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肆拾〕舊人歸
圖蘭自回到了哈倫身邊後,就被喂了安神湯,一直睡着,有兄長在身邊陪着,也格外安心。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太陽再次升起,剛一睜眼,便是哈倫那張英俊的臉,眼中滿溢着的溫柔,也喚起了圖蘭內心需要親情的血緣聯系。忍了這麽久,圖蘭終于哭了出來,像是受傷小鹿的哀鳴一般,而哈倫除了安撫的抱着圖蘭,什麽也做不了。
本來他心中對哈倫不聽他的話,而将自己弄成這慘不忍睹的樣子就有埋怨,可當真的看到弟弟淚流滿面的殘容,他是真的一句話都說不出,只剩下了心痛與憐惜。
圖蘭哭聲動天,外面的人自然也聽得到。
段繼臣知道圖蘭醒了,便上前敲了敲門,圖蘭的哭聲驟停,哈倫自然也不好當着弟弟的面發火,沒好氣的吩咐:“進來。”看到竟是段繼臣,微愕:“你還沒回去?”
“我想我又有了新的使命,我活着的意義絕不是就這樣回到中原享福。”段繼臣低垂着眼睑,膝蓋一屈,跪在了圖蘭面前。這個即使到了大漠近兩年,都沒有向威嚴的哈倫屈膝,沒有在索烏塔的折磨下屈服的男子,竟然會向一個比他遭遇更慘,更加柔弱的人下跪。“我段繼臣願以生命向上天發誓,絕對效忠于圖蘭王爺。”
哈倫與圖蘭均是一愣,圖蘭不解的開口問道:“為什麽?”你的主人,明明是景炎君啊……
段繼臣微微一笑:“景炎君作為南朝皇帝,江山穩坐了十餘年都沒有動搖,又怎會缺我一名無名小卒?何況……”我只是效忠唯一的皇後,有何不妥?
當然,這後半句話段繼臣是絕對不會當着哈倫的面說出口的,若是點到即止,留下半個懸念,說不定還會讓哈倫以為自己高深莫測,多妙。
哈倫的确沒有讀懂段繼臣隐沒在得意笑容後的後話與深意,但他知道,景炎君是動了情的,他絕不會傷害圖蘭,便也默許了……
一切交換質子的事宜均由南朝與大漠的高官進行,兩國君主沒有再見面,直到他們回歸大漠,再無任何聯系……
——
自當日別離,鬥轉星移,白駒過隙,暑來寒往,不覺十載。
景炎君坐在軍帳中,望着外面翩翩落下的雪花,似乎又憶起了那一笑傾城之人。
“皇上,皇上?”絕塵的輕喚,始終沒有叫回景炎君的意識。也難怪,冬日是他們歡樂記憶最多的時候,縱是那強大如神祗一般的皇帝,也過不了這愁煞了世間所有癡男怨女的情關……
無奈,絕塵只好讓衆将軍先行回去,待等飯後再來議事。
剛剛十歲出頭的景逸見一群老臣垂頭喪氣的走了出來,立刻開心的直跺腳,踏着沒了馬蹄的厚雪沖進帳裏,沒規矩的撲到了景炎君的懷裏,蹭着還在愣神的父親:
“父皇,你今天還沒給我講兵法呢。”
絕塵想去阻攔,可人上了年紀,反應也比不過小孩子,只好在後面小聲提醒一句:“太子,皇上正在想事情。”也真奇怪,他明明三十多歲正值壯年,武功也不弱,怎麽就偏偏制不住這個被景炎君寵的無法無天的孩子,莫非這孩子是個練武奇才?
“一定有事在想我二爹啦。”景逸雖然對圖蘭這個人沒什麽印象,畢竟圖蘭走時他還是個嬰兒,但從周圍人的描述中,他可以感覺到圖蘭是個又美麗,又賢德的人,再加上圖蘭不是王室,沒有繁文缛節的舒服,他自然而然可以親昵的叫圖蘭“二爹”。
景炎君終于回了神,微微一笑,撫摸着兒子的頭,溫柔道:“逸兒,自你二爹離去的這十年,父皇已征服了除大漠外的無數小國,如今還剩這一個天狼國,小國而已,今晚便能解決。戰事結束後,我們就可以回京城了,到時……”你二爹……圖蘭他……或許會回來……
可這句話是景炎君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他是一國之君,口無戲言,欺騙了兒子事小,他只怕圖蘭不會回來,将自己永遠丢棄在了遠離他的地方,他可以欺騙般安慰自己,可他要怎樣欺騙一個無邪的孩子呢?
畢竟,曾經的自己也與景逸一樣,都天真的以為他會回來……
“父皇,你別露出這樣的表情。”景逸伸出兩根手指,硬把圖蘭的嘴角往上翹起,“二爹一定不想看到你這樣愁眉苦臉的,二爹生氣了,就不會回來了。”
童言至真,令景炎君心痛如絞,苦笑着點點頭,把景逸放在地上,站起身來去帳外抓了一把白雪,放在掌心,任憑其凝結成冰,又被自己的體溫融化……
“父皇,你這是做什麽?”
“和冰雪相比,還是父皇的心冷啊……”
“父皇為什麽冷呢?”
“因為父皇最愛的人,不在父皇身邊啊……”
當夜,被逼入絕路狗急跳牆的天狼人襲擊了南朝營地,被打得措手不及的景炎君立即命衆軍迎戰,這又将是一個不眠的夜晚。
黯然笑着的景炎君站在帳前,成了偷襲的天狼人的活靶子,突如其來的毒箭飛來,被刺傷的景炎君忍着劇痛命令衆軍立即迎戰,火光映明了景炎君的臉龐,被他死死護在身後的景逸止不住的顫抖,但還是問了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父皇,你不是說好今夜決戰的嗎?為什麽不發兵,就這樣等着被偷襲呢?”
景炎君輕輕一笑:“因為……”
雜亂的馬蹄聲在不斷靠近,一聽便知是一支人數龐大的援軍,可天狼人的全部兵力已在此,身在南朝的景淩不知前線情況,又不敢妄自挪動戍守邊疆的軍隊,南軍自然也不會有人來增援,會是誰呢?
為首之人一聲令下,援軍立即舉弓,萬箭齊發,殲滅了大部分天狼主力軍。
正在馬背上厮殺,被鮮血染紅了臉頰的絕塵定睛一看,差一點就認不出了,身着铠甲披風如火的英姿,哪兒還是當年那個柔弱不堪的圖蘭?!
“因為……”景炎君在看到那身影時,終于露出了滿足的笑容,毒性早已擴散,沒了支撐着他的意念,自然是失了力,直挺挺的向後倒下。“因為父皇想見他……父皇知道,他一定不會丢下父皇的……”
圖蘭毫不猶豫,禦馬直接沖到天狼國主面前,毫不畏懼的舉劍挑開了天狼國主手中的武器,轉眼間,兵刃就已橫在了那人頸上。
“說,你動了什麽手腳!”
除了用計,沒有人能使那個強大如神的男人倒下。
天狼國主仰天大笑:“攝命之毒,無解!”語畢扭頭将喉嚨抵在劍刃,不等圖蘭躲開就自刎身亡了。血花四濺,染得圖蘭那張殘破的面容更加妖異。
“敵将已死,殺!”段繼臣跨在馬上大喊一聲,白瑪跟着附和,士氣立起,喊殺聲與慘叫聲融為一體,将這本應寂靜的夜擾得無人敢眠。
圖蘭跳下馬,因為得知景炎君不久于人世的噩耗,腿軟的怎麽也不聽使喚,終于蹭到了景炎君身前,立刻跪在地上,察看着他的傷口。
景炎君微笑,反手握住了解他衣帶的手,用最後一絲力氣,将圖蘭攬入懷中,聲音輕若游絲,然而圖蘭卻聽得清楚,仿佛是由心而發,讓他産生了共鳴一般:
“你終于回來了……回到我身邊了……”
“別說話!”圖蘭俯身,剛要去吸那冒着黑血的傷口,就被一把推開了頭:
“圖蘭,這是我最後一次利用你……利用你對我的愛,将你重新帶回我身邊……”
圖蘭氣急,剛想吼他為什麽不讓自己為他處理傷口,突然就明白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攝命之毒,許是景炎君派人送給天狼國主的……
已近氣絕的天狼國土地貧瘠,哪裏能提取出什麽劇毒,此時被南朝圍攻,國主更是有病亂投醫,抱着試試的心态殺人,不想景炎君竟然真的中了毒……
“你是傻嗎!你就不怕我不來救你?!”
景炎君笑出了聲:“……可你來了……”
若是你不來,那就是天要滅我景炎,懲罰我對你犯下的罪,讓我到死都見不到你,可你來了……
“如果!如果我沒有遵守那玉佩上的約定,你該怎麽辦!”
圖蘭終于意識到,自己與景炎君相隔十年的重逢,一直都是自己像失心瘋一般發火,哪兒有什麽王族的氣質,全像罵街的潑婦一般。
景炎君伸手撫着圖蘭沾染了血色的臉頰,虛弱的笑笑,已經沒有力氣再抱住他。
圖蘭将頭埋入景炎君懷中,緊緊的摟着那比十年前已經瘦的不堪入目的身體,圖蘭再忍不住淚水,終于哭的一塌糊塗:“你這呆子!為什麽不照顧好自己!”
景炎君沒有回話,撫摸着圖蘭頭的速度,卻在一點點慢下來,眼神也變得迷離。
圖蘭還想喚景炎君的名字,卻猛然發現,就這樣讓他安靜睡去才是最好的選擇……
“睡吧,你也該休息了……等你醒來,我一定還在你身邊……”
被景逸找來的絕塵趕到時,只看到了皇帝安穩的躺在圖蘭懷中的一幕。他想哭,眼淚卻在流出之前就被風吹幹,仿佛就是上天不讓他傷心一般。
是啊,在死前終于見到了,縱然身後是黃泉路,也死而無憾心滿意足了……
“将軍,我父皇他怎麽了?”
“皇上他太累,小睡一會兒罷了。”
“那位美人就是我二爹嗎?他為什麽在哭?”
“因為他們太久沒見,喜極而泣罷了。”
火光映明了不眠之夜,微風吹拂着安睡之人的額發,嘴角滿足的微笑,更會讓生者得到安慰。
“你何苦呢……你只是為了……當初放我離去的誓言嗎……”
原諒我以自己的性命為餌誘你歸來……如此,死而無憾……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