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 報仇 “三年前的這出戲,還給你
山風卷過, 枯敗的落葉彌漫虛空,一大批神策軍從樹後走來,把衆人堵截在河岸前, 策馬行在神策軍最前方的, 正是趙霁。
皇帝一震以後, 切齒:“果然是你!”
趙霁臉色繃着, 仔細看的話,他形容并不算齊整, 然而眼睛裏放出來的目光森冷鋒利,寸寸如刀,令人背脊陣陣生寒。
衆人不由屏息,沉默間,只見他下颌微揚,延平很快策馬上前,朝衆人扔來一物。
那物血淋淋的, 砸在地上後,骨碌碌一滾, 恰巧滾到王琰身前才停下, 王琰定睛一看, 吓到失聲。
衆人緊跟着瞠大雙目。
“太……太子殿下?!”
滾來的這一“物”,不是別的,正是居桁的項上人頭。
風越來越峻急,日頭一點點墜下,樹林深處的一間營帳裏, 居雲岫臨案坐着,旁邊是侍女裝束的心月、璨月。
從入山算起,她們已在這裏等候半日了。
帳外終于傳來一些動靜。
“這是太子殿下的營帳, 你們神策軍來做什麽?”
“趙大人聽聞太子殿下把郡主送來了,特命我等前來迎接,還請放行。”
“什麽郡主?不知道,這是我們太子殿下的私人住所,沒有什麽郡主,還請你們速速離去!”
“這位兄弟是真不放行了?”
“說了,這裏沒有什麽郡主,你是聽不懂人話……”
煩躁的诘問聲戛然而止,打鬥聲在一瞬間響起,又仿佛在一瞬間結束,伴随幾下人倒地的沉悶聲響,氈帳被人掀開。
“郡主!”
喬簌簌一身神策軍軍裝打扮,率先進來,杏眸澄亮。
居雲岫顯然沒想到她竟然也混在太歲閣的那三百人裏,眉頭微蹙,喬簌簌忙立正,解釋道:“此次任務已有大哥首肯,卑職一切行動聽從大哥安排,絕不自作主張,郡主放心!”
正說着,喬瀛便進來了,後面緊跟着的是扶風。
居雲岫抿唇,不再多說什麽,只問喬瀛外面的情況。
喬瀛道:“居桁在翠雲峰下射殺居昊,後派禦林軍捕殺趙霁,反被趙霁砍下人頭。現在,趙霁把晉王一行圍在翠雲峰下,兩方人馬正在對峙。”
居昊、居桁先後殒命,再加昔日扶自己上位的功臣反戈相擊,晉王現在的表情一定極其精彩。
這一盤棋,也下得差不多了。
居雲岫收斂神思,道:“走吧。”
翠雲峰下,暮風奔騰在茂林裏,對峙着的兩方人馬被一條河流攔截在林前,氣氛劍拔弩張。
王琰呆呆地瞪着身前的人頭,想躲又不敢躲,想抱也不敢抱,嘴唇哆嗦地喚着“殿下”,老淚縱橫一臉。
皇帝艱難地把目光從居桁人頭上收回,迎着餘晖向前看時,眼前突然發黑。
“陛下!”
玄影衛忙來扶住他。
居昊被殺的悲痛還堵在胸口,居桁的人頭像一支猝不及防的冷箭,射掉了皇帝的魂魄,他大腦裏一片空白,一剎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是悲,是恨?
是快,是痛?
昊兒是居桁所殺,如此孽障,他必要親手刃之,以解大恨。
可是為何當趙霁替他把人頭扔來的時候,他心裏半點快意也沒有?
對了,居桁,是他眼下唯一一個皇兒了。
他已經失去了居胤,失去了居昊,現在,僅有的一個居桁也沒有了。
他,沒有兒子了。
皇帝心底升起巨大的悲恸,那悲恸似從冰窖裏燃起來的火,那火極快焚化他的茫然、悲恨、痛楚,在他眼睛裏凝結成陰翳的怨恨。
“趙霁,你這是自尋死路。”
趙霁身上濺着血污,那是剛才厮殺後留下的痕跡,同居昊分別不久,他們這一行便遭到了伏殺,先是玄影衛,後是禦林軍,一場比一場陰險、兇惡,如果不是他事先有所防備,及時在樹林裏部署了兵力,眼下只怕已魂魄歸西。
“這條路,難道不是陛下給臣尋的麽?”
思及被伏殺——尤其是被玄影衛暗下殺手的情形,趙霁對眼前的君王不再報有任何幻想。
“臣今日本來不想反的,是陛下逼着臣走到了這一步。陛下的皇位是由臣奪下的,如今再由臣奪回來,也沒有什麽不合情理的。”
皇帝眼底怒焰滔天,切齒道:“來人,給朕殺了這個叛臣賊子!”
一聲令下,周圍玄影衛應聲出動,神策軍蜂擁而出,兩軍交鋒,殺聲頓時震動林間。
王琰從地上爬回皇帝身邊,一邊躲着,一邊觀察戰況。玄影衛雖然英勇無雙,然因他們此行匆匆,并沒有帶足人馬,所以目前只有一百多來兵力,而趙霁那邊所率的神策軍少說也在五百以上。
王琰不由惶恐:“陛下,敵衆我寡,恐怕要速速調兵前來營救才行!”
一名指揮使拔劍護衛在他二人身前,眉頭也皺着,但語氣尚且鎮定:“太子殿下先前下令禦林軍捕殺趙霁,如今趙霁還在,禦林軍應該會盡快趕過來。”
王琰懸心:“可邙山這樣大,這樹林又如此之深,他們如何知道趙霁這奸臣藏在這兒?”
指揮使眉頭皺得更深:“獵場裏各處都有禁軍巡防,這裏殺聲震天的,外面不可能不知道,王大人不必恐慌。”
可話雖如此,他們卻在一步步往後退,王琰那一顆心簡直要徹底從喉嚨裏蹿出來。
便在這時,又一批血戰的玄影衛倒下,指揮使護着皇帝、王琰再退一步,王琰扭頭,驚恐道:“慢着!不能再退!再退就到河裏了!”
另外二人也跟着一驚,指揮使察看身後情況後,再環顧四周,心知最後一批玄影衛已不能再支撐多久,正困惑援軍為何還不到時,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趙霁目前只帶了五百多名神策軍前來圍攻,難不成剩下的那些人,已被他派去對抗各個據點的禦林軍了?!
指揮使一凜。
王琰看到他的臉色也開始發白了,哪裏還忍受得住,喝道:“李指揮使,都這個時候了,援兵為何還不到?!再這樣拖下去,陛下有個三長兩短,你可擔待得起?!”
指揮使一頭冷汗,心想如果陛下真有三長兩短,他這條命又哪裏還保得住?
心念急轉後,指揮使不再寄希望于所謂援兵,叫來副将,部署完後,令皇帝上馬,跨過河流向翠雲峰另一側逃離。
王琰跟着爬到一匹馬上。
指揮使對皇帝道:“陛下,玄影衛寡難敵衆,為今之計,只能先走為上了!”
皇帝騎在馬背上,盯着對面的趙霁,滿眼是怨怒和不甘心,然而受情勢所迫,他只能聽從指揮使的安排,掉頭向河流對岸逃去。
孰料這一掉頭,原本綠影蓊蓊、更無一人的河對岸突然閃現寒芒,一支支利箭密如數罟,朝着這邊飛速網來。
指揮使大驚:“護駕!”
最後一批玄影衛奔至皇帝前方,或以利劍,或以身軀擋下這一大張遮天蔽日的箭網,指揮使因率先沖至前方,身先士卒,在箭網收歇前被射落下馬,栽倒進血跡污濁的河水裏。
王琰大叫。
及至此刻,皇帝眼底終于湧出驚慌。
天地驟靜,皇帝回頭,滿林橫屍遍野,原本的一百來號玄影衛已只剩寥寥數人,而趙霁的神策軍還有百人之多。
再一想河對岸埋伏着的□□手,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恐懼突然襲至皇帝心口。
“陛下不是要殺臣嗎?這是要到哪裏去?”
趙霁眼神很冷靜,也很殘酷,嚣張。皇帝壓抑着心頭的震怒、驚恐,握着缰繩的手開始不自覺地顫抖。
趙霁道:“昔日襄助,是我有眼無珠,誤認真龍。晉王,魚目終難混珠,你注定坐不穩這一張龍椅,認命吧。”
話聲甫畢,趙霁擡手,然而河對岸的□□手們再無反應。
衆人一怔。
趙霁眉峰攏緊,眼底倏地閃過一道冷光。
嘩然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或在後背,或在兩側,或是從對面河岸的灌木叢裏鑽出,頃刻間,衆人被一大批身着甲胄、手持利刃的“神策軍”團團圍住。
趙霁腦中“轟”一聲響。
“昔日推心置腹的聖主賢臣,今日竟在這邙山裏大動幹戈,自相魚肉,看來這世上是真的尋不到第二對商湯伊尹了。”
枯葉聲響,居雲岫從右側樹林裏走出來,秋風吹着她披在肩上的折枝花缬紋素紗帔子,髻上流蘇曳曳,漾開的華光在殘陽裏一閃,似刀劍擦開的火光。
衆人萬萬沒想到會在此處看到此人,一時目瞪舌挢。
皇帝愕然:“長樂?!”
居雲岫坦然行至河岸前,身後跟着貼身護衛的扶風、璨月,以及一位身着寶花缬紋深绛色交領襦裙、頭戴帷帽的女郎。
帷帽白紗極薄,趙霁只一眼,便看到了心月那雙哀戚的眼睛。
胸口猛然一震,趙霁臉色驟變,神思一動後,心知再次落入了居雲岫的圈套,手背繃出青筋。
仔細一想,從居昊循着那支穿雲箭發射的方向趕來,卻反被居桁射殺開始,居雲岫的這一場計中計便已經上演了!
虧他還以為在背後作祟的是居桁或皇帝!
趙霁悔恨,咬牙道:“長樂,你這是做什麽?我不是叫你等我號令,拿着虎符去宮城調兵麽?”
居雲岫駐足皇帝身前,道:“趙大人這是什麽話?我是宗室郡主,是居氏後人,怎可能會替你這叛賊調兵謀反?”
王琰聽到這句,狂跳的心終于有了一刻喘息的機會,激動道:“陛下,太好了,我們有救了!”
皇帝怔然不語,趙霁在對面發出一聲冷笑。
這一聲冷笑令王琰既不痛快,又懸起心來,再次觀察四周禁軍後,疑惑道:“郡主,你帶來的這些兵,怎麽都是神策軍啊?”
居雲岫淡淡道:“王大人誤會了,這些不是神策軍。”
“不是神策軍?那,那他們……”
“他們是我肅王府的蒼龍軍。”
皇帝瞳孔一縮。
“蒼龍……蒼龍軍?!”王琰一震,目光裏又一次充滿驚恐,“蒼龍軍二十萬人不是已經……”
“蒼龍戰無不勝,名震四海,整整二十萬人出征讨賊,怎會一夜間覆亡雪嶺?”居雲岫仍然是那一副極淡的口吻,“陛下,您說是吧?”
皇帝攥在缰繩上的手重新開始發抖,瞪向居雲岫,眼神既震驚,又恐懼,又還有一種道不明的緊張、惶惑。
“你……來得正好,蒼龍軍是大齊最忠心耿耿的軍隊,你快叫他們殺了趙霁,救朕離開此地。”半晌後,皇帝艱難開口,先顧性命,暫把蒼龍軍緣何“死而複生”的疑惑按在一邊。
居雲岫望着漫空殘陽,沒有做聲。
王琰等不住,催促道:“對啊,蒼龍軍最是忠心不二,既然他們還活着,那郡主趕快下令救駕吧!”
滿林寂靜,居雲岫的目光凝在血一樣的夕陽裏,心裏感到莫大的諷刺和悲哀。
“喬瀛。”
居雲岫呼喚喬瀛姓名,樹林一側,一名身高八尺,臉有刀疤的男子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後的,還有無數名體無完膚、受盡創傷的将士。
“陛下要你們相救,你們救嗎?”
四周沒有一聲回應,喬瀛不語,他身後的人不語,所有的蒼龍軍義憤填膺地盯着馬上那身着黃袍的聖人,沒有言語。
王琰突然感到一種被萬箭瞄準的恐懼,聲音發抖:“陛下,這……”
皇帝終于不再抱有僥幸。
“你也是來殺朕的,是嗎?”
陰雲蔽日,最後一抹殘陽消逝,血流成河的樹林遁入暗影,皇帝從恐懼、惶惑中掙紮出來,發紅的眼神裏慢慢滲開憤怒。
“你以為當年雪嶺一役,是朕做的?”
皇帝回顧往昔,再回顧今日這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怒極反笑,笑聲悲諷猖狂,回蕩峰下。
“朕告訴你,你錯了。”皇帝收住笑聲,用一種既陰鸷又和藹的目光盯着居雲岫,“二十萬蒼龍軍葬身雪嶺,不怪朕,怪你肅王府管教不嚴,敗類層出;怪你那叫戰青巒的義兄狼心狗肺,賣主求榮;還有……”
皇帝挑眸,森冷目光朝對面的趙霁掠去:“還有,你這位高權重的新任丈夫。”
暮風狂卷草木,滿地沙石漫空,趙霁坐在馬背上,眼神似刀。
皇帝道:“當年如果不是他,朕都不敢想,原來堅不可摧的肅王府是可以被擊垮的。”
建武二十八年,秋,獲封雲麾将軍的戰長林于七夕那夜求娶長樂郡主居雲岫,求娶場面盛絕一時,轟動皇都。
次年春,二人在萬衆矚目之下完婚于肅王府。
一日午後,有一名身着白衣的青年造訪晉王府,晉王問仆從此人是誰,仆從答:“趙家大公子,趙霁。”
晉王低低一笑,想起來了,就是在戰長林、居雲岫大婚那日連夜逃回洛陽的可憐人。
一個在情場上被一條惡犬打趴在地的可憐人,找他做什麽?
晉王念及趙氏情面,心不在焉地見了,見完以後,一宿難眠。
次日,他親自派人到驿館請來這一位“可憐人”,放下身段,誠心求問:“趙家真能助本王拿下皇位?”
此人回是,斬截誠懇,分明只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晉王卻從他那雙雪山一樣的眼睛裏看到了光明。
“本王年紀最小,權力最弱,聲望最低,乃是四王當中最不被看好的一個,你為何會選擇我?”
“王爺不過璞玉蒙塵,他日榮登大寶,必将恩澤天下,何必如此自謙?”
“那,本王該怎麽做?”
那一日,水榭外秋葉飄零,白衣青年拈起一顆黑子落于棋盤上,一出又一出的計謀在他棋下落成。
晉王驚心動魄,最後問:“那肅王府呢?”
青年拈子的手不停,可是這一顆黑子落成後,他沒有再言語。
晉王追問:“肅王府堅不可摧,本王在外面盯它多年,一條裂縫也找不到,這樣硬的一塊堡壘,你我該如何攻克?”
肅王一生南征北戰,清正廉潔,要權勢有權勢,要名聲有名聲,倘若他不滅亡,弄死其他二王也是徒然。
“外面沒有裂縫,不如到裏面看看。”
“裏面?”
“肅王膝下四名養子,長子敏感自卑,次子耿介直率,三女膽大心細,四子自以為是。長子戰青巒,或可一用。”
風聲嘯耳,滿林古樹飒飒震動,枯葉漫天,身後河流在低垂的夜幕裏發出砭人肌骨的悲號,那一場關于叛變的血戰分明遠在天邊,此刻卻像上演于衆人眼前。
茫茫的大雪,鮮紅的利劍;
憤怒的嘶吼;
絕望的吶喊和恸哭……
居雲岫的眼睛一點點被仇恨和痛楚洇濕,趙霁隔着薄暮,凝視着她,堅持道:“我說過,蒼龍軍一案與我無關,你該恨的人是戰青巒。”
皇帝失聲冷笑:“長樂,不必聽他狡辯,他當年求娶你不成,怒而生恨,所以想要借朕之手滅掉蒼龍軍,如此一來,你便只能委身于他了。”
風聲不停,皇帝的蠱惑也不歇:“他為娶你,可以密謀害你家破人亡,明知自己跟你父兄之死脫不開關系,卻還能故作深情,與你做舉案齊眉的夫妻。長樂,此人就是個至奸至惡的卑鄙小人,無情、無義、無恥!你該殺的人是他,而不是朕!”
居雲岫眼裏悲恨的淚水瀕臨決堤,皇帝大聲道:“快殺了他,長樂!給你父兄報仇雪恨,快啊!”
居雲岫頭一轉,忍淚瞬間,擡手示意,扶風忍無可忍,揮劍砍掉馬蹄,皇帝從馬背上摔下來,被扶風一劍制服在地上。
“陛下!”王琰大叫,緊跟着被拽下馬,扣押在刀下。
皇帝悶頭摔在地上,渾身劇痛,待得回神,眼前映着一把凜凜寒劍,驚恐瞬間襲向他全身。
“都是一丘之貉,不必再分伯仲。”
居雲岫冷聲說罷,皇帝面前落下一卷黃绫帛書,一方盛着墨汁的石硯,一支羊毫筆。
對面的王琰看在眼裏,莫名其妙。
璨月放完東西,退回居雲岫身後,居雲岫道:“拟下罪己诏,把當年一事公諸于衆,否則,今日先殺你,再殺他。”
皇帝凜然:“什麽?!”
“罪己诏!晉王眼力不行,如今耳朵也聾了嗎?!”璨月呵叱,一鞭抽打在皇帝身上。皇帝大痛,慘叫後,明白過來,居雲岫是要他把自己當年登基成功的龌龊內情公之于世。
這……這怎麽可能?!
要是叫天下人知道他這皇位是怎樣奪來的,日後他還如何德澤四方?!
皇帝瞠目,滿臉忿然之色。
璨月又一鞭抽打他,這一次抽的是臉。
皇帝蜷縮手足,捂住火辣辣、血淋淋的臉龐,扶風一腳把他踹回原位趴好,王琰在對面看得觸目驚心,慘聲勸道:“陛下,活命要緊!生死關頭,不必在意這些小節啊!”
皇帝那一張臉又是鐵青,又是慘白,又是暴筋發紫,哆嗦着拿起羊毫筆,然而對着面前這卷攤開的黃绫帛書,仍是難以下筆。
王琰在對面提醒:“陛下識人不清,為奸人所誤,是以啊!”
喬簌簌一腳把王琰踩趴下去,“咚”一聲悶響,王琰腦門上立刻起了一個大包。
皇帝忍着極大的屈辱,一邊盤算着逃生以後如何懲戒居雲岫這個餘孽,一邊含恨把當年雪嶺一事的始末書寫下來。
扶風用劍押着他,看到帛書上的文字,提醒:“晉王,是罪己。”
皇帝手一抖,皺着眉咽回那些憤慨之詞,忍痛寫下愧怍之語。
日頭徹底沉沒西山,林間黑壓壓一片,扈從提了燈籠過來,璨月送上皇帝所寫的诏書,居雲岫浏覽一遍後,不滿道:“還有永王、寧王呢?”
“那與你何幹?!”
居雲岫掀眼,璨月手扣九節鞭,皇帝身上疼痛還沒消失,見勢忙改口:“寫……朕寫便是!”
璨月把诏書扔回他面前,皇帝牙關緊咬,就着燈籠光暈繼續提筆。
趙霁在對面冷眼看着這一幕。
河水嘩然流過,不知多久過去,一卷磕磕絆絆的罪己诏完成,居雲岫再次過目。
燈火昏黃,帛書上密密匝匝,蒼龍軍十九萬八千人,永王府、寧王府上下三百人,所有的人命,都在這裏了。
居雲岫關上诏書,沒有再提異議。皇帝暗中松一口氣,孰料就在這時,璨月又把诏書放回他面前,并送上了一塊方形玉印。
正是原本被放置于禦帳裏的玉玺。
皇帝愕然:“你們?!”
璨月眼神一銳。
玉玺印下,塵埃落定。
居雲岫握着手裏這份重如千鈞的诏書,沉默片刻後,喚來喬氏兄妹。
“把诏書送到長安。”
喬簌簌隐約有不好的預感:“那郡主你……”
“走。”
居雲岫神色冷厲,不容置喙,喬瀛收下诏書,在喬簌簌肩頭一按,兄妹二人騎上馬,渡過河水沿着翠雲峰另一側向山外而去。
“長安?為何送到長安?!”
皇帝後知後覺,胸口蔓延開驚悚之感。
“因為蒼龍軍的本部在長安,”趙霁面無神色,漠然道,“把你從長安逼到洛陽的武安侯,就是蒼龍軍沒有死成的少帥居松關。”
皇帝心驚膽裂!
趙霁看向居雲岫:“他拿到诏書,便可把将晉王罪行公之于世,順應民心,登基稱帝,那你呢?”
居雲岫不做聲。
趙霁道:“過來以前,我已派人到山外調兵,長樂,你回不到長安了。”
黑夜吞噬山林,血腥氣彌漫鼻端,居雲岫站在一片影影綽綽的火光裏,眉目清晰而堅毅。
“原本也沒想過要回去。”
夜幕低壓,巍峨的宮城上禁軍林立,大将軍嚴焘扶着城牆護欄,眺望邙山的方向,心裏總有一些不平靜。
昨日夜裏,趙霁找到他交代虎符丢失一事,再三下令無論這些天是何人持虎符而來,皆以謀逆的罪名斬殺,這顯然是變故的預兆。
會是什麽變故呢?
嚴焘跟随趙霁一年,對趙霁這一年的境遇看得清清楚楚,越是位高權重,越是備受打壓,聖人的眼裏顯然已容不下這一位功高蓋主的權臣。
現如今,大概只有殺掉太子,讓四殿下取而代之,才是趙霁唯一的出路了。
思及此,嚴焘大概已判斷出變故的內容,眉頭一皺後,拿定跟随趙霁不動搖的主意。
嚴焘轉身走下城樓,便在這時,耳後傳來一陣奔雷一般的蹄聲。
“嚴将軍,有人來了!”
守衛城牆上的侍衛報告,嚴焘轉頭,定睛一看,來的是一人一騎,似風塵仆仆,然而周身戾氣凜凜。
嚴焘眉頭又一皺。
“籲”一聲,來人勒停戰馬,駐足皇城下,嚴焘在上面問道:“來者何人?!”
來人沉默一瞬,道:“邙山兵變,請将軍立刻發兵救駕。”
這聲音冷而疲憊,然而疲憊裏又透着殺伐。嚴焘想到邙山距離宮城确實有些遠,并不多疑,只道:“可有調兵虎符?”
底下又沉默片刻,然後道:“沒有。”
嚴焘微微松一口氣,再次眺望邙山方向,心知這回是真的要變天了,吩咐屬下打開城門。
不多時,城門洞開,嚴焘披着戰甲,策馬而出,湊近一看,才見來人也是甲胄在身,且看那裝束,顯然不是普通士卒。
“閣下既無虎符,那可有別的憑證?”
嚴焘橫豎看此人不放心,開始盤查。
來人握着缰繩,原地不動:“聖人口谕,能有什麽憑證?”
嚴焘眼睛一眯,疑心更重,如果是趙霁派來調兵的人,怎會提及聖人?
思忖檔口,那人又道:“将軍再不從命,聖人可就死在邙山裏了,天子性命,你擔得起?”
嚴焘再次審視此人,既非禦林軍裝束,也非玄影衛打扮,冷嗤道:“哪裏來的狂賊,竟敢私傳聖人口谕,本将看你是活膩了!”
嚴焘拔刀,刀鋒裹挾殺氣朝對方面門直搠,那人偏開臉閑閑一避,同時腰側長劍掠出,只聽得夜幕裏“唰”一聲極快而薄的聲音,緊跟着一把闊刀哐哐然砸落在地,再然後,馬下滾來一顆熱騰騰、血淋淋的人頭。
“嚴将軍?!”
駐守城樓上的禁軍怛然失色。
那人回劍入鞘,鮮血順着鞘身下滴:“我乃前任雲麾将軍戰長林,聖人于邙山遇險,特命我前來調兵,神策軍主将抗旨不遵,已被我就地處決,副将何在?”
宮城一片死寂,良久,城牆上才傳來一道顫巍巍的聲音:“副……副将在。”
“調兵。”
邙山獵場,殺聲震天,神策軍跟禦林軍交火已有半日之久,戰況慘烈,難分勝負。
整座大山似乎只剩下了一處安靜所在,那便是三軍對壘、按兵未發的翠雲峰下。
皇帝癱倒在地,這一回,無需扶風用劍壓制,也不用璨月揮鞭抽打,他全身僵冷地倒在血污裏,兩眼發直,聲音發抖:“武安侯……是居松關?!”
居雲岫留他到現在為的就是那一紙真相,既然诏書已有,自然不必再顧及其他了。
“不然晉王以為,我為何要嫁給趙霁呢?”
居雲岫收回對視趙霁的目光,掠向地上之人:“其實晉王大可不必除掉趙霁,畢竟從一開始,他對你可是忠心耿耿。”
居雲岫踱步上前,睥睨着他,澄清道:“你的朝堂為何會亂,皇兒為何會死,也并不能怪他。”
夜風肅殺,皇帝看到居雲岫一雙眼睛裏湧動的血色。
“殺居胤的,是我;嫁禍趙霁、王琰的,是我;設計離間居桁、居昊,迫使他二人手足相殘的,是我;今日伏兵邙山,要謀反弑君的,也是我。”居雲岫聲音似一把磨到極致鋒利的薄刃,插入對方咽喉,“晉王,你聽明白了麽?”
皇帝臉上青筋暴起,身軀一震,嘴角嘔出一口鮮血。
居雲岫向旁邊伸手,扶風把劍送上。
“你……你要做什麽?!”王琰毛骨悚然。
居雲岫劍尖直抵皇帝咽喉:“至親相叛,骨肉相殘,三年前的這出戲,還給你。”
皇帝伸手握劍,眼神怨毒而悲怆,試圖把劍拿開。
居雲岫一劍刺入他咽喉。
汩汩鮮血噴湧而出,皇帝身軀打顫,掙紮少頃後,咽氣。
“陛下——”
王琰的悲號震飛林間倦鳥。
趙霁眼神震動,心裏竟然難以平息。
居雲岫拔劍還給扶風,轉頭。
“趙府已被我派人封鎖,心月也在此處,趙霁,你是束手就擒,還是大義滅親?”
趙霁的內心是痛恨的,可是事已至此,他怎可能還有退路?
心月站在河岸邊,神情凄楚,茕茕孑立。趙霁有意不看她,回答居雲岫:“你當着我的面犯下弑君重罪,我豈能因私情饒過你?”
心月眼裏淚水流下。
居雲岫笑,笑意不明。
“的确,殺我,是你唯一的生路。”
外面已依稀有蹄聲迫近,居雲岫知道,是增援的神策軍快到了。
長安城,是真的回不去了。
“那就動手吧。”
一聲令下,隐忍多時的三百人放聲怒喝,向着最後一名謀害蒼龍軍的仇敵殺去,王琰被抹掉脖子,栽倒在血泊裏。
雷霆一般的厮殺聲震蕩山林。
百餘神策軍護着趙霁不住後退,雖然也在奮力相搏,可是論實力,他們根本拼不過這些從戰場上爬回來的閻羅,論人數,他們還不到對方一半之多。
局勢沒多久便呈現壓倒式的潰敗,趙霁被延平等人護着一退再退,便在驚惶之時,身後傳來隆隆蹄聲。
延平回頭,一眼認出來者番號,大喜道:“大人,來了!是神策軍,咱們的救兵來了!”
趙霁震動的心一定,回頭确認來的的确是神策軍後,眼裏煥發光彩。
“給我殺!”
“殺!”
原本潰敗的神策軍士氣大振,怒吼着,齊力向前進擊。
一波蒼龍軍倒下。
一片片枯葉飛舞。
河岸邊,宵風砭骨,居雲岫巍然站立,凝視着前方奮戰的将士。
扶風護在前方,一動不動。
璨月噙着淚。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離開長安前,居雲岫在六角亭裏燒的那一爐炭火。
那一樣樣被她扔入爐裏焚燒的物件;
那一幕幕消逝于眼前的歲月;
那一杯,澆酹在地的濁酒。
原來,那是她敬給此刻的自己的酒。
淚水決堤,是悲恸且悲壯的淚,璨月深深呼吸着,守衛在居雲岫身前。
殺聲陣陣,血霧彌漫夜幕。
前方,一匹戰馬沖出重圍。
扶風、璨月同時上前一步,便欲出擊,眼神突然一震。
馬嘶嘯耳,戰馬揚起前蹄,剎停在居雲岫身前。
月光如洩,照亮馬上人紮着的馬尾,耳垂上,閃爍着琉璃的華光。
居雲岫愕然地盯着來人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