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結巴I(下)
【作家想說的話:】
吳越的第一視角
至少今天有一件事是值得我向往的。
中午可以去食堂吃飯,我終于可以吃飽了,我掏出兜裏攢了很久的錢,買了一份食堂最貴的糖醋排骨。
我業業矜矜地端着餐盤走到了唯一還空着的四人座位上,對待糖醋排骨愛如珍寶,我小心地咬了一口,真的很好吃,甜甜的酸酸的。
我四處觀察着周圍,生怕有人走過來坐到我旁邊,我很不想和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不知道為什麽。
我看到蔣峰了,他是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成績好,家裏條件也好,長得高還帥帥的。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校服,整理了一下,扯平上面皺皺巴巴的地方,彈掉了灰塵,再擡頭去看他。
唉,校服穿在蔣峰身上好像和我身上很不一樣,果然,我是個什麽都不行的結巴。
“結巴!”吳承軒的聲音。
我沒回頭,直接端着盤子徑直走向門口,我走得很快,但我能聽見後面急促的跑步聲。
我也開始邁開步子跑了起來,耳邊刮起一陣風,嗖嗖得劃過我身邊,角落到門口的距離這時變得很長,穿過人群還能聽到他們厭煩地驚呼。
對不起,我只是想逃跑而已。
“上哪去啊?結巴!”我的衣領還是被吳承軒拽住了,我只好停下腳步看他到底要做什麽。
吳承軒比我矮,他壓下我的餐盤看了一會兒,笑着問我:“吃的啥啊?呀!糖醋排骨啊?你挺有錢啊?好吃嗎?”
我沒回答他。他後面陸陸續續跟上來一堆人,是他所謂的小團體,他們一個個其貌不揚,醜陋無比,他們的心髒應該都是黑色的吧,至少在我看來他們全身都是令人壓抑的顏色。
“又不說話?是不是還想摔個屁蹲啊?”吳承軒用他肮髒的手捶了兩下我的肩膀。
真讓人反胃。我下意識拍了拍被他碰過的地方,引起了他的不悅,他的五官肉眼可見得揪到一起,罵了一聲“操”,抽出我的餐盤倒扣在我腦袋上。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菜湯順着我的頭發流進眉毛,有一些滴進眼睛裏,我沒有眨眼睛,任由它們淌到我的下巴,我能聞出那新鮮的西紅柿味道,是我最喜歡的西紅柿雞蛋湯。
沒吃完的糖醋排骨有一根調皮地落到我肩上,我歪頭應該就可以吃到它,但它已經不能吃了。
今天又吃不飽了。我想。
吳承軒他們見我沒有反應又推了我一把,地板因為灑落的湯很滑,我沒站穩,摔到了別人的桌子上,把他們的餐盤也弄得混亂不堪。
罵罵咧咧的聲音此起彼伏地傳來,他們的表情都是很一致地嫌棄。
“你看他!哈哈哈哈哈哈”
“這結巴!跟個傻子似的!哈哈哈哈”
“小結巴?結巴!”
………
我望向人群,有些人湊熱鬧站了起來,有一些仍舊坐着吃他們的飯,有一位男生在裏面最為顯眼,他是蔣峰,他是從很遠的地方跑過來的,駐足在圍着看熱鬧的人群邊緣,用憐憫同情的目光看着我。
他是想過來嗎?他要救我嗎?
不是。
他還是離開了。
我理解。
我皺着眉頭,抹了把臉擦掉菜湯,質問道:“你、你、你們、你們有完、有完沒完?”
“沒完!你們看他!臉通紅!好像猴屁股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這結巴!真逗!哈哈哈哈哈”
………
我的臉很紅嗎?可能是吧。周圍的人像是沒見過結巴,眼神中透露出疑惑和驚訝,這種眼神我從出生起便見過,早就見怪不怪了。
胸口好像插了一把刀子,它劃開皮肉,直直杵到我的心上,它越插越深,還轉了起來,攪得胸口酸酸漲漲的。
裏面翻湧的血液無處可逃,蠢笨的血向上流,流到我的臉上,燒得臉頰血紅;聰明的血向下流,啪嗒啪嗒滴到地上,流成一道血河。
血河環住那群看熱鬧的人,他們走動時還會發出踩水聲,他們的腳底上沾滿了我的血,猩紅且迷人。
一天終于過去了,希望明天我還能來,希望明天能吃飽飯。
“媽、媽媽,我、我、我回、回來、回來了…唔…”屋裏還是黑漆漆的,我打開門沒看到母親的身影便喚了一聲。
她驀地出現在我身後将我抱在她懷裏,再一次捂住我的嘴低聲說:“別說話,他們看到你回來了。”
“砰砰砰——”果不其然,煩嚣的敲門聲又開始了。
“出來!我看到你兒子進屋了!給我出來!”是一個男人聲音,他的聲音我很熟悉,他總是領着其他人來,應該是領頭人。
母親費力地抱起我,第一次沒抱起來,試了第二次我的兩腳才懸空。也對,我今年11歲,卻已經165了。
母親把我抱進櫃子裏,大力搓了一把我的頭頂,撫摸着我的面頰,溫柔地說:“小越,你待在裏面不要出來,媽媽去應付他們,你房間的床頭上有我給你寫的故事,晚上媽媽給你讀。”她看了我一眼,關上了門。
你聽過幸福幻滅的聲音嗎?幸福幻滅的聲音是什麽樣的?是門被踹開哐的一聲;是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是那群人張牙舞爪砸東西的聲音;是母親拿着菜刀在空中劃動的嗖嗖聲;是那群人驚詫恐懼的叫喊聲;是警車的鳴笛聲…
我站在母親的身邊,看到她脖子上血淋淋的劃痕。
最初的反應是麻木的,像一個在雪山迷路凍僵的人,直到舅舅飛奔而來,抱緊我,安慰我的時候,我才從現實的火邊漸漸緩過來。
清醒後,極度的難過仿佛從天而降的千斤頂,把我砸成肉餅,我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它不由自主地軟成一灘稀泥。
可能我的腦袋也被砸碎了,我看不見東西,眼前只有白花花的閃光,像是電視故障的雪花。
但我聽得很清楚,我能明顯聽到我的兩排牙齒顫抖碰撞的咔咔聲,還有舅舅的勸慰聲,卻怎麽也聽不到我的哭聲…
我發力使勁呼吸,沒有任何作用,氧氣怎麽也不肯進來,腦海裏的雪花也消失不見,只剩下漆黑一片,門外好像又響起了砰砰哐哐的聲音還有接連不斷的侮辱謾罵。
我蹲下身抱住頭,穩住顫顫巍巍的身體,後背忽然覆上滾燙的體溫,一雙寒冷的手輕輕捂住我的嘴,熱氣噴灑在我耳畔,她小聲說:“小越,別出聲。”
我昏倒了,閉上眼時我看到母親安詳地睡着。
“小越?小越?”
我被這一聲聲的呼喚逼醒了,醒來發現自己在醫院,舅舅說母親的後事他已經料理好了,不舉行儀式,骨灰會撒掉,他還說不要怪媽媽,她只是想要解脫。
我做不到,我不理解她為什麽要自殺,她把屬于我的,僅有的意志、支撐、思想、親人和幸福全部帶走了,我怪她,更恨她。
我問舅舅:“我、我、我為、為什麽、會、會昏、會昏倒?”
“醫生說你悲傷過度,還患有重度焦慮症,小越,節哀順變,你還有我,還有自己,照顧好自己好嗎?”舅舅抓住我的手,細細地摩挲我的手背。
沒由來的一股酸澀,我使勁搖了搖頭,眼淚不受控地呼哧呼哧流,這一次,我哭到抽氣,是我記事以來,最悲痛的一場哭泣。
舅舅把我接到他的家,我才知道,舅舅也很不容易,他住着十平方米的破瓦房,上廁所,洗澡和刷牙洗臉是要去公共廁所的,他白天為了省電不會開燈,晚上睡覺還會傳來鄰居的說話聲。
他沒有妻子更沒有孩子,所以他把我當成了他的兒子,舅舅雖然是個窮人,但他卻是一個很有內涵的男人,他總能告訴我很多大道理,雖然有一些都是毒雞湯,可我很受用。
我還是沒有把我在學校的事情告訴他,那時不說的原因是覺得自己不夠好,不夠優秀,不夠包容,大家才會讨厭我,沒理由的讨厭我。
我開始封閉自己,不再和其他人交流,我不願意與人溝通,我讨厭和別人交談,更害怕和人社交。
我遠離了集體的生活,雖然時常會覺得自己無依無靠,無人理解,無人認同,會感到孤獨和寂寞,然而這是自我保護的最好的辦法。
吳承軒他們時不時還會來找我麻煩,我仍然不理睬他們,他們就會變本加厲地欺負我。
幸運的是,随着年齡增長,我的個子越來越高,身體越來越壯,他們卻沒怎麽長過,漸漸地,他們也很少來了。
我以這種狀态度過了初中時代,這是我最痛苦的三年,人們都說,校園生活是最美好的,可是我的校園生活始終都是我的噩夢。
這些回憶讓我認為自己對于這個世界可有可無,我生來殘缺,上天剝奪了我說話的權利,同時惡劣地帶走了我的親人,讓我的生活逐漸潰爛,發臭。
我蓬勃生長的勇氣,被這些腐腥的經歷燃燒殆盡,然後上天告訴我你要好好活着,好好享受人生。
可我哪有什麽人生,我就是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