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未老

第12章

大破王經那一次勝績，的确給漢軍帶來極高的士氣鼓舞，軍中無人不振奮，所以張翼即使心有不甘，也閉了嘴不說話。至于胡說八道的楊戲，更是衆矢之的，最後竟不知被誰彈劾，遭到撤職處分。這一次出兵天水，魏國并無太大的動亂，但是季漢諸将很多認為，借上一次大勝之機，可以一舉拿下幾座城池，至少可以遷些百姓回來。

一開始戰事頗為順利，姜維一路凱歌，生生逼鄧艾退守天水。姜維本想直取天水，又擔心鄧艾伏兵切斷糧道。當時鄧艾主力幾次從天水出兵騷擾，姜維決定引鄧艾出兵，然後分兵從兩方進攻，成掎角之勢一舉消滅鄧艾。于是他同胡濟約定分兵，自己進攻空虛的上邽，引鄧艾來救。鄧艾若簡裝前來，便兩面合圍，若是放棄天水主力前來，胡濟索性便可取天水，鄧艾若回援，必然兩方受困，若不回援，姜維自信能與之周旋，直到天水失陷，魏軍必然喪膽。

當時跟着姜維身邊聽過他的進軍計劃的備喵覺得此計可行，因此趴在姜維的馬鞍上，看着眼前山嶺起伏，他心情也頗為暢快——這一次若能大勝，必然可以大挫魏軍士氣，緊接着一鼓作氣，說不定真的可以切斷涼州和長安的通道。涼州盛産寶馬，若能武裝起足夠的騎兵，進攻中原地帶簡直可謂所向披靡。

當初他也做過自己率領雍涼猛騎踏過渭水兩岸，直取長安，還都西京的美夢。那遙遠的肖想雖未得實現，但如果此時姜維可以做到，簡直是再好不過了。

姜維圍攻上邽不久後，果然鄧艾引兵來救，而且兵力并不多。姜維大喜——他早已算到鄧艾不會放棄天水，而胡濟若此時前來，鄧艾插翅難逃。

戰局一開始十分利于漢軍，鄧艾漸漸不支，退向附近一山谷之中。

姜維微微一笑：“谷中必有埋伏，我不會上當，不追鄧艾，守住谷口，等胡将軍前來會和。”

姜維身邊的柳隐眺望着遠處：“那邊煙塵擾動，看起來是胡将軍大軍到來。可否讓他把守另一端谷口，直到困死鄧艾？”

“嗯，此計可行。但不知另一端谷口據此有多遠。”

“此地名為段谷，另一端并不算太遠。只要快馬輕騎而進，堵住谷口放火，鄧艾必然無處可逃，縱使裏面有數萬伏兵，也插翅難逃。

正說話間，忽然一騎探馬飛馳而來：“大将軍，不、不好了！”

“何事驚慌？”

“鄧、鄧艾大軍前來，至少……三萬人……”傳令兵上氣不接下氣。

“不可能。”柳隐先于姜維驚呼道，“鄧艾已經進了谷……啊，難道那其實是疑兵？”

姜維面沉如水，一勒馬缰。看看遠處煙塵起處，又望向山谷。

“無妨，我軍與他兵數相當，兼有胡濟……”

“報！”另一位傳令兵已經到了近前，“大将軍，胡将軍遭鄧艾埋伏，如今全軍潰敗，正在西撤！”

“大将軍！自廣魏、祁山方向各有一支兵馬前來，看似有數千人，不知是否有後續部隊！”

在姜維說話之前備喵已經弓起身子——他聽明白了事情的發展，姜維徹底被鄧艾耍了一遭，姜維算到很多，獨獨沒有意識到，鄧艾竟然不惜抽調各處守軍，圍攻姜維。

他算定姜維在西北邊陲再無軍可調，才行此計。若此時漢中附近還有兵馬……

不可能再有了。整個季漢只有十萬兵士，卻要守衛益州、南中全境，同時又要抽調将近半數之兵北伐。此時漢中已經空虛，再無可救援之兵。

備喵看着馬上如雕像般靜立許久的姜維，眼見魏軍逼近，忽然聽姜維說：“張翼、廖化二位将軍，請你們帶主力分兵東南向，趁着包圍未成，尋隙撤出，切近低調行事不可引起敵軍注意。我自引數千兵馬……舉我将旗和牙旗，引鄧艾進段谷。”

“大将軍！決不可……”

“還請各位将軍替我上書陛下，此次失敗皆我一人之過，投降魏國者，萬望陛下寬恕其家屬，至少從輕發落。”

張翼一把扯住姜維的胳膊，張口要說什麽，姜維剛剛稍有凄然的面色忽然一沉。

“聽令！”姜維一聲喝令，腰中劍出鞘三分，寒光悚人，周圍衆将無不噤聲。

眼見形勢緊迫，沒有時間可以耽擱，無人再勸，分頭行事。

姜維獨自率領三千餘人轉向段谷——那分明不是山谷，乃是死蔭之地。備喵抓着馬鞍，擡頭看着姜維巋然的背影，心裏一陣酸楚。

“你走吧，別跟我一起送死。”姜維微微回了頭，用手推了推背後的備喵，“多謝你這些年來的陪伴。”

然後他又囑咐身邊的将校：“私下與兵士們知道，若能逃就逃，逃不了就投降魏軍，不要白白斷送性命。”

備喵歪頭想了想，忽然靈光一現，喵了一聲，跳下馬背。

姜維的肩膀輕輕一震，備喵也能猜到他心裏的想法幾分——不過現在不是傷感的時候。他幾步鑽入草叢，沿着山石邊的草木前行。無人注意到一只貓的行動，他很快找到一處岩石凹陷，被樹木藤蔓遮掩的地方。默默記下此地，他跳上山坡，遠遠望着姜維以三千餘人綁縛樹木枝幹，故意揚起煙塵，又多舉旗幟，拉長了隊伍，顯得人馬很多。然而這樣極為危險，敵軍一旦來襲，必然無法首尾相顧。

然而讓備喵高興的是，谷中竟然沒什麽伏兵——想來鄧艾也知道姜維不會貿然被引入谷，索性省下這點兵力。不過外面的包圍圈已經縮小至谷口。鄧艾一聲喝令，全軍沖入谷內，高喊活捉姜維，潮水般撲向區區數千漢軍。很快漢軍便被沖散，死者甚多。

備喵看準了一個死在荒草裏面的漢軍士兵，把他往隐蔽處拖了拖，然後再次念動口訣，化身為人。這次距離上次已經有兩年多，加之其經常修煉，對妖氣掌握頗為順當，果然這一次沒有任何異樣感覺，反而覺得周身輕快。

他迅速扒了那死卒的盔甲，穿在自己身上——多年逃跑的經驗讓他練成了快速整盔帶甲的能力，況且士卒盔甲本就簡單，三下兩下穿好了，拿了那士兵的刀，從山坡上小心潛身而行，很快就看見了還在殊死抵抗的一小撮漢軍和前面已經失了戰馬，也在拼命搏鬥的姜維。

亂軍之中，他鑽下山坡混入漢軍中，勉強聚集起妖力，召喚了一陣狂風——雖然只是在這一小片地方吹起大風，但一時間飛沙走石，也足夠暫時遮掩片刻行蹤。他趁機拉了睜不開眼的姜維，在他耳邊低低說了一聲“大将軍跟我走”，便把他拖到了一旁的樹叢裏。兩人攀爬而上，來到地勢高一些的地方，鑽入樹木茂密之處。此時劉備萬分慶幸魏軍并未設伏。

狂風已終，姜維睜了眼，愕然看着面前的人，劉備也不廢話，手下悄悄使了個障眼法，以免不小心敵軍看到，低聲囑咐道，“快點脫了铠甲，魏軍就要趕上來了。”

大将的铠甲不易脫，好不容易徹底卸下那顯眼的盔甲，此時谷下已經亂成一團，幾乎見不到什麽聚集在一起的漢軍。劉備心裏覺得難過，但也沒時間感慨，拉了姜維沿着自己看好的道路回撤。姜維也不問什麽，只是跟着他跑了一段路，終于到達了那個适合藏身之處。

兩人躲了進去，幸運的是，再往裏面摸，居然是個不大不小的山洞。裏面漆黑一團，劉備又把準備好的樹枝蓬草都推到外面，敵軍絕無可能找到此處。

這時劉備才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雖然洞裏黑暗，但勉強能看見一點東西，比如姜維身上的血跡。

“大将軍傷得嚴不嚴重？讓我簡單替你包紮一下。”強行用法，劉備此時已經很虛弱，不過他還不敢貿然扔下姜維——非要等魏軍撤退，看他安全回去，劉備才放心。

“無妨，中了兩箭，傷的不深，不礙事。”姜維看着面前陌生的人，“你并非我軍士卒。”

“我……”雖然不知道是怎麽被看出來的，劉備想了想，還是說了實話，“的确不是跟着大将軍一路進來的，這盔甲也是我從一個死去的士兵身上脫下來的，為了救人方便。”

“恩人既然認得我，我卻不認得恩人。可否請教高姓大名？來日必當回報。”姜維說。

“若是有緣，自當再見。”

“看你說話，倒像是個仙人。”姜維笑道。

劉備不語，只是微微一笑，“我不是什麽仙人，只是稍有術法而已。”

姜維躬身長揖，劉備趕忙去攙扶：“不必多禮。”

借着微弱的光，劉備發現姜維在凝視自己，覺得被看的有些發慌。

“我是不是見過你？”

“唔……”說起來也确實見過，不過劉備不知道怎麽回答，“想必是吧，總之我是見過将軍的。”

“敢問……”

“我知道将軍要問什麽，但請恕我現在不能告知。”劉備其實動了那麽一點告訴姜維實話的念頭，不過不知為何，他覺得這裏不是說這些的地方。

“無妨，我……”姜維剛想說什麽，忽然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劉備一把攙住他，發現手心全都是血。

“你的傷不輕，讓我看看。”

姜維搖搖頭，“皮肉傷而已，不必挂懷。”

劉備也覺得有些眩暈，但此時此刻他還記挂着要領姜維找回漢軍主力，只好靠着石壁咬牙堅持，臉上冷汗涔涔。姜維也發覺了他的異樣。

“你這是……你也受傷了？”

“我沒有受傷，不必擔心我。”劉備穩了穩心神，“我只是消耗頗大，有些疲憊。反正此時魏軍一時間不會撤退，讓我去那邊打坐休息吧。”

“好。”

劉備凝神靜氣，讓體內氣息運轉平穩下來，逐漸覺得好多了。洞外魏軍的喊殺聲逐漸消失，過了一會，他站起身來，到洞口看了看。

“魏軍撤了。不過保險起見，再等一會為好。”

“不如等到天黑，這樣走也隐蔽一些。”

劉備掐指算了算，已經過了兩個多時辰。距離天黑大約還有一個時辰不到，經過休整，應當可以撐下來。他點點頭。

“恩人不肯透露姓名來歷也罷了，可否告知，為何願意冒險救我？”

“因為你是季漢大将軍，當然要出手相救。”

姜維苦笑：“全軍因為用計不慎而挫敗，救我這樣的敗軍之将又是何必？”

“世上哪有不敗之将，常勝将軍千年未必有一位。”劉備說，“大将軍忠心體國，是國之棟梁，不可不救。”

“多謝恩人體諒。”姜維拱手道，“只是我此次，懷着必死之心引魏軍入谷，卻沒想到被恩人所救。”

“怎麽了，想死沒死成不是好事？”劉備笑道，“這次回去，休養生息，再尋機會一戰……只不過，雖然我知道你尋魏國內亂出兵北伐，但也請稍稍多體恤民情。比如此次出兵，魏國并無可乘之機，兵精糧足，實在不是好時機。”

“我本想趁着上次大勝……一舉奪下魏國幾個郡縣，不想……”姜維搖搖頭，“也罷，我也不是不明白你說的道理，今後我必然謹慎行事，多謝恩人教誨。只是我覺得這段時間因為魏國司馬氏專權，若等到他們真正掌握大權，削平叛亂，我們就再無機會了。”

“我明白。”劉備長嘆一聲，“只是百姓流離，面有饑色，任誰看了都于心不忍啊！”

“這世上多有不順遂之事，諸多事無法兩全……我縱然不忍，也不想任憑魏軍在邊境積攢實力，到時入我邊境，掠我士民。況且魏國，以及司馬氏，向來手段狠毒，遠說當年曹操屠數城，近及司馬懿襄平殺戮……不知他們若是奪我大漢城池，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這話觸動了劉備心裏隐隐的疼痛。當年徐州屠城他親眼所見，可謂人間地獄。司馬昭初掌大權，雖不知此人行事如何，估計也不可能是心慈手軟之輩。

若是蜀地遭到那般屠戮……

劉備閉上眼不敢去想。

“算了，我也只是好意提醒，若将軍覺得我說的不對，請切莫放在心上。”

“并無不對，我也當慎重考慮，小心用兵。”

劉備點點頭，又瞄了一眼洞外：“天已經黑了，我們走吧。”

二人跌跌撞撞走了一程，劉備愈發覺得無法堅持，但又擔心姜維的傷勢——雖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忽然遠處一聲馬嘶，兩人盡皆一悚，第一反應是找個地方躲起來。然而直到馬蹄到了切近，他們才看到，馬背上并無一人在。而那馬通身赤紅，有如當年赤兔再生。

雲長……劉備微微一笑，沖赤馬拱了拱手。

“姜将軍可認得它？”

姜維驚喜點頭。

“想來它可以帶你找回漢軍主力所在，那我就在此告辭了。”說着劉備把手中刀交給姜維以便防身，“後會有期。”

“多謝恩人相助，後會有期！”

馬蹄聲遠去，劉備終于伏身在地，又變回貓形，悄然消失在密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