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 善後 “安心睡吧
烨烨火光照亮殘夜, 殺入翠雲峰下“護駕”的一萬五千名神策軍看清刀下敵人,瞪目結舌。
延平放聲喝止,終于在雙方交火一刻鐘後喝停戰況。
趙霁攥緊缰繩坐在馬背上, 右手握着受傷的左臂, 額頭冷汗涔涔, 前來援救的人看清這一幕後, 更是滿頭疑雲。
“這到底什麽情況?”
“不是說聖人遇險,要我們來救駕?怎麽是帶我們來殺自己人?”
“難道造反的就是趙大人?”
“……”
“都住口!”
延平貼身護衛在趙霁馬前, 厲聲喝停四周的竊竊私語。
樹林裏已擠滿烏泱泱的神策軍,領兵的是留守宮城的李副将,延平看了一遍又一遍,沒有發現大将嚴焘的身影。
胸口驀地一縮,延平心知不妙,轉頭看向趙霁。
趙霁直視前方,目光震驚而怨恨。
樹影前方, 戰長林騎馬踱至一具屍首前,仿佛根本沒有感受到來自趙霁的怒視, 漫聲道:“慚愧, 還是來晚一步。趙霁, 你下手夠快的。”
延平眉峰壓低,嚴肅道:“聖人乃長樂郡主所殺,休想栽贓到我家大人頭上!”
“長樂郡主所殺?”戰長林仍是那副散漫聲調,轉頭,目光投過來, “邙山屯兵數萬,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婦人,怎麽殺?拿什麽殺?”
說着, 又環顧四周:“用神策軍嗎?”
趙霁眼皮一跳,突然意識到戰長林的策略,眼神閃過殺意。
延平喝道:“你少在這裏裝蒜,那些所謂的神策軍,分明是你肅王府的蒼龍軍!”
戰長林失聲笑:“真是睜着眼睛說瞎話,李副将,你信嗎?”
被點名的李副将一愣,呆呆地看着滿樹林的神策軍。且不提眼前所有的将士都是同樣的裝束,就是真有不同,誰又能相信那些不同的人是延平口中的蒼龍軍?
早在三年多前,二十萬蒼龍軍就已經全軍覆滅于雪嶺,肅王府跟着家破人亡,這天底下哪裏還有蒼龍軍?
延平看李副将不吱聲,忙道:“李将軍,你少被這奸人所惑,這撥人就是冒充神策軍混進邙山裏來的蒼龍軍。”
戰長林道:“那這神策軍還真夠窩囊,混進來這麽一大幫蒼龍軍,竟然沒有人知道?”
延平啞口,想到趙霁原本便是聯合居雲岫一塊謀逆的,一時臉色發青。
李副将迅速想到前日嚴焘調兵一事,臉色跟着一變。事實上,這次秋獵嚴焘只調了一萬四千七百人随行,留守宮城的是一萬五千三百人。而且,前天夜裏,嚴焘還吩咐底下人置辦了三百來套神策軍軍裝、武器。
李副将胸口震動,把前因後果一捋,後背不由一陣發寒。
很顯然,秋獵開始前,趙霁便已跟他的頂頭上司嚴焘密謀造反了。
用來造反的兵力,正是他們這一批神策軍。
李副将又驚又怕,望向前方,聖人已躺在血泊裏,一動不動,巨大的恐慌蔓延胸口,李副将手足發冷,咬牙道:“趙大人,對不住了。”
一聲令下,四周将士發動,戰長林忽然道:“等等。”
衆人一怔。
戰長林道:“先押下去,我要活的。”
翠雲峰西側駐紮有一片營區,李副将派人暫且把趙霁一行送往那處羁押,厮殺大半夜的翠雲峰下終于恢複岑靜,衆人重新上馬,向營區前進。
扶風牽來戰馬,提醒居雲岫上馬。
居雲岫沒動,擡頭望着馬上的戰長林,從重逢開始,他一直背對着自己。
扶風也發現了,順着居雲岫目光望向馬上的背影:“公……”
戰長林腿一夾,驅馬離開。
枯葉被踩碎的聲音從未如此刺耳,居雲岫垂下眼,嘴唇抿緊。
扶風亦一臉赧然。
戰長林會突然殺回洛陽來,原因應該只有一個——
關于居松關的秘密,被他發現了。
他該是以什麽心情趕回來的啊?
扶風百感交集,低聲勸道:“郡主,先上馬吧。”
戰長林沒有直接取走趙霁的性命,這讓延平松了一大口氣,可是趙霁的臉色卻始終沒有緩和下來。
被五花大綁,扔進營帳裏後,裏外數名侍衛看守着他二人,延平壓低聲道:“大人,我們眼下該怎麽辦?”
不及趙霁回答,守在氈帳旁的侍衛喝止:“閉嘴!”
延平皺眉,越想越火冒三丈,斥道:“神策軍乃我家大人手下的禁軍,你們這幫人不聽大人號令,反倒聽信反賊差遣,助纣為虐,早晚自尋死路!”
那人一怔,駁道:“什麽叫你家大人手下的禁軍?神策軍乃是陛下的禁軍,是大齊皇室的禁軍!你二人利用神策軍弑君謀反,被戰将軍抓了現行,這才叫自尋死路!”
延平氣極,便要再叱,趙霁制止:“延平。”
帳裏一靜,那人冷哼着地別開臉,延平一臉憤憤不平,又礙于趙霁發令,不敢再争執。
趙霁閉上眼睛。
帳外不時傳來聲音,或是讨論聲,或是腳步聲,隔着峰巒,獵場四處應該還有沒有停息的戰火聲。
這一場兵變還沒有結束。
秋獵的随行人員除皇家子嗣、朝廷重臣以外,還有皇親貴胄,外面亂成這樣,這些人不可能沒有半點動靜。
只要有一個聰明人知道趕回城裏報信,那今夜的局就不會是個死局。
何況,戰長林暫時留下他的性命,多半是想讓他來背弑君的罪名,替居雲岫劈開一條生路,可事實上,這個辦法根本就行不通。
他跟居雲岫在律法上還是一對名正言順的夫婦,弑君之罪,抄家滅族,居雲岫不可能置身法外,在這一件事情上,他還有的是跟對方周旋的餘地。
正思忖,氈帳被人一掀,守在旁邊的侍衛行禮道:“戰将軍!”
趙霁掀眼。
戰長林今日終于不再是那一副礙眼的僧人裝扮,灰色僧袍換回了甲胄,光頭也長了頭發,頭發大概一指餘長,紮成個松散的馬尾,跟以前的飒爽英氣相比,更多了一分不倫不類的邪氣。
耳垂上居然還戴着耳珰。
反正,更礙眼了。
趙霁斂目。
戰長林伸手朝趙霁一指:“給他松綁。”
侍衛應聲上前,延平狐疑地盯着,很快,趙霁身上的麻繩被解下,戰長林上前,把一封帛書、一支筆扔到地上。
趙霁目光沉着,打開帛書一看,眉間陰雲更厚。
帛書上洋洋灑灑三行字,言簡而意赅,內容是趙霁、居雲岫二人婚後感情不睦,自願和離。
字跡不是居雲岫的,淩亂粗犷,想來應該是面前人的。
戰長林居然自己動手給他和居雲岫寫了和離書。
“簽字,畫押。”
趙霁握着帛書,沒動。
戰長林向侍衛使眼色,侍衛“唰”一聲拔出利劍,架在趙霁脖頸上。
延平瞠目。
趙霁一聲冷哂。
答應跟肅王府聯姻,真的是他這輩子做過最荒唐、最錯誤、最諷刺的決定了。
劍在脖上,筆在身下,趙霁沒有做無謂的抵抗,簽下和離書,畫押。
戰長林收回帛書,确認無誤後,叫侍衛重新綁好趙霁,離開。
延平忐忑道:“大人,他讓你簽了什麽?”
“和離書。”
延平訝然。
趙霁面色無波,望着随風飄曳的氈帳。
簽了也好,簽了就再不相幹,這樣令人心梗的退路,不走也罷。
接下來就看一看,究竟是誰更受老天眷顧吧。
長夜将盡,戰長林拿着那封和離書,找到居雲岫臨時住宿的營帳,叫來守在帳外的扶風。
扶風一看是他,腳步飛快,及至跟前,一聲“公子”還來不及喚,戰長林扔來一物。
扶風接住。
“叫她簽字。”
戰長林寥寥說完,轉身便走,扶風無暇細看帛書內容,快步跟上。
“公子,長安的事另有隐情,郡主做此決定,實乃迫不得已,如果當初不……”
戰長林駐足,月光朗照,他眉眼神色十分陰郁,疲憊。
“叫她簽字。”
戰長林看扶風一眼,這一眼說不上來是什麽意味,似愠怒,似悲傷,又似無所謂。
扶風解釋的話一下梗在喉嚨裏。
戰長林斂回目光,闊步離開。
營區另一處,一群人正焦頭爛額。
李副将按着劍徘徊在營帳裏,反複思忖剛才的決定。
嚴焘被戰長林斬殺,虎符跟着被他奪走,照理來說,他便是現在神策軍的老大,自己聽他吩咐拿下趙霁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做完這一切後,他總感覺有些發慌。
趙霁固然涉嫌謀反,可他在朝中勢力極大,關系極多,如今聖人已死,部下還在河岸邊發現了太子居桁的人頭、四殿下居昊的屍體,大齊皇室可以說被屠殺了個幹淨,這種情形下,趙霁這個權相便成為了朝堂唯一能夠依靠的人,如果最後他力挽狂瀾,反敗為勝,那自己今夜豈不就捅了個天大的簍子了?
思及此,李副将全身又一個寒噤,回顧殺到翠雲峰下所見的情形,後知後覺長樂郡主居雲岫确乎是離聖人屍首更近一些的。
難道,事實當真如延平所說的那樣,聖人并不是趙霁所殺?
可是長樂郡主作為宗室女,為何要刺殺聖人?
那些所謂的“蒼龍軍”又是如何冒出來的?
還有,趙霁跟長樂郡主不是夫婦麽?
李副将疑窦重重,越想越頭痛,便在此時,一名侍衛掀帳而入,禀告道:“将軍,查到了。”
李副将忙道:“說!”
來人道:“剛才審訊了不少跟在趙大人身邊的神策軍,口供都一樣,聖人是長樂郡主殺的,殺人緣由是聖人害死了當年的蒼龍軍,那些假扮成咱們的神策軍也的确是郡主的人。”
李副将臉色一瞬間灰敗,營帳裏的其他人緊跟着大吃一驚。
來人話鋒一轉:“不過太子殿下是趙大人殺的!”
衆人又一愣。
這……這怎麽亂成這樣?!
李副将還待再問,又一人掀帳進來,慌張道:“将軍,戰将軍朝這邊來了!”
一帳的人如聞驚雷,齊刷刷起身,李副将大驚道:“諸位留步!”
話聲甫畢,氈帳被一只大手掀開,來人身影覆壓,恰恰壓在李副将後腦勺上。
于是,李副将頭一次看到同僚們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臉上異常整齊地露出驚怖之色。
畢竟,來人在宮城底下劍斬嚴焘的那一幕實在太驚悚,沒個十天半月,他們這些長于皇城的禁軍是沒法從那種震撼、恐懼裏逃離開的。
李副将梗着脖子轉身,沒敢擡眼,只是拱手行禮。
“勞駕避一避,我有話跟李副将談。”
衆人疊聲應是,一溜煙離開營帳。
氈帳放下,李副将額頭上的汗跟着淌下來,喉結小心翼翼地一滾。
戰長林上前一步,就近在一方案前坐下,然後叫李副将:“坐。”
“是……”
李副将後退至戰長林左下首的一方案前坐下。
“李副将在神策軍裏任職多久了?”
李副将回道:“卑職六年前入禁軍,今年年初剛調入神策軍,擔任副将。”
戰長林道:“跟嚴大将軍可有私交?”
李副将忙道:“沒有!”
這是真沒有,否則,他也不至于在猜出嚴焘跟趙霁密謀造反後毅然把矛頭指向趙霁了。
戰長林審度他一眼,李副将招架不住他的目光,眼皮咻地耷下來。
“外面的情況都查清楚了?”
“……是。”
“打算怎麽選?”
“……”
李副将沒敢吱聲。
戰長林耐心明顯不足,敲案幾。
李副将身軀一震,忙答:“卑職自然是選擇給将軍效力,唯将軍馬首是瞻!”
戰長林唇角微微一扯,似個嘲諷的笑:“給我效力,圖什麽?”
李副将額頭又開始冒冷汗。
戰長林道:“知道趙霁是怎樣當上丞相的嗎?”
李副将道:“……知道。”
說好聽一些,是助聖人在宣武門前拿下大捷;說難聽些,就是做聖人弑殺手足的劊子手。
“四殿下、太子、聖人今日相繼暴斃,宮中無後,晉王府已經沒有人能繼承大統。”戰長林語氣嚴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副将順着這話往下一想,神思凜然。
因三年多前的宣武門之變,先帝留在世上的血脈全部被屠盡,如今,晉王府一脈的皇嗣跟着覆滅,戰長林的言外之意是,日後能撐起大齊江山的,只能是肅王府了。
“可是,王府世子不是已經……”
李副将欲言又止,忽而想到今夜“死而複生”的蒼龍軍,難道,居松關當年也沒有死?
胸口驀地蕩開一股激流,李副将的眼睛煥發出光芒。
趙霁雖然在朝中勢力極大,可畢竟是叛臣賊子,如果皇位落入他的手裏,大齊必然要改朝換代;可如果居松關還在,大齊的江山就可以繼續傳承,後面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變為名正言順。
更重要的是,居松關成功登基,那他這個區區禁軍副将可以就一躍成為從龍有功的首位将領了。
戰長林從他眼神裏讀出興奮,了然道:“李副将現在想明白了麽?”
李副将不再恐懼,堅定道:“戰将軍放心,卑職一定效忠于肅王府,助世子順利登基!”
戰長林默然不語,少頃才道:“叫人給外面的禦林軍、神策軍傳個話,趙霁弑君謀反,已被羁押,他們沒必要再打了。”
“是。”李副将颔首,又道,“那趙霁要如何處置?”
戰長林起身:“留他一個,其餘相關人員全部處決。”
李副将猶豫:“包括跟在他身邊的那一批神策軍嗎?”
戰長林瞄他一眼,那眼神似刀一樣,涼飕飕的,刮得人心尖發顫。
李副将褪下去的驚恐又嗖一下襲上來:“将軍放心,必定一個活口不留!”
殘月落下樹梢時,靜悄悄的營區裏傳來斬首的動靜,包括扈從延平在內,共有八十九人被處決。
戰長林沒看,他太累了,現在只想休息。
營帳旁邊有一棵粗壯的梧桐樹,帳上樹影斑駁,裏面已燃着燭火。戰長林徑直走到門口,掀開氈帳進去後,腳步一頓。
一人坐在案前,身形單薄,臉龐被燭光映着,正是居雲岫。
戰長林手指微蜷,腳僵在地上,似有掉頭走的意思,居雲岫的目光鎖着他。
戰長林避開,不再打算走,假裝什麽也沒看到,走進來,解戰甲,脫外袍,走到居雲岫身後的行軍床前,倒頭就睡。
居雲岫聽着他脫衣上床的動靜,指尖掐在掌肉裏。
很快,耳後傳來勻長的呼吸聲。
居雲岫坐在原處,良久後,起身離開。
影影綽綽的燭光裏,戰長林睜開眼眸,眸底昏暗。
外面似有風,帳上樹影微微搖曳着,戰長林望着帳頂,疲憊至極。
算了。
他心想,重新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入睡。
氈帳再次被掀開,戰長林沒動。
這次來的腳步聲很輕,小心翼翼的,放完東西後,很快離開。
有人在床邊坐下來。
然後是泠泠水聲。
案上的那一盞燭火哆嗦着,似盆裏那波紋不斷的熱水,居雲岫盡量輕聲把帕子擰幹,轉頭給戰長林擦臉。
戰長林放在床上的手指又一蜷。
帕子很熱,很溫暖,溫柔仔細地擦拭着,可是拿帕子的手指很涼,像戳破夢境的冰。
戰長林偏開臉,側躺,背對居雲岫。
居雲岫握着帕子的手僵在半空裏。
外面的風聲似大了些,帳裏光影跟着曳動,居雲岫望着戰長林冷硬的下颌線,心似窒息。
“擦完臉再睡。”
戰長林沒有回應,帳裏是令人煎熬的沉默。
是了,每一次吵架,他回應給她的都是沉默。
只是,以前她可以哄好,這一次,還能麽?
居雲岫想到七夕那夜他在畫舫上對她說的話。
——答應我,不要再騙我。
——要是還騙呢?
——那我就不追你了。這鏡子,我就不鑄了。
所以,他是不打算再鑄這一面破鏡了,是嗎?
居雲岫目光泛起潮意,自嘲微笑,放下涼掉的帕子。
床腳放着一疊整齊的棉被,戰長林沒有動,居雲岫離開前,打開被子蓋在他身上。
掖被角時,戰長林伸手抓住被角,看那舉動,像是想掀開。
居雲岫彎腰,看着他。
戰長林的手抓着,抓着,最後,還是松開了。
居雲岫的眼淚落下,幸而是落在被褥上,沒有驚擾他。
“我會派人在外面守着,安心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