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現在他只聽我的話
六界平等, 衆生平等。
這話是佛祖說的,事實卻并非如此。
就拿人族而言,在他們心目中, 神明庇護福澤,是高于凡人的存在;而魔族則只能落得個脾性暴戾, 一言不合便作惡的形象,對之輕蔑而厭惡。
所以當君瑤玩笑宸淵入魔,而這人竟如此淡然且毫不遲疑地應下, 她委實有些震驚。
“入魔就不必了。”半晌後,君瑤聳肩笑笑。
宸淵身形愣在窗邊, 被似血殘陽映襯的有些挫敗,“如果是我心甘情願的呢?想留在你身邊,願陪你入魔。”
“那也不用。”君瑤懶懶打了個哈欠,“因為實在是沒這個必要。”
“沒必要麽?”宸淵低聲喃喃重複了遍,垂眼斂謀。到底是沒必要他留下, 還是沒必要他陪着,不論是哪種對此時的宸淵而言,都算得上是他生來遭到的第一次拒絕。搭在窗臺的手指僵硬在空氣,怎麽也落不下去。
表面上, 他望着君瑤的眼神依舊平靜如水;可只有宸淵自己知道,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把真心捧出來, 君瑤卻看都不看一眼就将它揮手丢到了腳邊, 然後輕飄飄地,無意踩下, 就見了青筋,也見了血。
他的小狐貍,以前分明不是這樣的。宸淵後知後覺, 自己也許忘記了一些事。可他将靈識記憶盡數重現腦海,也找不見半點端倪。
恰巧,方才敲開君瑤房門的侍女再度小跑進殿,打斷了二人未盡的話。
君瑤見侍女低着頭的樣子,就知道那人還在魔宮,沒被打發走,煩躁情緒不由脫口而出:“我說了不見,讓她從哪裏來就滾回哪裏去,做作着一副可憐樣子給誰看。”
“可……她說如果不能見到小殿下,就一直在外頭等着。不論十年還是百年,直到小殿下肯見她為止。”侍女支支吾吾,回話時連大氣都不敢出。她有預感小殿下厭惡極了外面那個女人,生怕稍微說錯話惹君瑤生氣。
但君瑤只是無所謂的語氣,“那就讓她等着吧。等她意識到就算死在魔族,也沒人會管她,自然就走了。”
侍女應了聲就要下去辦,孰料宸淵突然出聲道:“等一下。”
他目光始終停駐在君瑤身上沒有挪開,冷淡不近人情的話語從那不染而朱的雙唇吐出,是他從未見過的君瑤。如鳳凰绮麗高貴,浴火涅槃。她該立于雲霄之上,對塵埃不屑一顧,癡迷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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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你煩心了的人,我去替你處理。”宸淵道。
“你?”君瑤聞言擡眼看他,充滿探究。
君瑤心想,她方才或許有句話說錯了,外頭求見她的那位做作出嬌滴可憐樣子,興許還真有人看。君瑤突然就想試試如今忘事了的宸淵,再聽見那個名字會是何反應。
“你可知外面的人是誰?”君瑤饒有興致地反問他。
宸淵自然道:“不知。”
“那我現在告訴你,是個故人。”君瑤走上前一步,微微彎腰。她上半個身子輕俯過窗臺,下巴便距離宸淵肩膀衣袍只剩半指距離,近得能嗅見神明身上淡淡冷梅清香。
她低緩聲音如西風扶楊柳,就這樣清晰鑽入宸淵耳膜,吐字緩慢:“是白鷺。”
獨屬于君瑤的溫熱氣息噴渤在宸淵耳畔,兩人皆是披散的長發在暖風中交織出同心結形狀,心髒的搏動跳仿佛驟然停止。
身體本能地想要再靠近一點,冷靜卻又拉扯着他不可越雷池,那樣……可能會把君瑤吓跑。遂垂眼描摹她如畫眉目,細數夕陽輝光下她濃密眼睫。
但令人貪戀的美好只是一瞬,君瑤話音落下,身子也随之退回了原來位置,譏诮地朝他眨了眨眼,“你現在還确定要替我處理?”
“嗯,我讓她滾回九重天。”宸淵仍舊沒猶豫,這倒是讓君瑤有些發愣了。
不應該啊,現在的宸淵應該還把白鷺當救命恩人,各種待她好才對。于是君瑤狐疑反問:“你舍得趕她走?”
“舍得。”宸淵聲音淡淡的,說完兩個字後,又陡然溫和了些許,“你不喜歡的人,不想見的人,都可以交給我替你處理。你不必操心。”
還真是令人意外的回答。不過要是照這種說法,倘若她不想見着宸淵,是不是也能讓他自己處理一下自己?
君瑤只在心裏随便一想。誰知宸淵緊接着就啞聲道:“除了……不要趕我走。”
“……”君瑤猛然語塞,還有幾分心思被當場戳破的窘迫。她輕咳一聲,想話語重新轉移到正軌上,“我沒在同你開玩笑。白鷺救過你的命,她對你來說不是挺重要的嗎?”
“與我而言,誰都比不上你重要。”宸淵沒有否定她的話,卻也給出了另一個答案。
君瑤再度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本來想戲谑宸淵,結果幾番對話下來,哽着的人反成了她自己,想要放任白鷺不管的心思頓時就改了主意。帶宸淵去見見那個故人也好,沒準能想起來些忘掉的事。
她讓侍女把白鷺帶去前殿。今日君寒恰好不在宮中,于是君瑤很自然地在魔尊主位坐下,手指搭着座椅扶手的魂獸,她就是這整片魔域的王。至于宸淵,君瑤讓他愛坐哪就坐哪,可這人最終也只是在她身旁站着了。
宸淵那身矜貴氣度太過耀眼,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又從哪收了個清冷侍從。但君瑤并不在意旁人怎麽想,她居高臨下看向站在殿中白衣女子,“找我做什麽?”
再見白鷺,她似乎瘦了許多。不是美人弱柳扶風的瘦,而是面黃肌瘦,滿目瘡痍憔悴。
君瑤猶記得當初是讓曦和把她接回九重天的,難不成這幅身子骨實在太差勁,連吃兩顆妖丹又有曦和的醫術調理也不見好轉?
只見白鷺雙目死寂,在殿中直直跪了下去,朝她道:“但求一死。”
君瑤好像聽到了什麽天大笑話般,來找她求死?這還不容易嘛。
她随手拔出王座旁刀架上的長刀,丢到白鷺膝邊,“架到脖子上用力一抹很快就死了,不用謝我。如果你想求個和墨筠同樣死法的話,就拿刀割破自己的丹田,把金丹廢了。”
長刀落在地面發出锵锵聲響,白鷺竟然真的伸手去撿了。
君瑤不知道她在賣什麽關子,而宸淵就在一旁冷眼看着,無動于衷。
白鷺的雙眼已然通紅,水靈靈含着眼淚但更多的是決絕,死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但她身體實在太羸弱了,這把長刀是君寒常用的,修為不夠之人根本提不起來。
她雙手緊緊握住刀柄,渾身顫抖,長刀卻也仍舊平靜擱在她膝邊,巋然不動。最終不得已放棄,整個人都趴倒在地上,嗚咽啜泣,極輕地呢喃着墨筠的名字。
宸淵像是後知後覺,這才問了句:“墨筠死了?”
“是啊。”君瑤擡頭去看他詫異的臉色,漫不經心道:“我親手殺的。”
宸淵眉頭驀地一皺,“為何?”
“沒為何,就是惡心他那副虛僞嘴臉。”君瑤聳聳肩,瞧見宸淵面色忽而變得複雜,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難看,笑道:“怎麽,現在發現魔族心思歹毒,後悔方才說過的話了?”
宸淵嘆了口氣,知道她指的是自己甘願陪她入魔之言,淡然搖了搖頭,“沒有後悔,我相信你有緣由。只是從今往後你厭惡誰,由我替你去殺便是。殺伐太重,易遭天譴,不想你的雙手沾上鮮血。”
君瑤眼睫顫了顫,不曾想到宸淵竟也會說出這種話,像是真要棄之天道于不顧。但相比起君瑤,更震驚的還要屬白鷺。原本眼淚如泉湧的姑娘在聽見宸淵這話後,一時間連哭都忘了,怔怔擡頭,“上神你怎麽能……”
“怎麽不能?現在他只聽我的話啊。”君瑤打斷她,笑盈盈地看向宸淵,眉梢微揚,“你說是嗎?”
宸淵道:“是。”
君瑤道:“那你先回陵炀殿,我解決完這個麻煩要吃糖醋魚。”
宸淵當即應下,“好,我等你。”
君瑤望着宸淵走遠的背影,依舊是積石有玉,列松如翠的仙人之姿,哪會有人覺得方才那番不講道理的話會是他說的。唇角幾不可查就勾了勾,心裏有種莫名的歡喜。也不知到底是因為白鷺的狼狽,還是因為宸淵對她言聽計從,亦或是……
她揉了揉額角,不去想那些了。
君瑤從王座上站起來,一步步走下臺階。沒有彎腰,僅用靈力就輕松掌控了地上長刀,握在自己掌中。
“宸淵已經走了,你沒別裝可憐的必要了。”刀尖直指白鷺,君瑤道:“說吧,非要見我到底有什麽目的?”
白鷺直起身看她,眼底盡是坦然,說的還是那句話:“但求一死。”
“理由。”君瑤冷冷問她。
白鷺方才因為詫異而止住的眼淚頓時又如開了水閥,嘩嘩留下來,“因為……我想墨筠了,我想去找他。”
“這與我何幹?”君瑤冷笑了聲,“難不成你想讓我再幫忙回憶下,他是怎麽死的?”
“不是的……不是的……”白鷺淚如雨下,“我想要自廢金丹過很多次,但都被曦和仙君發現攔了下來。曦和仙君說,我的命是你給的,我沒法決定自己的生死。”
“原來如此——”君瑤恍然。前段時間光顧着想法子複活宸淵了,她那師傅至今還不知道真相,替她不平呢。
如果是半個月前,白鷺說這番話還有些道理,但如今嘛……
君瑤溫聲笑了笑,“可惜了,你的命不是我給的。當初墨筠給你的妖丹,其實是其他妖的,所以我也沒資格決定你的生死。”她眉眼彎彎,笑意深濃,話語卻比千山冰雪還要寒冷:“不如你找來他們問問,放不放你去死?”
“這要如何找得……”白鷺怎麽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被剖過丹的妖早就暴斃了。
君瑤“啧”了一聲,被她一心求死的無能模樣弄得心煩,低罵道:“你就這麽想死?”
“是啊……每時每刻都想死……”白鷺胸口悶的透不過氣卻又無法真正地窒息死去。膝蓋一軟,驀地跌坐在了地上。她雙唇發白的沒有丁點血色,扯動嘴角想笑,最終露出的表情卻比哭都難堪,真真是辜負那張美人臉。
“沒了他,我獨活不下去了……我寧願他從沒救過我,從沒害過人,至少那樣我還能多看他幾眼……而不像現在,生不如死。”
君瑤沒在正殿多留,離開的腳步很快。直到白鷺崩潰呢喃的聲音漸漸聽不見,她才深呼吸了一口氣。
被白鷺嘤嘤哭到心煩是真的,君瑤素來不喜歡這個遇事只會哭的女人。但更多的,是她忽然有一點困惑,想不明白真有人會為了失去摯愛而覺得人生自此索然無味,尋死覓活嗎?
她想,該是沒有誰離不了誰,也沒有誰離開誰就會活不下去罷。
君瑤回到陵炀殿時天已經黑了,魔族的夜沒有星月,暗沉沉的。僅有廊道幾盞燈籠透出昏黃微光,照亮庭院。
秋千旁石桌上擺着她最愛的糖醋魚,而宸淵就坐在一旁,用靈力維持着飯菜不變冷。君瑤緩步朝他走去,竟莫名覺得這場景很溫馨,像極了人間窄巷中婦人等着丈夫歸家。
“問你個問題。”君瑤在他對面坐下,拿起筷子幽幽攪着碗裏米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怎麽辦?”
宸淵奇怪看她,“自然是救活你。”
“如果救不活呢?”君瑤追問。
“在我這裏沒有如果。”宸淵道:“只要是我想救活的人,饒是閻羅親自來讨也只能空手回地府。”
他胸有成竹。君瑤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沒忍住直接把筷子拍在了桌上,發出一聲重響。
宸淵皺眉一愣,見她似乎動氣,強勢态度瞬間軟了下來,“怎麽突然問起這個問題。”
君瑤別過頭,把心裏那陣子詭異情緒壓下,“沒什麽,就是想知道。你認真答便是了。”
宸淵緘默了唇,不由懷疑白鷺是不是對君瑤說了些難聽的話,否則怎麽一回來就變得如此陰晴不定。他想問,但終是先答了:“那我就去尋你。我說過: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家,哪怕是陰曹地府,也在所不惜。”
“還有……”宸淵索性将心底話一次都剖白,縱使君瑤沒在看他,隔着沉沉夜幕望去的眼神也依舊飽含深情,“阿瑤,我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因為我不會再讓你涉險。別說是死,就連傷,也再不會讓你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