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看煙花
衆人休整了一個小時, 按照李慰的提議,楊悅無條件附議, 動身前去拯救金字塔內的囚犯。
那輛車門壞掉的懸浮車到底還是沒能修好,只得找了幾塊隔熱墊擋住冷氣, 即使如此,李慰和楊悅仍然選擇待在這輛車上,馬洛把歸祚明扔給他的戰友, 自己留下來為兩人充任駕駛員。
李慰和楊悅坐在懸浮車壞掉的門前,高度超過十米,兩人誰也沒當回事, 李慰甚至嫌坐得不舒服, 将雙腿垂到車外悠悠地晃動。
她有時候盯住下方飛速後退的雪原,有時候仰頭望向風雪過後稍微不那麽陰霾深重的長空, 不管看什麽都眼神凝定,思緒不知跑去了哪裏。
楊悅則只看着她,只想着她。
這世上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以楊悅的閱歷并不認為自己能夠完美地判斷,如果他是一個低智且盲目的人, 他可能會洋洋得意地以自己的好惡鑒定一切, 然而他不是,他的智商不允許他草率地做出結論。所以,他也會迷茫。
他當然會感覺迷惘,不管他是不是剔除了人類劣質基因的新人類, 不管他有沒有異能,他的實際年齡只有十六歲,就像大多數十六歲的青少年一樣,他初次認識到這個世界,免不了心存困惑,踟蹰不前。
或許所有聰明人都有共通之處,楊悅雖然不知道自己未經測量的智商到底有多高,但他特別理解楊論道在歸祚明記憶中反複無常的舉動,是楊論道提出了方案三,卻又置疑這個選擇是否正确。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正确與絕對的錯誤。
為多數人的利益犧牲少數是錯嗎?當然不是。人類是群居生物,人類社會想要維持秩序與穩定必定要付出代價,而由誰來決定哪些人付出代價呢?在目前的社會體系中只能是政/府。所以沒有一屆政/府可以讓所有人都滿意。既然不滿意,為什麽政/府還能存在,就像人類進入星際時代仍然不能避免戰争那樣,為什麽人們還會允許淩駕于個人意志之上的代表集體意志的政/府存在?
答案很簡單,不過是沒有更好的選擇。無論自由主義者或者無政/府/主義者們如何叫嚣,事實證明人類至今不能離開“國家”這麽一個社會組織形式,有“國家”就必然有政/府,有政/府就必然會劃分多數人與少數人,總有少數人要為了多數人的利益作出犧牲。
楊悅能想到這些是因為他累積的知識,他畢竟是總統的兒子,在曾經關注總統的過程中耳濡目染,如果他系統地上過學,他或許還會從社會學甚至是哲學意義上對這一命題進行詳盡地剖析,然後知道得越多越清醒,思考得越多越冷漠,終于對自己和這個無能為力的世界感到絕望。
幸好,他在絕望之前遇到了李慰。
楊悅不認為他喜歡上李慰是一種巧合,他不是因為她開啓他的基因鎖而喜歡她,也不是因為她陪伴他三個月而喜歡她,更不是因為她教導他、愛護他,短暫時間內給予他比生身父母更真摯的情感。不全是。
楊悅喜歡李慰,欣賞李慰,隐隐崇拜李慰,因為她是一個心性純粹而目标堅定的人。
并不是頭腦簡單的人就能稱為心性純粹,李慰的純粹在于她和他一樣不以自己的好惡鑒定世界,他是思考過後的警醒,她則是出于天賦。她在了解外部世界以前已經建立起牢固的世界觀,就像存在于她體內的內部世界,外部世界可能會使她動搖,卻不能毀滅她的根基,當她看清楚自我,她的內部世界将再度變得堅不可摧。
像楊悅和楊論道這樣的人會看出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正确與絕對的錯誤,李慰也和他們持同樣的觀點,但他們會對此絕望,會铤而走險,李慰則不會。她不是沒有看到陰暗面,卻永遠會把希望紮根在事物朝向光明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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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項天賦,一種才能,她的純粹與堅定會帶動她身邊的人,影響更多人,到最後真的把世界改變成她相信的樣子。相比之下,楊悅不覺得自己的異能有多了不起,人類需要的從來不是無所不能的神,而是帶給他們勇氣,使他們自願、自發、自覺把自己和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領/袖。
總統不是這樣的領袖,李慰才是這樣的領/袖。
…………
……
歸祚明回到他的戰友身邊康複得很快,前方地平線剛出現城市的輪廓,他們那兩輛懸浮車便“惹”一聲加速沖過去,很快傳來爆炸聲,濃煙騰空而起。
歸祚明和馬洛聯系了一下,語氣聽起來已經重歸冷靜,條理分明地請他們不要跟過來,先給他們一點時間,把戰鬥交給專業人士。
馬洛切斷通訊,回頭向楊悅轉述,楊悅不置可否,馬洛于是緩慢地降下速度,将懸浮車停在附近一處山崖的頂端。
李慰仍然沉默地坐在門邊,頭頂上方垂下來幾塊隔熱墊,像是奇形怪狀的補丁,她從縫隙間眺望遠方。
遠處頂天立地的煙囪停止噴吐,空氣中的燒灼味道終于降到可以接受的程度,白雪淨化了整座城市,那些洇水的塗料和肮髒的外牆都被雪層覆蓋,城市看起來安靜得過分,潔淨得過分,像一座早已被人類抛棄的屬于工業時代的遺跡。
李慰深深地吸一口氣,只聞到清冷的雪的氣息,她像是從沉思中驀然醒來,第一反應是轉頭找楊悅。
而楊悅就坐在她身側,少年少女肩并着肩,腿挨着腿,他的小腿也垂出車外在風中輕輕地晃蕩。
李慰懷疑自己冷落了他,過去那個小孩子楊悅每當這種時候就會露出受委屈的眼神,她因此養成話唠的習慣,少年楊悅雖然表現得不明顯,她也有點不好意思,側過頭靠在他肩膀上,問道:“你怎麽不說話?”
“你不喜歡我說話。”楊悅提到這個還有點悶悶不樂。
“哪有!”李慰不肯承認。
楊悅:“‘我的靈魂無時無刻不奔向你’。”
李慰:“……”
她和車廂內的馬洛因為不同的原因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顫。
楊悅幽幽地道:“看吧,你就是不喜歡。”
“不是,”李慰堅決不認,“你為什麽老是說這句?”
楊悅扭頭望了眼駕駛座,誠實地道:“我認識的人裏馬洛最會說話,他家裏的那個女傭很喜歡他,特別喜歡他念這句詩。”
李慰和他一起回頭看馬洛,兩雙漂亮的眼睛看得後者哆嗦不停,她解釋道:“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喜歡相同的東西,我不是他家的那個女傭,我不喜歡。”
楊悅精神一振,感興趣地問:“那你喜歡什麽?”
李慰語重心長地道:“我喜歡你說人話。”
楊悅:“……”
好久沒看到他這樣無辜的表情,就像他小時候那樣,李慰微笑着摸了摸他的頭,“做你自己,你喜歡什麽樣就什麽樣,沒必要為別人改變。”
楊悅凝視她,認真地道:“可是老師不是別人,我喜歡老師喜歡的樣子。”
李慰:“……這句也是馬洛那裏學來的情話?”
楊悅:“?”
李慰嘆道:“算了,你自己的喜好呢,除掉喜歡我喜歡你這件事……你還有別的喜歡做的事嗎?”
少年想了想,展開雙臂抱住她。
遠處的城市恰在此時發生了爆炸,火光沖天,照亮雪地和沉重溫柔的天幕,熱度與灰燼随風襲來,仿如世界末日的盛景。
他們在世界末日相擁,就像從開始到結局的一場尋覓,在漫長的漂泊過後,終歸故鄉,終歸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