瑤的眼神恍如漩渦,藏不住無限寵溺與愛慕。
白鷺緩緩閉上眼睛,意識逐漸消散,到最後恍惚望見一道背影,在三生石旁朝她驀然回首。她莞爾笑了,心想黃泉之下,也會有人如宸淵守護着君瑤那般,愛着她的一切。
從偏殿出來後,君瑤了無睡意,習慣使然地坐上院中秋千,而宸淵就站在她身後蕩起藤蔓。
夜色寂靜,秋千蕩在半空又落下,君瑤的心也随之起伏搖擺不定。方才她跟白鷺的對話宸淵應當都聽到了,可偏偏這人始終一言不發,讓君瑤怎麽都琢磨不透她心思,等到最後還是自己先忍不住開口。
“那個……我剛剛說的都是氣話,你別當真。”生怕他不信,君瑤又補充道:“她的鶴頂能化解潮汐對靈木的影響,你如果需要,可以去取。”
宸淵道:“好。”
君瑤問:“好是什麽意思?”
宸淵道:“不當真,但不會去取。”
君瑤背對着宸淵,她不會看見這個素以冷心冷情著稱的神明此時眼底翻湧着驚濤駭浪,仿佛有無數簇火苗在深淵燃燒又撲滅,再燃燒。他攥着秋千藤蔓的指骨崩出隐隐青筋,短指甲也掐入掌心刻出深紅印子。
隐忍太久的情緒幾乎要沖破他胸口,可宸淵還在壓制着心底不斷滋長、蔓延的沖動。
他不敢确認。當君瑤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時,他可以大步流星地向前邁步,可以走到她面前把心捧出來唯以鑒明月。可當君瑤一句“誰說我不喜歡他”,朝自己邁進了一小步,他卻沒勇氣多動了。
生怕乍然降落的希望破碎,倒不如多給自己留份幻想。
宸淵喉結滾了滾,蕩着藤蔓的力道逐漸變緩,“夜深了,明日要去海域,早些歇息吧。”
君瑤手觸在房門,眼尾餘光突然瞥見一道淺色光華,影影綽綽,只那淡紫色有些熟稔。轉眼見宸淵已然進屋,她收回推門的手,走到淡光發出處,也就是熔漿旁。
這什麽東西?
君瑤定睛細看,頓時就明白了自己為何會覺得熟悉。這不就是方才宸淵幻化的那方羅蘭色絲帕嘛?就連帕上刺繡因過于蹩腳而脫線的位置都與她轉悠時無二。
她眯眼望向宸淵房中吹滅的燈光,眸中有幾分危險意味。這人竟然哄騙她?!
自己因為他墜入熔漿而擔心不已,甚至想要躍身相救。結果宸淵其實一直躲在其他地方看她笑話?而這帕子只是方單純的絲帕而已!
呵,原本那清冷神明真是變了不少吶。
不對,清冷……清冷的人怎麽會做出這種幼稚事!他還是三歲孩提嗎!
但奇的是君瑤得知真相竟然一點兒都不生氣,反而覺得……這樣的宸淵比從前有趣了。
可話雖如此,改變不了耍弄她這件事情的性質很惡劣,不可原諒!
于是君瑤連夜出了魔域,先行前往海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