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段長長的柏油路段,并不平坦。它微微起伏着,像是遲緩而溫柔的海潮。它凝固着,仿佛永恒不變。如果有情侶走過,肩并着肩,大約是會有一種長久而隐秘的歡喜。
只可惜,清水眠與五條悟不是一對情侶。隔着一段距離相對,就像是隔着山河遙望,誰也不懂得誰。
豎起一根手指,扒拉下自己鼻尖上的圓框墨鏡,五條悟問:“理由?”
他問的簡短,清水眠答得痛快:“跟你一起,不過是權宜之計。”
當着禪院家搶婚,只是合夥氣禪院直哉罷了。至于跟他保持訂婚關系,是為了盡快了解他對妹妹天與咒縛的看法。
感情?
不存在的。
清水眠沒有心。唯一的心,也只給自己的家人。
“權宜之計啊……”五條悟重複道,看着對面的少年,倒也不生氣,“沒覺得我超帥嗎?”
他的反問,讓清水眠深深覺出那份自戀。
天色已暗,茜色的夕陽沒入地平線,缥色的夜姍姍而來。清水眠輕皺着眉,說了實話:“之前是因為妹妹的事,所以才答應你。”
聞言,五條悟“哇”了一聲,擡手撓了撓腦袋,話也很直接:“你還真的不信任人啊。”
清水眠垂了下眼眸,輕輕道:“抱歉。”
預料意外的臺詞,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要說這話。
夜幕是漸變的深藍,上空燦金的星子璀璨耀眼,再往下,是路旁柿色的路燈撐開一方天地,鮮豔的亮黃燈光,像是傘一般打開。
五條悟插兜緩步走到那路燈的光幕裏,雪白的頭發染上燦然的金黃,像是秋收無風而伏着的稻穗。
墨鏡低垂,還是滑落在鼻尖。他濃白的睫毛也染上金色,仿佛蒲公英般,輕輕一吹,便會飄飛。冰藍的眼睛,是南極冰原般淨澈的晴空,澄明而冷淡。
“不要道歉。”五條悟語氣也很冷,“我要的不是這個。”
那你要的是什麽?清水眠有些疑惑地偏頭。
他隐沒在漸漸灰暗的藍色夜幕裏,表情看不清。比起在燈光下,光明正大訴說着不滿的五條悟,清水眠的心思,要深得很多。
他要想的也很多。
比如清水本家。他們既然想要掌控五條悟與他的關系,那清水眠不如借力打力,親手破壞,然後咬死是本家的責任。
不高明。本來沒有做的必要。
可今天還站在這裏,告訴五條悟是來殺他的。必有因果。
原因只是,清水眠讨厭被脅迫。無論是本家的妄念,或是五條悟的訂婚,他都不要,都是日常生活以外的東西。所以,就試着一舉兩得。
莫非以為他讨厭本家,就會向五條悟求助?
五條悟沒有義務幫他。而且,妹妹那特殊的天與咒縛,哪怕打消本家念頭,禦三家還是有辦法找她。那不如就此反抗。
心中就此決定,清水眠說道:“今天殺你,是清水家的吩咐。”
“我知道啦。”對于這說法,五條悟很是淡定,閑話般回了話。他叉腰了一下,然後又松手,看着隔着一段距離的清水眠,問道:“那你怎麽想的?”
本來不明白什麽意思,但見他擡手指了指自己,清水眠大概懂了。
“我不喜歡你。”他幹脆地給出了五條悟這個答案。
“更嚴謹的說,我讨厭任何咒術師,覺得那會影響到我和妹妹的生活。不是針對你。”清水眠補充道。
這種話,當然完全沒有取悅到五條悟。他嘴角一扯,近乎獰笑,“啊那我也實話實說了。上次學校跟你打架,其實我是讓着你的。”
“嗯?”清水眠不是很意外地挑了下眉,“我知道。”
“知道還要跟我對手,可以理解為,哪怕失敗也要殺我?”五條悟笑了一下,悠悠道,“很好,很有種。”
他的咒力驟然釋放。
無形的咒力似乎有了形體,在高大的身材背後,勾勒出宛如地獄修羅場般的嗜殺氣場。每一束具象化的咒力宛如漆黑的藤蔓,在扭曲,在旋轉,在蔓延,在伸展,制造着恐怖而壓迫的氛圍。
宛如一個克蘇魯怪物降臨以後,張着犬齒交錯的猙獰血盆大口。
就,超氣。
以為對方也喜歡自己,卻是一個人的單戀。五條大少爺哪裏受過這種氣。
然而,也只有清水眠打破大少爺的妄想。
看在小時候超可愛的份上,算了。打他個半死就好。五條悟這樣想着。
而另一方面,清水眠從虛空中召出除魔之弓,銀白的弓弦泛着冷光。他嘴中念念有詞,幾句以後,胸口驟然浮現一枚赤血色的箭矢。
心血凝成的誓約之箭。
毫不猶豫地從胸口抽出,腦子突然一陣失血似的暈眩,清水眠臉色也白了起來。不同于平時與人結緣,取自他人願望的力量,這心血鑄成的箭矢,百發百中,有應必回,所以代價也大。
相當于強制的契約,無人可抵禦。連對面的六眼天才也不行。
第六感突然被打開,清水眠往左邊一躍,剛一跳開,地面驟然炸開,幾個小小的黑色旋渦,吞噬着躍起的碎石,連少年飄動的衣角都給吞了進去。
吞噬掉的一切,倏忽消失。
而跳躍到另一邊的清水眠,赫然發現剛才的地面完全凹陷,呈現一個完整的圓,就像是某種儀式的旋渦。
有幾顆礫石受突然的震動高高飛起,随後消失在那形如黑洞的小黑點裏。與此同時,五條悟的聲音,輕輕落下。
“術式順轉·蒼。”
·
窗外湧動着一片片黑魆魆的植被,如水般流動着。而桃濑成海的側臉映在玻璃窗上,盡是着急。
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地址,粉發的少女催促道:“國木田先生,麻煩再開快點。”
被叫做國木田的金發男人手握着方向盤,戴着副眼鏡,眼睛目不斜視地開着車。感受到少女的焦急以後,他開口安慰道:“我會盡力趕到現場。”
在周五晚,與兄長對話以後,桃濑成海感到不安,又無措。在周末,桃濑成海去橫濱找了名義監護人福澤谕吉,然後把情況告訴給監護人聽。
福澤谕吉分析猜測出清水眠要去做危險的事情,本想一起來,奈何橫濱Mafia首領居然登門造訪,不得已之下,他讓武偵社成員國木田獨步跟随少女一同趕往高專。
“希望,希望哥哥他……”桃濑成海捏着手機,緊緊貼在胸口,“他沒事……”
剛才打清水眠的電話,已經打不通了。
清水眠摔壞的手機,落在地面邊緣,然後一個傾滑,如高空墜崖般直直摔下去,摔倒凹陷的地底去,四分五裂。但他本人已經顧不得手機。
再一次躲避以後,他劃出保護罩,透明罩暫且抵擋住五條悟的術式攻擊。然而,一下,又一下,五條悟連續的招式輸出,罩子宛如玻璃般,開始出現蛛網般的碎裂痕跡。
“眠,我記得你是個輔助型的特殊反轉術式。”五條悟嘴上沒閑着,手中運用着術式·赫,咒力彈射而出。
咒力迅疾如風,利如劍刃,直直擊打在圓形的罩子上。
然後,碎裂。
支撐不住的保護罩,嘩嘩嘩地碎裂成碎末,宛如紛揚而下的白雪。而這一瞬,清水眠想起了周五晚,自己給零講的睡前故事。
“從前,有一對小小的兄妹。他們失去了父母,被父親的家人收養……嗯你聽過這故事?本家的八卦傳得也挺多的。聽我這個當事人講講吧。
“哥哥那時候很倔,違背了所謂大人的話,被關在鏡屋裏。漆黑之中,只有四面八方的鏡子,每一面鏡子都在審視着他。他拼命地想,自己做錯了什麽?是因為咒力不強嗎?還是說什麽結緣咒術,他無法理解,不會使用?
“無論如何,他不明白,只知道自己被關禁閉被罰絕食。不吃東西,會餓的啊。雖然那個家裏,沒有人關心。
“唯一關心他的,只有妹妹。妹妹偷偷到廚房拿了饅頭,偷偷跑過來,想要塞給門內的他。大人發現了,打罵了妹妹。在裏面的哥哥拼命錘着門,嚷嚷道,打妹妹她會痛會哭的啊。
“大人說,沒關系,她傷口很快就會愈合。哥哥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大人們關心的是傷口愈合,而不是一個小女孩會痛會哭呢?”
他重重喘息了一口,捏緊了手中赤紅色的箭矢。五條悟慢慢走過來,凹陷下去的地,他平穩地走在半空,如履平地,宛如行在水面的聖人奇跡。
“眠,你在想什麽?”懸浮于半空的五條悟,問他。
清水眠熬過咒力使用過多的無力,淡淡答道:“反正不在想你。”
“五條。”他自己撐着地,搖搖晃晃地站着起來,幾步踉跄,身體傾斜地倒在路旁的樹幹上,“其實我們不适合。”
“你适合更好的,而不是我這種最好的。”清水眠微微挑起下颌,将手中的赤紅箭矢握緊。
“哈?”五條悟詫異,“明明注定了失敗,你在說什麽?”
對于他嘴上的不饒人,五條大少爺評價道:“真倔。”
“倔麽……”清水眠唇角浮現一個笑容,很快凋零。
當感到害怕的時候,他只有睜大眼睛,故作勇敢,故作倔強。為了死去的父親,還有妹妹,他沒有資格閉上眼睛。
五條悟的強,他早就知道。
而剛才那些,是虛晃一槍。
只有一箭,只有這一次的機會。
清水眠擡起酸軟的胳膊,掌住弓箭,另一只手拉動弓弦。姿态優美,宛如在拉動一根琴弦。
凝在弓弦上的,有三發箭矢。一箭奔走,停在五條悟咽喉處半米開外,頹然落地。原來,五條悟已經開了無下限術式,所有的一切都近不了身。
第二箭,直指他的胸口,一米以外,再次墜落。
五條悟已經無趣地打了個哈切。他不明白清水眠的執着,也沒有感受到他身上的殺意,仿佛知道失敗卻為了某種虛無的東西而發起的自一殺式攻擊。
第三箭,通體赤紅。取自心血的誓約之箭,有着強制的契約。一旦命中對方,那人必須聽命于他。
剛才咒力消耗太大,清水眠的胳膊因酸軟無力而微微顫抖,直接影響到箭尾抖動不休。他凝住心神,耳邊響起的,是那個睡前故事。
“打罵以後,大人走了。留下門外的妹妹,與門內的哥哥。被責打的妹妹,為了不讓哥哥擔心,沒有哭,拼命笑着說,我不痛了,哥哥。
“我不痛了,哥哥。她是這樣說的,門內的哥哥始終記得,沒有忘記過。
“隔着一扇門,他們陪着彼此,想象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然後,在澄明金黃的圓月之下,兄妹二人約定,要為了彼此好好活着。
“最後,他們隔着門拉鈎上吊,勾指起誓。而這,是我第一次的結緣。
“嗯問我那時候心底的願望嗎?
——即使死亡,也心甘情願。
淡色姣好的嘴唇翕動着,默然念着這句話,而搭好的弓箭,終于不再顫抖。
在極度的專注力之中,清水眠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所有的所有,消失。一切的一切,虛無。眼中,只有箭尖的凝着冷光的一點,以及那個目标物。
靜極了。世界成了荒野,沒有任何的聲響。即将漫過來的風,像是一只招呼的手,正要拂落少年肩上的一片落葉。
震動落葉的,不是風,而是那一聲呼喚。
“哥哥!”
恍然間,清水眠仿佛聽到妹妹桃濑成海的聲音。
他巋然不動。下一秒,松了手。
“嘩——”風吹動樹葉,滿世界的寂靜不複,喧嚣再起。
箭矢疾射而去,朝着五條悟的心髒而去。他不要他死,要的是一個強制的契約。
契約的願望很小,只是希望五條悟忘卻妹妹那特殊的天與咒縛。六眼察覺不到特殊了,其他的也就好打發了。
——這才是,清水眠今天的目的。
五條悟的六眼動态視力極強,他已經看到那個粉發少女朝這裏奔來,身後的金發男人試圖捉住她的胳膊。少女拼命甩開,不管不顧地跑過來。
而夏油傑硝子等人已經從咒術高專趕到附近了。夏油傑已經放出自己的咒靈,想要阻止這場打鬥。赤紅色的箭矢朝着他襲來。
粉發少女豎起了無名指。
“嘎——”黑色的烏鴉叫着,撲着翅膀飛向無盡的夜空,一尾黑羽悄然落下。
風吹動的聲音,“嘩”的一聲,像将什麽都翻了過去。
有什麽變化,在悄然發生,恍如一個個慢鏡頭,濾過五條悟蒼藍色的眼睛。
他看到最後一根赤紅箭矢驟然斷裂,消融,宛如漫天的櫻花般飛舞。然後,下一刻,清水眠定定地看着他,看着站在凹陷邊緣的他。
略顯蒼白的臉,漸漸浮現一點薄紅。
五條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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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一只上帝之手撥亂了腦內的時鐘,什麽都變得混淆不堪。
清水眠忘了自己在這裏幹什麽。他正納悶着,忽然看到自己對面有只貓。通體雪白,毛發蓬松,如藍玻璃珠般美麗的眼睛。
它立在凹陷地面的邊緣,眼睛一眨一眨地,無比可愛。
——簡直就是他的夢中情貓。
而為什麽地面凹陷,為什麽周圍環境破爛不堪,為什麽幾波人紛紛趕到,統統不在清水眠的考慮範圍之內。
他一個健步奔上去,即刻撲向那只貓,還半跪着就抱着它把腦袋深深埋進去。
清爽幹淨的味道,不像一般的貓貓。柔軟蓬松的毛發,一摸,那叫一個順滑,那叫一個舒服,簡直是在摸涼涼的綢緞。
現在,他正式在心底官方宣布。
——你就是我的夢中情貓了。
清水眠兀自喜悅着,面對眼前混亂的局面,趕到的衆人則呆滞。
終于,醒神過來的家入硝子,本來就很敢說,索性開了口。
“我說眠,你抱五條悟抱得太緊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