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叁拾貳〕灰心
圖蘭被宮女服侍着洗幹淨身體,剛剛那血腥的一幕至今無法從他腦海中消去,只要一閉上眼,便是那些官員死不瞑目的猙獰相。
即使心裏後怕,但他還是沒有開口去問景炎君,因為他并不是昏君,所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有他的道理,誅殺這麽多官員,恐怕是預謀已久,只不過是在等今天這個機會罷了。
有宮女低垂着頭進來,不敢擡頭去看圖蘭的玉體,只将用漆盤托着的浴衣放在池邊,便輕手輕腳的退出去了。
圖蘭從水中站起,用柔軟的浴巾擦幹身體,細看那浴衣,竟是帶着鳳紋印花的紅色厚綢制成,腰間、袖口及領口都用雪狐裘裝點,沒有過多的裝飾,卻并不失典雅與高貴,顯然繡娘們織制這件衣裳也是花盡了心思的。
圖蘭将浴衣穿在身上,系好了衣帶才跨出浴室,知道他怕冷,景炎君便提早命人将地龍燒熱,比炙烤的人口幹舌燥的火盆要舒适的太多。
留在這裏的一個小太監說,景炎君已将皇宮外城的淩陽宮賜給絕塵大将軍居住,這裏是淩陽宮內的繁林苑,特意為他辟出的房院,知他生性不喜奢侈,才将這外宮的房院賞賜給他。
圖蘭知道,景炎君是打着不讓他出宮的算盤,才讓絕塵住到這皇宮的,這樣一來,沒有能保護他的人,在宮外他也再沒有認識和熟知的人,自然等于是再次被景炎君關進了皇宮這偌大的牢籠。
圖蘭輕輕嘆了口氣,坐在木凳上,輕抿那杯中的香茶,果然比江南那未經過多重制作的碧螺春要好喝,卻好像失了某種重要的情感與味道,即使味美,也讓人食不知味。
門外偷聽的那人耳朵捕捉到了那一聲無奈的嘆息,卻又幫不了什麽忙,只能搖搖頭,拂袖離去。
如果他不是皇帝,如果他不是王爺……
呵,這世上本就沒有如果,他在妄想什麽呢?
圖蘭小睡醒來,發覺身邊的被褥冷冷的,即使細心的鋪好了被子,那人還是沒來。果然不再是在江南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了,他的心裏并不只有他一人,還有處理不完的朝政和吞并天下的野心。他從來就沒有填滿他的心,現在的失落只能說明,他動心了……
感情或許就是兩人在互相欺騙,即使是善意的謊言,也是自私。明知這是一場很快就會從中驚醒的一夜美夢,也寧願在這美夢中沉沉睡去,不願醒來……
圖蘭起身,撫着身邊那冰冷的錦被,顧自嘆了口氣,沒喚宮女進來收拾,反而自己将那被子疊的整整齊齊。
注意到屋內的聲響,立刻有宮女露頭來看:“王爺,這些事讓奴婢來做就可以了。”
圖蘭嘴角微微上翹的搖搖頭,腰間的傷口未愈,即使疊被子的動作幅度不大,但元氣大傷也讓他想停下休息。坐在榻上喘勻氣,輕聲問道:“白瑪呢?”
“那位小公子的寝房就在王爺的殿後,估計是昨晚在這裏忙的累了,現在還在睡呢。”
圖蘭微微颔首:“你叫什麽?”
“奴婢名叫雲若,是皇上派來照顧王爺的。”
“好,以後你便貼身照顧我,将這繁林苑的其他宮女遣走吧。”
雲若面露為難:“這……”
“放心,皇上若是怪罪,有我擋着。”
雲若弱弱應了一聲:“是”,便轉身出門要去吩咐,顯然是個行動派。圖蘭微笑,又開口叫住了雲若,拿起剛剛疊好的被子遞給雲若:
“拿去用吧,這個冬天很冷,你們宮人的房中定沒有燒地龍,莫生了病,不然就沒人照顧我了。”
雲若“噗通”一聲跪了下來:“奴婢怎麽敢收皇上賞賜王爺的東西。”
圖蘭佯怒:“皇上賜我,便是我的東西,我想賜你,你便收着就是。”
雲若拗不過他,只好将被子抱走。
身上只着一件單衣,雲若開門時讓冷風吹了進來,圖蘭一哆嗦,立刻又回到暖暖的被窩,從衣服的貼身口袋裏拿出那塊溫潤的玉。
中原人都說,人養玉三年,玉養人一生。雖然他私藏這塊玉的時間不長,但将它放到胸口,外面冷的時候還是會感覺暖暖的,不知是玉的功效,還是他的心理作用。
圖蘭不知自己躺了多久,迷迷糊糊直到雲若再次進來的時候才稍微清醒一點,拿出那塊玉佩問道:“雲若,你知道這是什麽圖案嗎?”
雲若看了半天,有些不确定的說道:“這是……勾陳啊。”
“勾陳?”圖蘭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嗯,奴婢想是的,《易冒》中說勾陳是麒麟,而《山海經》中說勾陳是天馬,我的師父號伯陽仙人,他認為勾陳并非麒麟,也并非天馬,而是龍鳳之子。龍雖生有九子,但只有這位不是正統所生,卻血統高貴的後代能夠繼承龍的王位。”
“雲若,你懂的真多。”圖蘭低頭若有所思的看着那玉佩。
這塊玉本是景炎君佩戴在身上的珍貴之物,想來是一直不離身的,莫非這是先皇景陽君賜給他的?
如此說來,便能解釋的通了,也就是說,景陽君雖有長子景淩,但還是最愛杪筠生下的兒子景炎,可男人生子終究不會被世人認同,于是他命人雕琢了這塊玉,送給景炎,希望他能在兇險的宮鬥中,單憑自身力量保全自己。
後來景陽君死了,景炎确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登上了王位,因為是同父所生,景陽君雖然愛景炎,卻還是不希望景淩死的,所以景炎只是将景淩逐出了中原,而沒有痛下殺手。
後來自己入宮,得到了景炎君的心,春宵一夜後,他特意将這塊玉佩留了下來,或許最開始的意願,只是希望這塊保佑了他平安無事的玉能給自己帶來好運,可是萬萬沒想到,賢妃居然将自己投入蛇井,導致蛇毒入身,身體發生了變化,那麽這塊玉的寄托也就變了質。
——希望他能生下繼承他皇位的兒子……
“雲若,既然你有師父,為何還要入宮?”無心之問,卻讓雲若臉色大變:
“王爺懷疑雲若是奸細?”
如今天下也不是統一的,除南朝與大漠兩大國與部族外,小國多不勝數,而景炎君與哈倫即位後,首先要做的都是整頓國家內部,擴展疆土便被暫時擱置,這便是所謂的攘外必先安內。也就是說,之前他在朝和殿看到的血腥的一幕,就是景炎君為了排除異己而除掉的敵對勢力?
景炎君比哈倫更早登上王位,但也不過數月,賢妃是早在先皇未駕崩時嫁給景炎君的王妃,景炎君能順利奪得王位與賢妃的外戚絕對有很大關系,所以即位後不能馬上鏟除。他這個還沒站穩腳跟的皇帝需要妻家的輔佐。
就在将賢妃打入冷宮之際,景炎君原本打算将窦家一貶再貶,但轉折就是圖蘭的賢德讓窦家不但沒有記恨他,還決心誓死追随,這般他在宮中除景炎君外也就還有靠山,不再是勢單力薄的異族王爺了。
圖蘭到底已經成長,不至于全心全意的相信窦氏一族會對自己言聽計從,或許只是害怕被滅門而佯裝出的順從,不過這些都不是很重要,遲早有一天,他們都是要歸到他麾下的。
“我并非懷疑你,只是與你談心,誰沒有一兩件不想提及的事呢,不想說,我也不勉強。”圖蘭笑笑,揮手命雲若為自己更衣:“白瑪還沒起來嗎?”
“小公子還在睡。”
雖然被裘衣裹得嚴嚴實實,可開門時,圖蘭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習慣了江南的溫暖濕潤,竟然受不了冷風的侵襲了。
圖蘭輕手輕腳轉到自己房後,意外的發現了搭建的木棚中養着幾只小兔,紅紅的眼睛中沒有犀利刺人的感覺,想必并不是那些山野中的野兔,而是有人特意圈養的。
“怪不得白瑪睡不着。”
命雲若到廚房去取兩根胡蘿蔔,圖蘭蹲在木棚邊,伸手喂着小兔。
沒被放養在山中的兔子胖乎乎很可愛,也不知道人的手指是什麽滋味,只輕輕舔咬着圖蘭的指尖,并不用力。圖蘭笑了,将手中另一根洗幹淨的胡蘿蔔送到嘴裏咬了一口,脆爽帶着甜甜的涼氣,卻并不讓人感覺讨厭。
白瑪揉着惺忪的睡眼出門,剛好看到與兔子一起咬胡蘿蔔的圖蘭,一着急,上去就奪下圖蘭手中的半截胡蘿蔔:“自己的胃都要成孔袋了,你還敢吃硬食!”
的确,之前流落民間時,圖蘭沒少被地痞流氓們灌食髒水馊飯,還有那對身體傷害極大的湯藥,齊文遠為他診治時,說他這胃已經快要廢了,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胃穿孔。好不容易調養得好些,居然又吃硬的食物,也難怪白瑪生這麽大的氣。
“別生氣啊,我沒感覺……”說到這裏,圖蘭突然臉色一變,捂着腹部俯下身去,手撐着冰涼的磚地,大喘幾口氣後終于痛苦的叫了出來:“……啊,好痛……”
白瑪的埋怨一下子沒了,取而代之的則是恐懼,扶着圖蘭不知道該怎麽辦,見雲若也手忙腳亂的不知做什麽,大喊了一聲:“快去找将軍,讓他去見皇上!”
“啊?!”雲若沒反應過來。
“你這個笨手笨腳的,請禦醫需要皇上點頭,以你我的身份能見到皇上嗎!”
雲若反應過來後轉身就跑,白瑪蓄足了力将圖蘭從地上拉起,卻發現根本不需要用這麽大的力氣,他主子的身體早已油盡燈枯,即使外表光鮮,恐怕內髒也全是衰竭的。
白瑪沒辦法,只好拍着圖蘭的背讓他吐出那些讓他腹痛的食物,圖蘭被這難受的感覺折磨的幾乎死去,哀叫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白瑪用熱棉布去擦拭圖蘭冰涼的手,吩咐外面的宮人将地龍燒的更熱,這才讓圖蘭的臉色燒轉紅潤,白瑪恨鐵不成鋼的跺腳:“你想見他也沒必要這麽糟蹋自己的身子,哪怕用命做代價,我也會去把他請來的。”
圖蘭笑笑,沒反駁。這世界上恐怕也只有白瑪這樣了解自己了。
唐太醫背着小木箱急匆匆的趕來,腳步只有兩人的聲音,另一人想必就是雲若。景炎君沒來,圖蘭心中的失望溢于言表,深深的那一聲嘆氣刺痛了白瑪的心,可他,又能幫得上什麽忙……
“王爺怎能如此不注意,若是不及時嘔出那硬食,王爺會喪命的。”唐太醫轉過身來又奚落白瑪,“你怎麽不看着點王爺!”
白瑪這直性子意外的沒反駁,忏悔的低着頭,不敢去看任何人:“我下次一定會注意的。”
“唐太醫何必罵他,是我自己……”
“老臣說句不該說的,王爺如此糟蹋自己,是将南朝與大漠的關系置于風口浪尖上。”唐太醫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居然敢這麽直白的說出來。
圖蘭默不作聲,靜靜的望着唐太醫為自己搭脈。等那銀針刺入自己的手臂之後,才開口:“是景炎讓你這麽說的嗎?”
“絕非皇上吩咐,雲若姑娘并沒有去皇上那兒,而是直接來找了老臣。”
圖蘭一驚:“可……”未經皇帝允許,太醫擅自為人出診可是大罪。
“唉,不瞞王爺,雲若姑娘正是老臣兄長的女兒,皇上自然不會怪罪,何況來老臣來醫治的人又是王爺呢。”
圖蘭搖搖頭作罷,不想再糾結這些小事。頭朝內偏去,沒一會兒,就沉沉睡在溫暖的被子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