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 坦白 “沒有人能夠忍受讓心愛之人送死……
清晨, 陽光從樹林那邊漫射過來,溪水裏映着參差錯落的樹影,心月臨水而立, 望着水裏飄曳的青荇。
昨日一宿未眠的人很多, 心月是其中一個, 人雖然躺在安全的營帳裏, 可只要一閉上眼睛,腦海裏就是翠雲峰下厮殺的場面。
以及趙霁那一張映着月光的、絕情冷酷的臉。
離開趙府時, 趙霁到流英軒來找她,主動抱了她,在她耳邊誠懇說等他回來,那一瞬間她眼眶發濕,差點落了淚。
她以為自己真的誤解他了,或許在他心裏,自己還是不一樣的。
或許回來的那一晚他說的話是真的。
他心裏, 還是有她的。
可是結果呢?
結果是,在生死面前, 她連讓他猶豫的資格都沒有。
她被居雲岫帶來做人質, 然而趙霁告訴所有人, 她根本沒有做這人質的資格。
回顧昨夜情形,失望和羞恥并至心頭,心月深吸一氣,望着樹林上明滅的日光自嘲苦笑。
也好,沒資格也好, 知道徹底沒資格,就不必再抱幻想了。
那一根刺,是時候拔走了。
心月轉身, 迎面正巧走來一行人,她一愣。
今日天晴,日照明朗,居雲岫叢髻上的金鑲珍珠花钿流動着光澤,淡暈眉目,唇注朱脂,肌膚在日光裏透着霜似的白。
“郡主。”
心月行禮,居雲岫示意不必,開門見山:“我派人送你回長安吧。”
心月訝然,看到居雲岫眼裏的誠懇,胸口一股暖流淌過。
離開趙府前,居雲岫承諾過會護她周全,她是來兌現的。
其實,昨天的那一場對決,無論最終是誰勝出,她都不會有太大的危險,反倒是居雲岫,如果沒有戰長林及時殺來相救,眼下必然已成神策軍的刀下亡魂了。
她這樣聰明,一定早就猜到了這個結局,可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她仍然願意承諾護她。
心月百感交集,苦笑道:“都沒能幫上郡主什麽忙……”
居雲岫眼眸微動,柔聲道:“是我為難你了。”
溪水從身後潺潺流過,心月胸口驀然一酸,雙手交握着,想到日後的情形,還是忍不住确認:“他……是不是真的沒有退路了?”
居雲岫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趙霁,沒有否認。
心月手指絞緊:“那趙府……”
居雲岫知道她的顧慮,坦言:“你是在擔心你的女兒?”
心月咬着唇,點頭。
趙霁雖然沒有殺聖人,可是他殺了太子,殺太子,一樣是謀反。謀反大罪,抄家滅族,按理來說,她這個侍妾都逃不掉的,就更不必提她跟趙霁的女兒了。
“在長安,你叫什麽?”居雲岫忽然問。
心月擡眸,回道:“李蔓青。”
被秦岳救上來後,他有一次問她姓名,她不想透露身份,轉頭看到河岸上碧青的蔓草,于是就胡謅了這一個。
“孩子呢?”
“秦笑笑。”
“那你就是李蔓青,孩子就是秦笑笑。”居雲岫正色道,“你不提,你母女二人便跟趙家一事沒有關系。”
心月明白這是又一個承諾,動容之餘,牽挂道:“那府裏的依依呢?”
如果趙家不能幸免,那那個用來替代笑笑的女孩又該如何處置?
難道,要替代笑笑去死麽?
居雲岫沒做聲,心月的心又提起來,想着那個跟笑笑六分相似的孩子,五味雜陳。
沉默半晌後,心月請求道:“郡主,讓我最後見他一面吧。”
趙霁被關押在營帳裏,一夜無眠。
跟從他十餘年的家仆延平在後半夜被處死了,剩餘的那一批神策軍跟着殒命,他現在可以說是孤家寡人。
邙山外面是怎樣的情況,他一無所知,居雲岫、戰長林二人是怎樣處理留在獵場裏的朝臣貴胄的,他也無從得知。
看帳外守衛的情況,洛陽城裏的守軍是還沒有趕來支援的。
難道,老天是真的要亡他于此了?
趙霁不甘心。
帳外傳來低低交談聲,趙霁認出這個聲音,精神一振。
很快,氈帳被掀開,一名侍衛領着心月走進來,然後放下氈帳走了。
趙霁看着眼前的心月,心口震動。
二人都整宿沒睡,眉眼間罩着疲憊的神色,然而不同于心月的哀愁,趙霁的眼睛裏還有複雜的興奮。
“他們可有為難你?”
趙霁先打開話匣,人雖然是被五花大綁着,坐在地上,可聲音并不顯狼狽卑微。
反倒是站在他面前的心月有些無所适從,靜了一下才道:“沒有。”
趙霁目光向帳外一掠,侍衛有意不留在裏面,而是退在外面守着,明顯是留空間給他二人敘話。
趙霁于是斷定:“是居雲岫讓你過來的?”
心月不知道他為何會有這樣的判斷,轉念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喉頭一沉。
他果然是聰明人,只一眼,就能看透一切。
“不是,是我自己想來的。”心月知道趙霁已猜出她的來意了,不再拐彎抹角,坦誠道,“邙山已被郡主掌控,大人,束手就擒吧。弑君謀反乃是大罪,如果您願意投降,郡主或許可以饒恕趙家。”
趙霁眼神沒多少變化,只是聲音裏透着諷刺:“她能讓我走到今日這個地步,就沒有想過要放過趙家。”
心月眉心微颦:“郡主并非狠戾之人,趙府上下一百多條人命,如果不到萬不得已,郡主不至于……”
“你太小看她了,”趙霁厲聲打斷,“如果她不狠,這天下不會有狠人。”
似不再想聽心月替居雲岫勸降,趙霁觀察着帳外情況,開始壓低聲音交代正事:“洛陽城內還有十萬守軍,離邙山最近的安定門駐軍三萬,将領是懷化中郎将鄧敬,他曾受我恩惠,獲悉邙山情況後,一定會前來支援。你稍後先假意向居雲岫投誠,以回府探望依依為由,争取一個外出的機會……”
“大人,”心月不想再聽這些計謀,痛聲道,“我不是來幫你的!”
趙霁抿唇,目光從帳外收回,投向心月。
心月清楚地從他眼神裏看到一層層散開的不悅之色:“那,你是來勸我死的?”
心月一窒。
趙霁扯唇哂笑,笑聲蒼涼鄙薄。
“你以為我死了,你們就可以活着嗎?”
趙霁心裏蔓延開極大的諷刺和悲哀,居雲岫今日派心月來勸降,目的無外乎是要他認罪伏誅,替肅王府鋪完最後一程路。他可以理解心月的恐懼,膽怯,可是為什麽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寧肯倒戈居雲岫,也不願意相信他?
“心月,我自認待你不薄,這個時候,你不該如此。”
趙霁壓着火,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喚回心月的選擇,可是這所謂的“溫和”像極一把按在鞘裏的刀,鋒芒雖被藏着,殺意卻已砭透人的骨頭。
心月攥緊的掌心裏滲開冰涼的汗,整個人也像被摁進雪水裏,從頭到腳僵冷着。
“那……我該如何呢?”心月眼圈發紅,失笑道,“生死面前該如何選,大人不是剛教了我麽?”
趙霁心一震,想到心月諷刺的那一件事,解釋道:“居雲岫以你做人質,我若就範,你我都沒有生路可走!”
“那大人的意思是,只有你活着,我才有希望活着了?”
趙霁沒有反駁,或許很殘酷,但這是事實。
心月眼眶更紅,悲憤的淚潸然欲墜,趙霁道:“心月,我知道你心裏對我有怨,可越是危急關頭,越不可感情用事。你相信我,事成以後,我不可能負你。現在依依還在他們手上,居雲岫心狠手毒,絕非善類,你只有聽我安排,我們一家三口才有生路。”
這是心月第一次從趙霁口中聽到“一家三口”這個詞,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個詞可以如此荒唐,如此刺耳。
“那這條路,大人自己走吧。”心月身心俱疲,不再想自取其辱,轉身往外。
趙霁憤然呵斥:“心月?!”
心月腳步一頓,剎那間,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湧上心頭。
“忘了告訴大人,我在長安已有新家了。”心月回頭,回神時,話已放出,她悲恨地盯着趙霁,沉聲道,“我們母女跟大人并非一家三口,這條路,請大人自己走。我……要回家了。”
心月掀開氈帳快步離開,侍衛跟着進來,寸步不離守着趙霁。
趙霁僵坐着,瞪着眼睛盯着心月離開的方向。
“心月?”
“心月?!”
“……”
日頭升高,帳外草地鋪着燦爛陽光,暖融融一片,居雲岫沒再待在裏面窩着,站在梧桐樹樹蔭裏聽扶風彙報獵場各處的情況。
有侍衛來報,稱趙霁嚷嚷着要見她。
居雲岫想到剛去探視他的心月,道:“心月離開時是何模樣?”
侍衛回憶道:“像是生氣,又像是難過……總之,兩人是不歡而散的。”
居雲岫眉梢一動,大概猜出內情,她原本是想讓心月去勸降趙霁的,所以在心月問及如何處置依依時有意不答,可是看這結果,心月估計又一次失敗了。
那她還有什麽必要跟趙霁碰面?
“随他嚷吧。”
侍衛領命,颔首離開。
居雲岫接着跟扶風商議後面的事宜。
邙山獵場雖然已被他們掌控,可洛陽城裏還有十萬将士,旁邊的蒲州更屯着打算跟長安較量的三十萬大軍,他們這點兵力,根本不足以與之抗衡,留在這裏,遲早會成為甕中之鼈。
“可問題是,外面一批人虎視眈眈,我們想出也出不去。”
扶風難掩擔憂。
居雲岫道:“那就先不出去,叫人進來也一樣。”
扶風一怔,正想請居雲岫解惑,斜前方的氈帳被人掀開。
戰長林一身戎裝,走了出來。
居雲岫目光跟着轉過去。
戰長林收住腳步。
日光酽酽,居雲岫一襲茜素青色齊胸襦裙,袖着手站在光影斑駁的梧桐樹下,肌膚白似雪,唇上一抹紅勾着人的眼睛。
戰長林想到昨天夜裏的事,眼皮一垂,既心酸,又有一些心虛。
“公子!”
扶風打破尴尬的氣氛,上前招呼,戰長林沒再躲,“嗯”一聲後,向前走:“有沒有吃的?”
“有!”
被他回應,扶風分外興奮,笑着向居雲岫望一眼,立刻去準備吃食。
戰長林走到居雲岫身邊,緩緩駐足。
瑟瑟秋風吹來,枝頭幾片梧桐葉飄落,擦着彼此肩膀,戰長林望着前方的天空,側臉恰被一束光照着,下颌長着胡茬,令他本來英氣的臉多了些疲憊滄桑。
他沒開口,也沒走。
居雲岫想到昨天夜裏他沒掀開的那床棉被,唇角微微一動。
“從長安行軍到洛陽,最快要幾日?”
“急行軍,十日。”
“還能不能再快一些?”
戰長林眼微眯,目光轉過來:“你要調兵過來?”
居雲岫點頭,陳述眼下的處境後,建議道:“晉王秋獵的時間是十日,最多延長到十五日,如果奚昱能在這十五日內率軍趕到洛陽,那天下就是肅王府的了。”
戰長林道:“蒲州屯兵三十萬,奚昱怎麽進來?”
居雲岫提醒道:“玉玺在我手上。”
戰長林一凜,低聲道:“你要拟假诏?”
居雲岫沒有否認。
戰長林眼神裏明顯掠過震動,轉瞬又歸于平靜,別開眼。
假傳聖诏,瞞天過海,這……的确是居雲岫能做出來的事。
不知道為什麽,戰長林一下想到長安裏的那件事,心登時又像被攫爛一樣地痛起來,他盡量克制不要再朝那裏想,正色道:“那是不是要先封鎖山裏的消息?”
居雲岫道:“兵變一事估計已經外傳,封鎖晉王駕崩的消息即可。就說,趙霁已調來神策軍平息叛亂,聖人重傷在治,這段時間先留在山裏養傷,待傷情穩定後,再起駕回宮。”
秋獵計劃原本是十日,用這個理由的話,則可以延長到十五日左右,而且以趙霁的名義對外封鎖消息,更方便壓制那些聞訊趕來的洛陽軍。
戰長林了然,點頭後,便欲去安排,扶風提着食盒從那頭跑過來了。
居雲岫拉住戰長林。
後者腳步一頓,手指下意識蜷起來。
日光裏,一對金鑲玉戒指反射光輝。
居雲岫望着彼此戴在指上的定情戒,眸光一軟,想到還沒有跟他解釋的那件事,心裏又有些發苦。
戰長林僵在原地,沒動,良久後,聽到居雲岫柔聲道:“先用膳吧。”
氈帳敞着,陽光從外透進來,案幾上的美食更顯誘人。
戰長林坐在案前大快朵頤,悶着頭,像一只數日沒進食的狼犬似的。
正事已交由扶風去安排,璨月則到隔壁營帳裏取來帛書、玉玺,居雲岫坐在戰長林對面拟诏。
帳裏靜悄悄的,除帛書翻頁的動靜外,便是戰長林狼吞虎咽的聲音。
居雲岫拟完诏書,放下筆。
陽光曬着诏書上的未幹的墨痕,居雲岫靜坐在案前,目光放在對面,戰長林似有察覺,吃飯的動作放緩了些,可仍舊沒擡眼睛,仿佛世界裏就只有案上的飯菜。
“你何時過來的?”居雲岫問。
戰長林腮幫鼓着,停下咀嚼的動作:“前兩日。”
居雲岫愕然:“兩日?”
戰長林夾菜:“也可能是三日,四日,五日。”
“……”
居雲岫沉默,從洛陽到長安,再快都不可能兩日路程,五日也太誇張,他要麽是不想回答,要麽就是趕得太急,他自己也記不住了。
居雲岫望着他臉上的胡茬,心裏的答案明顯向後者偏了一下。
“就你一人?”
“嗯。”
“長安的事,奚昱都給你說了?”
“沒有。”
居雲岫再次沉默。
許多話梗在喉間打轉,不知道該從哪一處說起,居雲岫垂下眉睫,良久道:“兩年前……”
“戰将軍!”
一人突然沖入營帳裏,心急火燎道:“外面來了一支軍隊,硬要沖進山裏來救駕,李副将快攔不住了!”
戰長林聞聲而起,壓着眉峰往外。
居雲岫一震後,拿起案上一封聖诏。
“長林!”
戰長林回頭。
居雲岫把聖诏送來。
戰長林接住,二人目光終于交彙。
“別出來。”
戰長林收緊聖诏,叮囑完後,闊步離開。
一聲馬嘶沖天而起,伴随飒沓蹄聲,戰長林領着一隊神策軍離開營區。
居雲岫駐足帳前,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林盡頭後,踅身回到案前,喚來扶風、璨月。
“叫人把聖诏以最快的速度發到洛陽、蒲州各城守将手裏,另外,派人追上喬氏兄妹,叫他們把罪己诏帶回邙山。”
“是!”
“這是給奚昱的密信,讓閣裏的人來送,越來越好。”
“郡主放心!”
金烏西墜,似血殘陽覆壓着茂密的山林,一大隊車騎沿着逶迤山徑離開邙山。
獵場入口前,衆人望着此景,長松一口氣。
李副将感激地望向身側之人,由衷道:“這次多虧有戰将軍!”
戰長林不語,剛才跟洛陽軍打交道時的嬉皮笑臉已不見,策馬掉頭,走開數步才吩咐:“把獵場各處安防都查一遍。”
“是!”
李副将策馬跟上。
戰長林沒有打道回府,領着李副将對邙山獵場做了徹底的巡查,忙完時,夜幕已壓着地平線,日頭褪下,秋風裏寒氣襲身。
回營帳的路上,戰馬走得格外慢。
中午在帳裏用膳時,居雲岫開口提了兩年前,戰長林知道她是想解釋居松關的事,可惜被獵場外的意外打斷了。
她會如何解釋呢?
離開長安的那天,夜雨傾盆,奚昱匆匆下令宮裏的侍衛攔住他,他只管往外走,沒能聽到任何解釋。
居松關到底是什麽時候不在的?他不知道。
居雲岫到底為什麽對他一瞞再瞞,一騙再騙?他也不知道。
他騎着馬奔在刺骨一樣的夜雨裏,發現自己從頭到尾、自始至終是什麽都不知道的。
不知道居松關為何把他拒之門外,不知道雲老為何沒能留下他,不知道這些年來自己到底在為什麽搏命,不知道為何走到最後,自己還是成為了被居雲岫抛開的人。
那天在茂縣城郊的河岸上,居雲岫審判他三年前荒唐的抉擇,罪名是“不信任”、“不尊重”、“不愛”,他想她說得對,開始用她認可的方式去彌補她,挽回她,愛她。
他相信她可以勝任策反趙霁一事,于是同意她遠嫁洛陽。
他理解她對自己的怨恨和失望,所以并沒有因為被騙、被耍、被報複就自暴自棄,反而更想愛護她,疼惜她。
他們在船艙裏交心,他承諾無論生死,成敗,都會永遠跟她站在一起。
他們在洛陽驿館裏手勾手,以海岳為誓,說着要并肩進退,生死相依。
他以為他們開始重新相愛,信她說的每一句話,認可她做的每一個決定,就算被支回長安,也盡心盡力地完成她交代的事。
他以為,這一次,不會再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将他們分離。
可是結果呢?
結果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永遠跟他走下去。
戰長林眼眶發濕,一下勒停戰馬,望着前方樹影掩映的營帳,突然間竟沒有勇氣再靠近。
月上中天,山裏夜風越來越冷,居雲岫等在戰長林帳裏。
帳外有馬蹄聲來而複走,居雲岫默然,把懷裏的一封信拿出來,放在案幾上。
“郡主不等了?”
侍立旁邊的是扶風,長安之事,除居雲岫以外,他最清楚。
“他不希望我等。”
居雲岫起身,耳畔回響着剛才的馬蹄聲,苦笑一下後,離開營帳。
扶風望一眼案上的信,眉頭緊鎖。
“駕!”
一匹快馬馳入夜幕深處,扶風揚鞭,一炷香後,追上戰長林。
“籲!”
戰長林勒馬,望着攔截在前方的扶風,困惑。
“長安一事,并非公子所想的那樣,還請公子給郡主一個解釋清楚的機會!”
扶風急于解釋,眉目間盡是懇切憂愁,戰長林握着缰繩,淡聲道:“我沒怎樣想,她也不用解釋什麽。”
扶風皺眉道:“那公子為何一再避着郡主,不肯相見?”
戰長林沒回,他總不能說,是自己太難受,太心虛。
靜了一靜,戰長林道:“沒有不肯相見,我看她中午沒吃飯,怕她胃口不好,來打些野味給她開胃。”
扶風眉頭皺得更深,這種時候還要嘴硬的人,天底下也就只有他戰長林了。
二人駐馬于林外山坳處,月光一瀉無垠,扶風望着戰長林,道:“世子是兩年前的春天過世的。”
戰長林握缰繩的手明顯一震。
扶風道:“那年春天,郡主酗酒很厲害,宮裏的禦醫都說再這樣下去必定要折壽,郡主不肯聽。”
兩年前的立春,長安城裏還蓄着厚厚的積雪,有一人以道士的身份造訪肅王府,聲稱有要事見居雲岫一面。
居雲岫在香雪苑裏飲酒,烈火一樣的甕頭春一壺又一壺,底下人勸不動,扈從報信時,她已醉倒在六角亭裏,人事不省。
道士便等在肅王府大門外,一夜大雪後,全身素裹。
晌午時,居雲岫從昏沉沉的夢魇裏驚醒,獲悉消息後,下令傳見。
道士只在秋水苑屋裏待了一盞茶不到的時間,他離開以後,居雲岫獨自一人在屋裏待到深夜。
扶風清楚地記得,居雲岫傳召他時,屋檐上的那輪銀月已攀到中天。
扶風走進屋裏,被眼前的情景所震,昔日整潔明朗的主屋裏一派狼藉,四處是散落的宣紙、潑濺的墨汁,居雲岫頹敗地坐在方榻上,雙手抱膝,頭靠窗柩,如一頁纖薄蒼白的紙。
“扶風,我沒有哥哥了。”
屋裏還有來不及彌散的酒氣在,扶風心痛道:“世子人雖不在,但其魂魄必定一直陪伴着郡主。”
居雲岫沒有做聲,良久後,她再次用那種悲涼的聲調說:“扶風,我沒有哥哥了。”
嚴風撼動窗柩,案上一頁紙飄然落地,扶風一眼看到那上面熟悉的字跡,心神俱震。
他抖着手撿起那一封信,看完後,終于明白居雲岫為何會再一次說她沒有哥哥了。
“雪嶺戰傷太重,殘喘一年後,雲老已無力回天,世子在臨終前給郡主寫下了絕筆信,坦白了雪嶺一役的真相,并希望郡主理解公子,莫要再與公子互相折磨。”
居松關的那封信有一部分是在陳述雪嶺始末,一部分是在交代複仇計劃,最後一部分是替戰長林解釋。
他并沒有在信裏囑咐居雲岫代替他完成複仇大業,也沒有指摘戰長林抛妻棄子的荒唐愚蠢,他只是告訴了居雲岫蒼龍軍以前所走的路,以後能走的路,最後殷切地向她提出一點希望,希望她遵從本心,不負此生。
居雲岫幾乎是沒有猶豫地選擇了繼續複仇。
也是幾乎沒有猶豫地選擇了把戰長林列入被隐瞞的範疇裏。
“公子當年離開王府,對郡主傷害極深,獲知真相後,她心裏雖然不再有恨,可仍舊難以釋懷,再加上當時情勢危急,前途渺茫,郡主為防止蒼龍軍群龍無首,不戰而潰,只能狠心嚴守世子病逝的秘辛,冒充世子的身份統籌全局。”
戰長林坐在馬背上,回想兩年前的那個春天,眼圈不住漲紅。
那年春天,他游走于市井,以野僧身份扮瘋賣狂,一邊躲着晉王的耳目,一邊想方設法壯大太歲閣的力量。
他偷偷回過神醫谷一次,那一次,仍然被居松關拒之門外,他沒忍住,在心裏偷偷地罵了一聲“白眼狼”。
那一次,應該是他最後一次跟居松關一門之隔了。
“原本照世子留下的計劃,派人頂替武安侯後,便能借他之力直搗黃龍,拿下晉王,可是開戰後不久,雲老告知郡主公子身上戰傷太多,長此以往,必将損身折壽。碰巧那一戰朝廷傷亡慘重,郡主念及将士無辜,又憂心公子身體,所以才想到要嫁給趙霁背水一戰。”
月光寂靜,以前一處處沒有留心的細節蔓草一樣爬滿心口,戰長林攥緊缰繩,眼眶裏淚意洶湧。
“奉雲城郊重逢以後,郡主一心支開公子,因為郡主知道,一旦讓公子窺破真相,公子勢必不會同意郡主此行。洛陽之行,乃是向死而行,郡主一瞞再瞞,只是希望最後的複仇計劃能夠順利展開,如果注定只能留下一人來陪伴郎君的話,郡主希望這個人是公子,郡主願意用自己的性命換肅王府大仇得報,換公子和郎君平安無虞。”
戰長林策馬轉頭,虛空裏,熱淚飛落,戰馬不知所以地打着響鼻,戰長林瞪着蒼茫的月色,胸膛起伏着。
扶風在後道:“公子,沒有人能夠忍受讓心愛之人送死,這個道理,你一定懂的!”
繃在心裏的最後一道防線徹底潰敗,戰長林仰起頭,淚下數行,咬着牙道:“明知她要赴死,還敢唯命是從,就該扒了你們的皮。”
扶風噙淚不語,戰長林大喝一聲“駕”,策着馬奔回山林。
長夜漫漫,居雲岫又一次失眠了。
邙山裏的夜不同于城裏的夜,又空又大,又冷又漫長,熬都熬不住。
居雲岫從床上起來,披着外袍走到案幾前,點燃燭燈。
火光亮起,黑夜終于有了一條裂縫,居雲岫望着躍動于眼前的燭火,想到放在戰長林帳裏的那一封信。
那是兩年前的春天,居松關寫給她的信。
戰長林先前一直痛于居松關晾他,恨他,看完那封信後,應該能從那種自愧自責裏解脫。
至于他們之間的事,只要他願意聽,她會不厭其煩地說給他聽的。
帳外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馬嘶,居雲岫擡頭。
腳步聲靠近,居雲岫認出是戰長林,等他走進旁邊的營帳。
可是那腳步聲卻是向着這邊而來。
很快,氈帳上落下一人身影。
“唰”一聲,戰長林掀帳。
夜幕在後,燭火在前,居雲岫望到一雙泛着淚光的眼睛。
戰長林的确哭過,跟居雲岫對視後,闊步進帳,一把撈她起來,抱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