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很多病人在病房裏住很久,因為沒人願意接他們。
我有人接,來接我出院的人是我大舅。上車後,他幫我系安全帶,我看見他頭上長出了好多白頭發。
大舅老了。他們的世界,時間流速和我的不一樣。
“你的病痊愈了?”
“差不多。”
“還得吃藥嗎?”
“要吃。”
大舅說我是不是吃藥吃傻了,話這麽少。我無言以對。
他沒再和我說話。
回到家,我看見了熟悉的大門,還有外婆。外婆年紀大了,腿不好,走不了遠路,她早早搬了凳子坐在門口等我。
我上前一把抱住她,很用力,外婆眼淚一下就掉了出來。
“好孩子,受這麽多年的罪,苦了你,當初就不該聽丫頭的話,把你送進去白白受罪。”
“外婆,想你了。”
顏南星和顏半夏也在,他們都是大舅的孩子,而且是雙胞胎,長得一模一樣。
“南星,半夏,還認識表哥嗎?”
他們齊齊看了我一眼,然後相視而笑,噠噠地跑上了樓,轉眼就沒了蹤影。
“不用理他們,那倆小子越大越不懂事。”舅媽給我倒了水,切了一盤水果。我沒有和她說話,默默起身去找外婆。
我在廚房找到了外婆,她在做飯。我想幫她切菜,于是舉起砧板上閑置的菜刀。
外婆臉色突變:“秋秋,刀先放下來,聽話,放下來!”我沒反應過來,就被箍住了胳膊,聽見她哄孩子似的對我說:“乖寶,你不會拿刀,千萬別傷着了。”
外婆的手在發抖,我感覺到自己好像一只巨大又醜陋的蝙蝠,展開雙翼,可恥地占據了這個屋子,濃重的陰影環繞着整個家。
他們把我看得很緊,不讓我出去。這幾個星期,我一天到晚都呆在家裏,有些無聊。
我去找大舅,提出了自己搬出去住的想法,大舅斷然拒絕: “你一個關在裏面十多年的人,肯定适應不了外面的日子。”
裏面!
我心裏升起了一點怒氣,直勾勾地看他說:“我可以獨立生活,沒有問題。”
“就算你能搬出去也找不到落腳的地方,而且住外面不安全,別想了,安心住下,家裏不會苛待你。”
我心裏亂糟糟的,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放棄了。
“這是你的?”
他拿起我随手放在床上的束胸衣,我突然驚跳起來,一把從他手中奪過去。
他迷惑了,還叫我把衣服脫下來讓他看看,我背靠在牆壁上盯着他,一聲不出。
我胸前有一對隆起的乳房,看起來與女人無異,這是長年服用抗精神病藥物帶來的副作用之一,最嚴重的時候甚至還會分泌乳汁。
姜醫生給我換過一次藥,但是沒有用。維持期減藥後,溢乳的症狀消失了,乳房仍是這樣的大小。
為了治病,我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失去了性欲,無法勃起。
“走開!你出去,出去!”我抄起了床上的枕頭扔向他。
我不想讓別人看出異狀,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身體的缺陷。大舅嘆了嘆氣,撿起地上的枕頭放回去就走了。确認他離開以後,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終于找到一個隐蔽的地方,把衣物藏了進去。
好臭。我聞到自己房間裏有一股味道,翻箱倒櫃也找不出是從哪裏散發出來的。
洗澡的時候,我往全身塗滿了泡泡,還是掩不住那股熏人的臭味,它們就隐匿在我的皮膚底下,漸漸腐爛,把我的肝髒弄破後流了出來。我用指甲去摳撓肚子,見了血。
浴缸裏的水變得冰涼,我爬出浴缸,凝視着鏡子裏那張呆滞的臉,扯了扯臉頰的皮肉,鏡子裏的人這才笑了出來。
對了,吃藥。
那些痛苦的經歷讓我更容易記住不吃藥的下場。但是……許琳琳說了,利培酮有毒,吃多了會變成傻子。我該怎麽辦?
我好不容易從噩夢中解脫出來,才不會回去,不可能再回去了,不可能是這樣的下場!
不能吃藥。
洗完澡後,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中逐漸平靜下來。
對我而言,只有安靜的睡眠才能讓我抛開所有的一切,治愈我白天的疼痛,可是每一個夜裏,我真正的睡眠時間不超過四個小時。
該吃藥了。藥呢?
我凝視着眼前這雙手,回想了好久,然後從床上爬起來,站到飄窗上去。我打開了窗戶,把上半身伸向了窗戶外,可是下面很黑,什麽也看不見。
“表哥你幹什麽!”
背後的聲音驚懼不已,顏南星大概是誤以為我随時準備縱身一躍,掉進一個看不見底的洞裏再也爬不出來。
“我的藥掉下去了,我要吃的。”我說。
“藥?不是在你手唔……”
“哎呀,你現在下去也沒用,烏漆麻黑什麽都看不見,快回去睡覺,睡覺。”顏半夏捂住顏南星的嘴巴,推着他吵吵嚷嚷着走了。
半夜,趁他們都回了房間,我穿着睡衣偷偷摸摸跑到花園,在草叢裏窸窸窣窣翻找着我的藥瓶。
我害怕。
這裏好黑,恐懼感時不時地侵襲着我,我的雙手被黑暗吞噬去,它張開大嘴啃咬着我的手指,吸食我的骨髓,把我抽空到只剩一具空骨架。
不怕,不怕,我自己對自己說。
一雙眼睛躲在暗處窺視着,我猛地回頭,發現了那個黑色人影。我拔腿就跑,跑出小區,過馬路的時候沒注意,一不小心闖了紅燈。
突然,一輛電動車撞上了我,我倒地不起,車主還以為我碰瓷,想扶又不敢扶。
緊接着,我的視野裏出現了一個男人,他頭上還趴着一只十分可疑的貓,它氣焰嚣張地瞪着我,背上的毛都是藍的,只有四只爪子是黑色。
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喵。我還沒來得及伸出手拍拍它腦袋,它就一溜煙兒跑走了。
在男人懷裏昏過去之前,我嘴裏還咕哝着:“我的貓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