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聽聞狐貍偏愛魚……
程府高門, 出了個年僅弱冠便狀元及第的少年天才,如今二十有六,官居京兆尹, 仍未有妻室。
此人自然是程淵。
而被他喚作“蓉兒”的姑娘名叫程秋蓉,是程淵唯一的嫡親妹妹。
這是君瑤從小巷走到程府, 路上了解到有關程淵僅有的信息。
把油紙傘交給提燈侍女,程淵止步于通往女眷居住西苑的廊道拐角,彬彬有禮地朝君瑤鞠了一揖, “多謝君姑娘今日相救蓉兒,在下已讓人備了熱水與姜茶送到姑娘房中, 姑娘驅了身上寒氣後再歇息以防止染上風寒。”
君瑤從沒見過宸淵這幅謙和樣子,一時間有些不習慣。但仍舊學着他的模樣福了福身子,“有勞程大人。”
回到房中,君瑤褪去衣物浸泡在溫熱浴水裏,侍女采了冬日紅梅鋪灑水面, 散出淡雅清香,甚是沁人心脾。既然人已經尋到,接下來她也該考慮救活宸淵的問題。
浮世燈可凝魂聚魄,宸淵的靈識被她收集完整。萬事俱備, 如今就只差最後一樣東西。
程府郎君這具肉身的一滴心頭血。
君瑤全身放松地靠躺在木桶沿, 其實有個最簡單的法子, 就是借夜色潛入東苑主人的卧房裏。趁人熟睡時, 下刀在心髒剜道口子,偷一滴血來用。
如果是稍微複雜點的法子, 則可以讓程淵安然走過在人間的這一世。依照人族壽命來算,到他壽終正寝也不過再需要五十個年頭。對魔族來說,這時間還沒君瑤上次閉關來的久。
君瑤素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有耐心的人, 但前一種辦法好像有些過于野蠻,不講道理了。
權衡之下,五十年而已,她又不是等不起。
決定留在程府,還得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于是君瑤暫且答應了程秋蓉做她師傅,教她些防身手段。這事還得跟程府主人也就是程淵說一聲。
君瑤懶散地休息到次日中午時分才起身,昨夜暴雨已然停了,只留屋檐與地面潮濕。
她到東苑時,程淵正在屋裏用飯。君瑤剛出門時聽程秋蓉提了一嘴,在人族,除卻夫妻,通常男女不得同席吃飯,看來自己來得有些不是時候。
Advertisement
她盤算着也不是什麽急事,晚些時候再說也不遲,轉身欲走。但君瑤右腳剛邁出步子,程淵溫和的聲音就在背後響起:“君姑娘應當還未用飯吧,既然來了,不知在下能否有幸邀請姑娘同食?”
君瑤回身朝他看去,依舊是素色青衣,執箸夾菜的動作間透着從容。她是不想遵守人族那些條框規矩的,既然是程淵主動開口,她毫不別扭地走上前,在椅子坐下,順便翹了個舒服的二郎腿。
程淵目光瞥過她随意安放的腿,笑了笑,“姑娘果然非同常人。”
君瑤沒接這話,聳聳肩不置可否。
程淵不動聲色收回視線,轉而擡袖斟茶,續道:“在下今日去查了昨晚綁架蓉兒的那夥人-販,意料之外的,在他們身上傷口處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跡象。”
他把半盞熱茶推到君瑤面前,緩緩擡頭看來,“冒昧問一句,君姑娘真的是人嗎?”
君瑤迎上他略帶審視的眼眸,心想這人曾有天才少年之美名确實不虛。能看出道修者與其他五族傷人後,傷口周圍細微的不同,還挺聰明。
“不是。”君瑤大大方方承認,随之萌生出一點捉弄人的小心思,正面回應他的問題:“我是妖,狐妖。”
語罷,君瑤明顯看到程淵落在她臉上的目光晃過震驚。許是意識到這樣有些沒禮貌,又慌忙斂去。
其實倒也不怪他震驚,君瑤故意那樣說,為的就是試探程淵反應。
不似魔族和天族鮮少入人間,總有妖貪戀人世繁華,跑來人界生活。他們也時常因為不懂為人處世的規矩,鬧出些笑話或罪名,其中尤屬狐妖最值得說道。
成年狐妖幻化出姣好豔麗的美貌,媚眼一挑,不由勾得人族重欲多情的男子為之神魂颠倒。曾有一位亡國君就是極好的例子,醉倒在狐妖美人的溫柔鄉,夜夜笙歌,荒廢朝政,致使一代王朝衰敗隕落。
而自那之後,狐妖在人族的名聲就不是太好。每每被提及,都會與“紅顏禍水”或“以色侍人”諸如此類的詞關聯在一起。所以清白公子往往對狐妖避之而不及,生怕美名被毀。
一閃而過的震驚後,程淵端起自己手側的茶盞抿了抿。這個動作正好遮住他整張臉,君瑤不知道他此時有沒有露出厭惡表情,但憑她猜測,多半是在思考怎樣開口趕自己離開府邸更委婉。
短短喝一口茶的時間,程淵再放下茶盞,面色坦然,目光亦是坦然地與君瑤迎了個四目相對。
他唇邊有淺淡笑意,但語氣端的一本正經:“君姑娘的容貌确實不負狐妖盛名。”
“紅顏禍水的盛名嗎?”君瑤想起世人對狐妖的評價,挑眉反問。
“非也。”程淵道:“在下以為史書總将亡國罪責歸因于貌美女子,實為推卸責任,避重就輕。說到底,是那些本性昏庸的帝王不願面對自己的無能,不願接受後人的批評,給自己身敗名裂找個借口罷了。”
這下倒是換成君瑤詫異了。她不大懂人族那些亡國帝王與史書記載的事,只聽出程淵這話中沒有對狐妖的絲毫鄙夷,更沒有要趕她走的意思。于是又問:“你不怕我?”
程淵溫和笑了笑,“如果你指的是妖族身份,在下會替姑娘保守秘密。”
“如果指的是狐妖勾魂攝魄……”他頓了頓,聲音低緩了些:“在下榮幸之至。”
君瑤:“……”
榮幸什麽?被她這只狐妖禍害嗎?
這話剖析了來聽,內含輕拂撩撥之意,但偏偏坐在對面的這人眸光堅定,不帶半點戲谑。就好似一位潔身自好的男子進了青樓,買了姑娘,卻只在房中焚香聽琴,不做任何逾越之事。矛盾,卻又有着無端的吸引力。
君瑤默了默唇,她本是打算用妖族身份吓唬程淵的,結果到頭來被戲弄的人反而成了自己。煞面子的事索性保持沉默,這話她沒法接。
但她不說話,主人家反而變得熱情起來。
正好适合兩人同食的桌席上有份糖醋鲈魚,還沒動過。程淵從旁拿了雙新筷子,剝下和魚骨相連的大塊魚肉,在碟中挑幹淨小刺,又蘸了蘸色澤鮮亮的湯汁。
“聽聞狐貍偏愛魚,雖不知是真是假,但這道糖醋鲈魚的味道極鮮美。”他将魚肉放到君瑤碗中,“趁熱嘗嘗可還喜歡?”
君瑤看着碗中裹挾着金黃湯汁的糖醋魚倏爾有些發愣。
——聽聞狐貍偏愛魚,嘗嘗可還喜歡?
這話好生耳熟,在她百歲剛幻化人形時,宸淵便有次從膳房端來一份糖醋魚,擱在她面前說了那句話。
猶記得那盤魚肉質鮮嫩,酸甜适口,被處理的丁點兒腥味也無,甚是好吃。君瑤嘴饞,一口氣把整份吃了個精光,正想說還要吃,突然喉嚨一痛,哽了哽,被魚刺卡着了。
對神明來說,除根魚刺不過捏個簡單術法的事兒。奈何君瑤自那之後,纏着他日日要糖醋魚吃,逼得宸淵練就了一手挑揀魚刺的好技術,就專門為她每日吃魚時候服務。
君瑤回過神來,夾起碗中魚肉入口,細細咀嚼。
“味道如何?”程淵問道。
君瑤眼神有些恍惚,擡起頭看他,“這魚是你做的?”
無他,這魚的味道和她曾在九重天中所吃的一模一樣。
而宸淵某次出門辦事了,膳房到點還是給她送去了糖醋魚,但味道卻差了十萬八千裏。君瑤心裏疑惑,一問才知道,原來她先前吃的糖醋魚都是宸淵親手做的。
不同的味道經過對比,瞬間把君瑤的嘴巴和胃養得刁鑽了,偏要宸淵親手下廚的東西才肯動筷子。
一個負責投喂,一個專顧着吃的日子過了千年,再後來……離開熙承宮後,她再也沒有吃到過一道合胃口的菜肴,自然也就對食物慢慢變得沒興趣了。
今天算是三百年來,她再一次體味到什麽叫食欲。君瑤吃相并不優雅,大口把魚肉塞進嘴裏吃完,然後點頭誇道:“好吃。”
掌廚者做出的菜品有人欣賞,是件如尋知音可遇不可求的事。看她吃的津津有味,程淵眉目柔和了些許,“你喜歡便好,今後……”
“今後你天天做給我吃?”君瑤截斷他的話,如是問道。
她是下意識出口的話,因為入口食物的味道太像,君瑤在某個瞬間把眼前同相貌的人錯認作了宸淵,而說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只是個暫住在程府的客人,才來第一天就嚷嚷着要主人給她開小竈當私廚,實在有些過界了。
君瑤咽下嘴裏正在咀嚼的魚,“我開玩笑的,你別當……”
“好。”這次搶話打斷的人成了程淵,“我當真了,今後我天天給你做。”
君瑤自從跨進這座院子起,愣怔的次數又多了一次。
兩人不過昨晚一面之緣,就答應為她洗手作羹湯,這未免太親昵了些。要不是剛才那句‘榮幸之至’戲谑意味太濃,絕不是宸淵那種清冷性子會說出的話,君瑤幾乎都要懷疑這位京兆尹程大人存留着宸淵的記憶。
一頓飯用完,君瑤站起身,準備告辭離去。
“君姑娘……”程淵望進她明亮眸子,在她走之前低聲試探着道:“阿瑤……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同樣的稱呼被不完全是他的人叫出來,像變了個味道。不過君瑤從不是什麽矯情的人,稱謂而已。
見她點頭,程淵又道:“既如此,你對我也別那麽生疏了。日後同住一個屋檐下,你可以叫我的表字。”
“宸淵。”君瑤在他說自己表字之前,淡淡道。
程淵:“嗯?”
君瑤道:“我是狐妖,不需要遵守你們人族那些繁瑣規矩,我就直接叫你的名字。”
‘宸’和‘程’讀音差不多,細微鼻音的差別,不仔細聽根本聽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