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它不該是個秘密
李慰“噌”一下站起來, 楊悅幾乎同時放開了她和歸祚明,攔腰把她抱進懷裏。
“放開我!”李慰氣得渾身顫抖, 總算還記得不要用力掙紮怕傷了他,“我老爹……我老爹……”
她急怒攻心導致口齒不清, 在場的人恐怕只有楊悅知道她真正想說的是什麽。
楊悅摟着她的腰,稍有點恍惚,他以前沒注意到李慰的腰這麽細, 她的個子這麽矮,她其實是這麽一個可以藏進他懷裏的小小的需要保護的人。
“我知道,”他在李慰耳邊輕聲安慰, 臉頰蹭了蹭她的臉頰, “我知道,別急, 我幫你問他。”
他看過李慰的記憶,太清楚李慰的父親對她有什麽樣的意義,她的父親體內被植入過“起死回生泵”,她一直以為他是死在戰場上, 現在卻有人告知她殘酷的真相——她的父親很可能在活着的時候“起死回生泵”就發揮了作用,他很可能是被信任的自己人變成了活屍!那麽, 他算是被誰殺死的?他為之付出生命的聯邦, 又到底算什麽?!
楊悅理解李悅的激動,她受不了這個,所以第一時間抱住她避免她傷人傷己,哪怕他自己也感同身受, 為了她的憤怒而憤怒。
楊悅的手指一離開歸祚明便恢複自由,睜開眼,看到李慰的表情,立即猜到他們已經得知真相。他頹然地捂住臉,放棄了抵抗。
馬洛拍了拍他,所有人中大概只有馬洛最能理解歸祚明的處境,雖然他沒有看到歸祚明的記憶,但他猜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畢竟日光底下無新事,像馬洛這樣在咨議局混跡多年的資深秘密特工,見多了聯邦的陰暗面,再離奇的真相都不會在他死水一潭的心裏留下痕跡。
可他知道楊悅和李慰不一樣,尤其李慰,她還太年輕,她的血是熱的,她對這個聯邦還有太多不切實際的期望。
“別讓他再費事了,”馬洛對楊悅搖搖頭,按住歸祚明的肩膀,“你自己說吧。”
歸祚明無聲地嘆息,他受傷的那只眼睛又開始抽疼,痛得他取下眼鏡,第一次當着外人的面把手指插/進去,生生把義眼摳了出來!
這出乎意料的動作引發在場其他人的生理不适,連李慰都被刺激得打個寒顫,停止掙紮。楊悅慢慢放開了她,不到半秒覺得不開心,又把手臂黏乎乎地纏回她腰上。
歸祚明的右眼只剩下一個猙獰的黑洞,偏他的生化面具又有自動再生功能,不片刻就把那個洞也補上,變得平坦、光滑,仿佛他天生就沒長另一只眼。這樣詭異的“完整”比單純的殘缺更可怖,夜裏能吓得人驚聲尖叫,此刻也讓目睹的三人汗毛直豎。
歸祚明好似根本沒有在意三人的反應,他捏着自己的義眼,在掌心滾了滾,突然用力,義眼“啪”發出一聲脆響。
“啊!”李慰情不自禁地驚呼,楊悅緊緊地皺起了眉,馬洛“啧啧”地轉開臉,三人剎時間都以為歸祚明捏爆了自己的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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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并不是。
歸祚明的義眼在他指間像朵花一樣朝四方綻開,一束光從花芯的部分噴薄而出,淡淡地投映到空氣中,勾勒出纖毫畢現的畫面。
“這是我複制下來的《聯邦超級戰士計劃:方案三》,”歸祚明疲憊地道,無論語氣或是聲音都與他記憶中的那位“先生”玄之又玄地重合,“不用我說,你們可以自己來看。”
…………
……
“人類發展到今時今日,我們能夠遨游宇宙,卻仍然未能擺脫戰争,先生對此一直耿耿于懷。那時候的聯邦政府不像現在,帝國在戰争中頻頻告捷,聯邦政府不得不依賴軍方,也對先生唯命是從。”
“先生畢生的願望就是停止戰争,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他從軍部退下來,自願加入聯邦科學院。我們這些人都覺得他瘋魔了,因為他認為終止戰争的鑰匙藏在人類的基因裏,他的第一個超級戰士計劃是制造出完美的新人類,這種人類剔除了現有人類的劣質因子,他們無比強大,但又強烈地愛好和平,只有他們才能制止劣等基因的人類永遠不再發起戰争。”
歸祚明苦笑了一下,用僅餘的一只眼注視着楊悅,坦然道:“你長得很像楊珊,先生曾經說過,如果有人能夠完成他未完成的實驗,那個人只可能是楊珊。先生稱贊她是一位真正的科學家,無論她将來是什麽身份,她永遠會把科學家這個身份放在其他之前。所以先生早就選中她,為了她能得到庇護,包括她和現任總統的戀情,也是先生為他們制造出機緣。”
“我初次看見你長大後的樣子,體驗到你的異能,我立刻就知道你是誰,楊珊沒有辜負先生的期待,你是她最成功的實驗品,也是先生第一個超級戰士計劃裏完美的新人類。”
馬洛和李慰同時轉過來瞧楊悅,馬洛擠眉弄眼的不知道在想什麽,李慰似乎也有點出神,楊悅沒有理馬洛,而是把李慰往他懷裏又扒拉了一下,非讓她坐回自己腿上,然後冷淡地睨向歸祚明。
他一個字也沒說,歸祚明猜不透他的心思,但他這些日子對楊悅也有所了解,知道這個少年與先生預想中的新人類沒有半分相同之處。楊悅或許不會利用異能去發起戰争,可與其說他愛好和平,不如說他是漠不關心。
歸祚明嘆了口氣,又道:“先生的第二個超級戰士計劃我知道得不多,他在帝國有個老朋友,這個計劃主要由他的老朋友協助他完成,所以他離開聯邦去了帝國。他在戰争最如火如荼的時候流亡帝國,軍方大部分人都相信他,試圖為他掩蓋行蹤,聯邦政府卻認定他是叛逃,因此剝奪了他所有的榮譽,連我們這些人也被邊緣化……”(注)
他神色鎮定地說起受到的連累,不以為苦也不慷慨激昂的表态,可這樣從容的姿态反而更讓李慰心驚。
她當然猜到了歸祚明記憶裏和口中的先生是楊論道,天才的戰略家、軍事理論家、武道家、歷史學家、生命科學家。這個人是她父親的偶像,是他的導師,而她現在得知,也有可能是真正害死他的人。
歸祚明談及聯邦超級戰士計劃方案一、方案二的這段時間,李慰通過義眼裏的全息投影粗略地讀完了方案三,說實話,她不怎麽看得懂,因為裏面大量的醫學或是生物學的專用名詞,她只覺得晦澀拗口。
不過艱難地啃完這堆東西倒是讓她情緒有了個緩沖期,不再火急火燎地恨不得沖上去逮住歸祚明搖晃,好把真相從他嘴裏搖出來。
她運了運氣,盡量把語言組織得通順些,硬梆梆地問道:“我不想知道那些,你就告訴我,聯邦政府到底有沒有按照楊論道提議的那樣施行方案三,我老爹……他到底是怎麽死的?”
“至少在當年,據我所知先生的提議沒有通過,方案三牽涉太廣,任何一屆聯邦政府都缺乏足夠的魄力。”歸祚明道,随即表現得比李慰更詫異,驚道:“你這麽問是什麽意思?李銳不是在曙光戰役中犧牲的嗎?”
“聯邦政府是這樣告訴我和我母親的,”李慰眼也不眨地死死盯住他的臉,“他們說我父親駕駛的飛行器被帝國軍隊的等離子炮轟得連渣都不剩,他們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只能請我們原諒。”
“可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某天夜裏我闖進我母親的卧室……看到我父親也在那裏。我知道是他,哪怕他活着的時候一次也沒有見過我,但我和他的全息投影朝夕共處,我一眼就認出那是我的父親。”
李慰頓了頓,澀然道:“準确地說,那是我父親的屍體。”
“我母親告訴我,他是有一天自己回來的,她知道不對勁,于是偷偷把他藏起來,只有無人知曉的深夜才放他出來陪伴自己。我不能接受我父親不明不白地變成一個活死人,勸我母親查明真相,我母親卻不想知道什麽真相,她太寂寞了,貪戀我父親的懷抱,哪怕是活死人也好……”
“我以前沒有辦法理解我的母親,嫌她軟弱可悲,趁她不在的時候偷偷檢查我父親的屍體,從他體內取出‘起死回生泵’,讓他變成了真正的屍體……我母親因此和我決裂,在我十二歲以後,她再也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
李慰語帶哽咽,楊悅在她腦中與她分享過這段痛苦的經歷,想要安慰她卻找不出合适的語言,當即晃了晃她的身體,把臉埋在她臉側。
從他身上傳來的體溫确實給了李慰莫大的安慰,她深吸一口氣,壓下每回想起這段記憶時翻騰的心緒,或許因為有了楊悅的分擔,她恢複得很快,也沒有像過去每一次那樣犯惡心,只恨不能像挖掉一塊腐肉那樣抛棄這段記憶。
或許可以求助楊悅,她腦中閃過這個念頭,飛快地向楊悅瞥了一眼,楊悅與她四目交投,可能是光線不同,深黑色的眼瞳周圍那一圈泛起淡淡的金,李慰的眼光霎時被吸進圈內,思想與思想之間仿佛也隔空建立起了通道。
李慰本以為這是自己的錯覺,楊悅卻輕輕颔首,她腦中同時響起一個空曠的只有三分像他的聲音:“我知道了,我會想辦法去掉你的這段記憶。”
李慰與楊悅定定地互視了一會兒,她恍然想,楊悅又解鎖了新技能,他的本事好像越來越大了。
她該驚惶嗎?他不但分享了她全部的記憶,現在甚至能傾聽到她适時的心聲,換個其他任何人她都會吓得魂不附體吧?
然而楊悅不是其他任何人,她想,她終于明白了她母親當年的心情,如果是楊悅的話,如果是楊悅……哪怕他變成屍體,她或許做不到蒙蔽雙眼不苛求真相,但她也永遠離不開他的陪伴。
李慰心中只有感激,還有終于得到救贖的安然,她低下頭,前額抵住楊悅的肩膀,就像他每次蹭她那樣,也親昵地蹭了蹭。
歸祚明卻沒有她的幸運,他被她所說的消息驚呆了,怔愣了一段時間,忽道:“原來如此。”
“楊先生在方案三中提過,活死人士兵最大的缺限是沒有自主性,所以在戰場上必須要有真正的士兵督戰,而為了保護這些真正的士兵,先生建議聯邦政府由帝國配套引進機甲制造技術。你說起的在死獄的經歷,那些囚犯變成獄警的過程明顯與方案三中制造活死人士兵的流程相同,你又見到機甲……我以為聯邦政府最大的秘密是他們在時隔多年後重拾方案三,所以用死獄的囚犯做試驗,沒想到我還是低估了政客的無恥程度。”
“原來聯邦政府欺騙了先生,他們早就在暗中推行方案三。”歸祚明喃喃道,“聯邦政府年年都在裁減軍費,從什麽時候開始,軍方不再面向大衆通報征兵數額?又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的戰友再也沒有回來?聯邦最大的秘密不在未來,在過去和現在。”
他不知道想到什麽,低吼一聲,痛苦地連連捶打自己的腦門,馬洛連忙抓住他的手,兩人來回拉扯。李慰冷眼看了一會兒,轉頭對楊悅道:“楊論道說:‘為了更多人的利益犧牲少數人,無視自由與公正,這樣的聯邦真的是我們想要的嗎?’我覺得他問得很好,我不想要這樣的聯邦,我相信還有很多人也不想要這樣的聯邦。”
“所以,我不管這個秘密牽涉有多麽廣,也不在乎它背後到底有什麽陽謀和陰謀,我也不懂得為什麽多數人的利益必須淩駕于少數人……我連一天大學都沒有讀過,根本不知道這些大道理。”
“我只知道,它不該是個秘密。”李慰直視着楊悅深黑色仿佛能與她互通靈魂的眼瞳,斬釘截鐵地道:“你願意幫我嗎?幫我讓更多人得知真相,因為聯邦是所有人的聯邦,每個人都應該和我一樣有說‘不’的權利。”
楊悅與她對視了許時,忽爾一笑。
他慣常面無表情,在地底的時候似乎也笑過,但那時候他們貼得太緊,離得太近,恨不得兩個人長成一個人,李慰反而沒有完整地看過他的笑容。
直到此刻,他笑起來略微有點不自然,像每一個不習慣笑的人意外失笑那樣,沒能最好地調整面部肌肉牽扯的弧度,比起他不笑的時候,略減幾分俊美。
但這是個從內心綻放出來的笑容,如此剔透,像折射了陽光的玻璃杯;如此明亮,像隔着玻璃杯看到的陽光。
笑容驅散了他蒼白面孔上凜冽的邪氣,仿佛皚皚雪原上升起的一輪驕陽。
楊悅的笑容裏帶着驕傲,像是在說,看啊,這是我愛的人,她這麽好,這麽這麽好,值得我向全世界誇耀。
他低頭在她頰邊輕輕一吻。
“我的榮幸。”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親愛的黏人怪給我的雷!我更得這麽慢大家不要給我投雷了,能來看就很好了,謝謝謝謝!
沒趕出兩章,不過這章的字數也相當于兩章了……遛了遛了……
注:忘了解釋一下注,這個方案二就是隔壁馴龍那篇裏的龍血戰士,也就是楊歡的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