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玉指握白傘,一襲青衣踏雨……
“小狐貍……節哀……”
曦和斂眸哽了哽, 水鏡蕩漾出兩道波紋,隔斷了君瑤最後一絲希望。
手側浮世燈青光中浮着燦金細屑,是她那日驟然想起自己還有這凝魂聚魄之用的寶物, 匆忙收集起來的。
君瑤手掌貼上去,感受着浮世燈散發微涼溫度, 像極了宸淵指尖點在她掌心,傳遞來絲絲沁涼的體溫。她桌前攤放着六界異聞錄,已經翻來覆去看了數十遍, 卻找不到半點有關重塑仙身的着墨記錄。
許是天族神明向來看淡死亡,就像曦和聽聞宸淵仙逝, 也只是哀婉嘆息了一番,把生死都當做輪回常态,并不多唏噓悲恸。而開天辟地上萬年間,也從未有人同她這樣,想要逆天複活神明的。
侍女在外敲了三聲門, 得到君瑤應允後入殿,不敢發出太大聲音,“小殿下,該用飯了。”
“放在那邊吧。”君瑤敷衍回道:“我一會兒再用。”
侍女卻并沒有動, 猶豫半晌後勸道:“小殿下已經一個月沒進食了, 就像心裏再難受, 也不該委屈了自己。”
君瑤深吸口氣, 還是沒回頭,覺得心煩意亂。
她身為魔族又不似人族那麽脆弱, 定要一日三餐規律地吃了才能活下去,如今實在是沒心情也沒胃口,只想一個人安靜待段時間。可直到剛剛這侍女話中提醒, 君瑤才意識到,自己這一待竟是已經鎖在房裏足足月餘。
倒也難怪這兩日總有人來勸她用飯亦或出去走走散心,多半是出自君寒的意思,遂道:“你回去禀報哥哥說我按常用了就好,不要讓哥哥擔心。”
語罷,身後侍女還是沒動靜,甚至空氣有一絲絲凝固。
君瑤莫名想要轉過頭去,男子低沉帶着點奚落的聲音率先響起:“還知道不要我擔心?”
“哥……”君瑤一愣,難得編織個謊話結果正巧撞上正主,讪讪摸了摸鼻子,“你怎麽來了?”
“我不能來?”君寒挑眉反問。
他從進門起,就看見了桌上擺着的浮世燈和六界異聞錄。偌大宮殿連盞蠟燭也沒點,他先前命人送來的夜明珠也不知被君瑤撤到了哪裏去,只憑着微弱青光和金屑清晰視線,處處都透着消極沉淪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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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寒無奈嘆息,“六界中優秀的男子比比皆是,就算你偏愛天族神明,以你的身份,縱使想要天君之子我也定将你把親事求來。我聽聞他宸淵成天擺着張冰塊臉,到底有哪裏好的,把你迷得這樣鬼迷心竅,非他不可?”
君瑤就站在那裏,聽着他數落。一時間竟真有些被君寒最後的問題問懵了。
她确确實實想救宸淵,但卻沒仔細去想自己究竟是出于什麽樣的感情。
愛慕,興許有一些吧。畢竟曾經深愛了千年,如今誤會解開,什麽怨恨與漠然都沒了。再回想起曾經在熙承宮肆無忌憚地胡鬧,和宸淵不知有幾分的寵溺,嘴角還是會忍不住上揚,會懷念那段天真無邪的時光。
可那段記憶與她現在的性子相去甚遠,很難再有當時的心跳,也似乎找不到少女懷春的悸動了。所以說對宸淵到底剩多少喜歡,或者是否還喜歡,她實在不敢輕易确定。她能确定的,只是不想宸淵就這樣死去。
“沒有非他不可……”君瑤思來想去,最終說出這樣一句話:“只是他救過我很多次,包括獻祭金丹也是為了救我。我總得還他一次,就當做報恩。”
君寒審視着她,微光下,君瑤半側臉頰落入陰影,顴骨生的更明顯了些,應該是這段時間瘦了。細屑金光打在她輕垂着的纖長眼睫,一顫一顫像靜止在花瓣上蝴蝶的翅膀,随時都會騰空飛走。
一副完全看不出說沒說假話哄騙他的樣子,君寒涼涼哼聲,“我們魔族從來不講究報恩那套,不報也沒事。”
“但是天族講究的。”君瑤緩聲道:“我一千歲之前都在那裏長大,總會受到些影響。”這句話已經算是央求君寒放手讓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君寒有些氣君瑤在小事上過于死心眼,但又不舍得對她說重話,看她半晌确定了眸中倔強後,嘆道:“只要你不嫌累,就去人族走一趟。”
“什麽意思?”君瑤愣住。
君寒道:“天族神明的秘術。”
“每百年都會在人間塑造一個新生兒承載自己的劫,同根同源,樣貌也相同,只是缺少修為和記憶而已。你如果實在想救他,就去找吧。”說着又看了眼燈中漂浮金屑,“左右你收集了他靈識的三魂六魄,不愁複原不出個一模一樣的宸淵。”
君瑤怔怔聽着,“哥哥是怎麽知道這個秘術的?”
君寒看她眼,恨鐵不成鋼道:“看你消沉了一個多月,沒辦法,上九重天找天君老兒打了一架,逼他說出來的。”
聞言,君瑤眼睛頓時亮亮眨了眨,立馬将桌上浮世燈收進自己儲物手環,然後踮起腳仰頭朝君寒咧開嘴角,粲然一笑,“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
君寒無奈她這悲喜變臉迅速,哼道:“我可先提醒你,他宸淵上一次施展秘術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你要是運氣差點,沒準會找着個三歲小屁孩或者七老八十掉牙老頭。”
他要叮囑的話還沒說完,陵炀殿裏哪還有君瑤的影子。
君寒望着她什麽也沒顧上拿,就連外披都沒穿好就急匆匆往人界跑的背影,頓時覺得自己看到了另外一種模樣的君瑤。活潑率真,風風火火,還有……奮不顧身。
大概,這就是她千年前在九重天上的模樣吧。君寒忽而想,縱使他對宸淵無甚好印象,但君瑤倘若有一天真要非宸淵不可的話,他也願意接納。
只有宸淵,能讓君瑤是完整的君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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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熙攘繁華,君瑤是第二次來,并不陌生。只不過上次是為了取曦和衣後,殺宸淵報仇,這次卻是想要救他。可見人生無常,世事難料。
君瑤到人界時恰值華燈初上,今日似乎是人族的什麽節日,花燈滿街、絲竹聲繁、游船通明。
她站在石拱橋上,身側不斷有行人經過。她眼神掃過每個進入她視線男子的臉龐,這一站就是好幾個時辰,直到燈火闌珊時,整座城池逐漸安靜下來,淺眠入夜,也沒看到熟悉的身影。
兩個韶華正好的郎君少女,一前一後追逐着跑上石橋,手裏各拿把水槍互相呲着。經過君瑤身邊時,射在半空的水落了她滿肩。
被打濕的衣裳和頭發貼在皮膚,水氣裹挾着寒意沁肌入骨,不由打了個哆嗦,君瑤這才清醒地看了看天色。已然是深夜,大抵除卻更夫不會再有人出門了。
君瑤嘆出口氣往城外走,人界萬裏疆土,尋人不易,何況是一個連名字和年紀都不知道的人。她來之前就做好要尋上幾年的打算,只是方才滿心期待最終換來一場空,心底還是忍不住失望。
“姑娘?前頭那位姑娘?”
身後似乎有人叫她,君瑤停步轉身看去,是個大約三十出頭的中年男子,唇鼻間兩撇胡子長得并不均勻,瞧着有那麽幾分邋遢和油膩。她淡淡回問:“何事?”
男人朝她肩膀看了眼。
恰值人界冬季,君瑤卻因魔族體質穿的如夏日別無二致。薄衫沾水越發輕透,昏黃燭光下,依稀能瞥見那肌膚勝霜雪細膩潔白,惹得男人咽了咽口水說道:“見姑娘打扮不似本地人,這天氣晚些就要下大雨,不知姑娘是否需要來小店打尖兒住上一晚?”
“你是客棧老板?”君瑤盯着他,說得反問句卻是疑問語氣。
“是,是,是。”男人連連應道,一雙眼睛在君瑤身上流連忘返。
就這副色-眯-眯的樣子,加之君瑤遠遠在他身上嗅見劣質胭脂水粉的香氣,自然能猜到這人究竟是做什麽生意的。她的眼睛彎成月牙狀,假笑道:“好啊,麻煩老板前頭帶路了。”
如今縱知鬼市紅樓那些時日為幻境,卻不可泯滅有着歷歷在目的真實。她見過不少被哄騙亦或被誘拐來的姑娘結局悲涼,最是憎恨這種勾當。今晚正好被她遇上,倒要看看這人究竟迫害了多少人族純良姑娘,好救她們出來。
君瑤一路跟在他身後,裝的是毫無察覺,就連被帶進了漆黑巷子內的某間小門也沒有出聲詢問。而她剛進院子就聞見了一股不尋常的氣味,君瑤在心底呵笑,就憑這低級迷藥也想放倒她?自不量力。
她很配合地裝作暈倒,緊接着就聽見幾個男人張狂大笑,津津樂道地議論她的價格。君瑤耳不聽心不煩,大半夜的選擇先睡一覺。
察覺到自己被人綁了手腳,又扛起丢進房間,從外落下鎖鑰,君瑤才幽幽睜開眼睛。堆滿幹柴的狹小房間,窗戶被人用木片從裏外釘死,另有十幾名姑娘縮在角落裏,約莫是為了錯開門縫漏進來的冬日寒風。
細瞧去,這些人頭頂珠釵首飾皆是用料上品,雲裳刺繡精致,應都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君瑤輕輕轉了轉手腕,捆縛着她四肢的麻繩立刻松開。
她又站起來活動了下筋骨,角落裏沒睡着的一個姑娘突然尖叫出聲:“你?你是怎麽解開的?!”
“把她們都叫醒,我來救你們出去。”對付外頭那幾個男人,對君瑤來說簡直是小菜一碟。她沒多做解釋,用靈術開了門,袖中暗器飛出去,頓時放倒所有護院。
一回頭,屋內姑娘皆看着她,眼神崇拜。君瑤無奈扶額,“愣着做什麽?跑啊!”
姑娘們反應過來,向她道謝後連忙往外逃跑。
但君瑤算準了救人不難,卻忽略了人族姑娘似乎與魔族女子有些不同。一道耀眼白光劃破黑沉夜幕,伴随着驚雷落下,傾盆大雨毫無征兆地砸在地面,瞬間打歪了姑娘們端莊發髻。
原本已經跑出院子的姑娘霎時間折返,又重新回到屋檐下。
“你們回來幹嘛?”君瑤奇怪皺眉。
一位衣裳錦繡的妙齡女子使勁拍着袖上雨珠,“姑娘,這天下雨了,倘若此時離去定然會濕了鞋襪,染上風寒不說,還會失了閨秀氣度。左右這些綁架了我們的惡人已經被姑娘你制伏,我們還是等雨停了再走吧。”
此言出,其餘姑娘紛紛應和。而君瑤一口氣哽在喉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早聽說過人族非修道的高門大戶內規矩森嚴,實在搞不懂循規蹈矩的意義在哪。擡頭望了眼天空烏雲濃稠,這雨勢一時半會兒估計停不了。
無法,救人救到底。總不能再讓這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深陷危險,她在屋內找了個地方盤膝坐下,姑且在此将就一晚,明天再上路去別地尋人吧。
君瑤靜心調理着內息,但這份安靜并沒有持續太久。
屋外響起幾個男人罵咧咧的聲音:“喂?你們幾個躺這兒裝什麽死呢!說好今晚驗貨,結果自己先睡了?!”
“大哥,人應該是屋子裏。他們睡覺偷懶正好,我們把人帶走,連錢都省得付了。”
君瑤随便聽了幾句,此時來的應該就是真正的人-販子了。在屋內避雨的那些姑娘顯然也聽到了動靜,頓時緊張騷動地開始擔心該怎麽辦。
“躲旁邊別逃也別動。”君瑤撂下這句話,木門也正好被踹開。
乍看去,來人數量不少。除了方才在門外不爽說話的幾個壯漢,院外還有好幾輛蓋着黑布的馬車,每輛馬車上各有兩名車夫,用寬大鬥笠遮住上半張臉,看不清樣貌,但瞧體型絕對也是練家子。
不過縱使來再多人,君瑤也不會放在眼裏。
長鞭握在她手裏,擡手一揮,站在最前面的幾個大漢就倒了地。她輕蔑勾了勾唇,正要揮出第二鞭,身後突然有姑娘喊了聲:“住手!”
只見方才說下雨不方便離去的那名姑娘一改小家碧玉姿态,此時手中拿着把匕首,抵在另一位姑娘的脖頸,看着君瑤冷聲道:“這位姑娘身手不凡,但我勸你還是放下鞭子的好。否則,在你傷我兄弟之前,我先殺了她。你一個人都別想救走。”
君瑤沒想到這裏頭竟然還混了奸細。
她看了眼被短匕抵着皮膚的姑娘,按照君瑤從前的性子,覺得頭腦簡單被騙的人是她,要躲雨留下來的人也是她,被威脅躲不開的人還是她。給過逃走的機會卻又落敵手,是自己沒本事。如果不能夠自己站起來,只會死在下一次。也不是非救不可。
只偏偏這個姑娘大眼睛水靈靈的,巴巴望着君瑤,不似其餘人一樣哭啼嗚咽。明明沒能力卻有股子莫名的倔強氣,無端就讓她想到曾經少時的自己。
那便……救吧。
君瑤懶得再多費心思,直接捏了個訣。揮揮衣袖,瞬間所有大漢和持匕首的那位女子暈倒在地。
處理完這些,君瑤看向其餘姑娘,沒好氣道:“現在還怕不怕大雨了?”
所有人皆是搖頭,跑進雨裏比耗子都溜得快。君瑤揉了揉額穴,解決掉煩心事,她也不欲多留準備連夜出城。
衣袖被人從後頭驟然拉住,方才險些成為刀下魂的小姑娘,力氣倒是不小,“姐姐你剛才那招好厲害,還有那條鞭子也好帥,可以教教我嗎?”
君瑤想說不能,不是同族沒法教。但姑娘的眼神率真明亮,她拒絕的話到了嘴邊竟然就成了:“你找個仙門世家拜師就可以學了。”
姑娘眨眼,“那姐姐可以當我的師傅教我嗎?我未婚夫可有錢了,絕對不會虧待了姐姐的!”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沒空在這裏停留。”君瑤冷淡拂開她捏住自己衣袖的手,話說得很明白了,沒得商量。
她正要轉身,有男子踩着積水腳步漸近,“蓉兒!大晚上怎麽跑到這種地方來?我和管家找了你一夜!”
聲音略帶愠怒,但清冽如雨過屋檐落窗楞,君瑤尚停留在半空的手一頓。生怕自己判斷錯了,連脖頸似乎都變得僵硬,極緩……極緩地轉過頭去。
男子玉指握白傘,一襲青衣踏雨來。如墨長發散落兩縷于衣前,随意卻不淩亂,純白錦靴縱使在瓢潑大雨聲煩中也不沾半點污泥,宛如谪仙下凡,纖塵不染。
君瑤目光凝滞,喉頭哽咽,雙唇輕顫了顫出聲:“宸淵?”
男子這才注意到她,微詫反問:“姑娘認識在下?”
君瑤想起此時的宸淵并無自己是神明化身的記憶,搖了搖頭,“未曾。”
她低語間視線向下挪,最後定睛在宸淵腰間挂着的一塊剔透玉佩,麒麟紋旁篆刻着兩個字。
程淵……
是他在人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