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後來備喵在太廟附近游走多次,但是很少進入。那裏守衛森嚴,卻并無人跡,除了節日或重大事件發生,才會舉行祭祀典禮。備喵看着隆重的大典常覺諷刺——若說先祖魂靈都再轉世投胎,祭祀他們又有何用?轉而又想到孔子“敬鬼神而遠之”,才稍稍理解其中真意。
此時備喵蹲在太廟的屋檐上,看着魚貫而入的幾位将軍。此時是延熙十二年,姜維假節,即将率兵北伐。出兵之前衆将前來祭祀先君,備喵看到為首的姜維滿臉肅穆,一絲不茍地行禮叩拜。禮節繁瑣得他小小地打了個哈欠,心裏想着自己前世是怎麽熬過去這一次又一次的繁文缛節的。就在他昏昏欲睡的時候,祭禮結束了,衆人各自退出,姜維卻站在大門前,望着裏面發愣。
“姜将軍。”備喵認出了說話人廖化。他第一次見到廖化的時候,對方可以說是慘不忍睹,不知道多少天沒吃過飽飯,沒好好休息——從吳軍控制的荊州一路逃回成都,見了他的面就磕頭痛哭關雲長将軍,害的本已平複了心情的劉備再次哭得泣不成聲,以至于有一段時間,他看到廖化就覺得鼻子發酸。
此時那些痛苦的記憶倒是淡了許多,備喵繞着牆頭走到大門前,盯着兩人看。
“姜将軍?”
“喔……”姜維若有所思地望着殿宇之內缭繞的香火,備喵看得清楚,從這個角度看,正是自己的那尊雕像,也默默無言地看着姜維。
“若先帝真有在天之靈,定能保佑我一戰成功。”
“喵!”
廖化卻苦笑了一下,往一邊踱了幾步,自語道:“不過八千餘人,功成又能如何?”
姜維許是沒聽到這話,但是備喵耳朵靈敏,聽了個一清二楚,心裏有點發酸。他還記得自己親眼看到姜維費了多大的力氣,才從費祎手裏要下這些人馬。後來費祎去駐守漢中,姜維因為都城政務稍微耽擱了一下。
費祎和姜維雖然處理事情的能力都很強,但是最好還是不要一起工作的好,備喵圍觀過幾次以後下了這樣的結論。費祎向來工作的時候經常偷懶摸魚,甚至小睡一覺。當初董允還在的時候,他就大大咧咧地枕着董允的腿偷懶,結果時間長了,連同其他人都一并染上了勞逸結合的習慣。然而自從姜維成為他的副手,向來動作敏捷,不到下班時間就搞定了所有公務,然後起身就走,有時候如果趕上費祎在睡覺,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姜維還對屬下說,沒必要在公署耗着,如果事情不多,那麽處理完畢當天的事情就可以離開了。
這樣一來那些摸魚的屬下也都一個個開始學起了姜維,幹淨利落地處理完手頭的公務,然後紛紛回家。到了最後費祎經常一個人挑燈夜戰,別說枕大腿,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費祎又不是性情嚴厲的人,笑呵呵地接受了這個事實,又仿佛十分開心地自己留到最晚。有幾次備喵覺得有點不忍心,留下來陪他。有一次費祎忽然抱着他毫無征兆地哭了起來,吓得備喵動都不敢動,不知道出了什麽事。
“休昭……”費祎哽咽地喊了一聲這個名字,然後默默地流淚。眼淚流在毛皮上的感覺不那麽好,但是備喵默默地忍受了下來。
他失去過太多的人,眼看至親至愛之人離去而無能為力的感覺,他比誰都清楚。忽然就被一個人扔在這個冰冷的世間,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他理解費祎的眼淚。
其實董允死後,費祎工作其實已經比以前賣力了許多。似乎故意和姜維對着幹一樣,費祎加倍地努力執行着自己認為正确的路線。當年蔣琬主政,微妙地平衡着北伐和保境安民之間的關系。如今董允和蔣琬不在,費祎和姜維之間的理念差別終于顯出了各自的鋒芒。
所以每次看到兩人私下裏還偶爾能喝酒聊天的場景,備喵都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們之間應該不是自己和曹操青梅煮酒那般各懷鬼胎,倒更像是在兩人脆弱的關系之間勉強搭起的一座橋。
備喵從他們的身上,第一次看到自己身為主君,所難以理解的微妙相處方式。
于是大概也是為了維持這樣的微妙關系,費祎并沒有完全回絕姜維的北伐要求,終于肯給他撥出八千多人,令其出西平伐魏。
雖然如此,費祎還是語重心長地對姜維說:“丞相當年五次北伐,皆不能有所成。我們智不如丞相,又能有什麽建樹?”
姜維當時沒有反駁,此時站在太廟門口,卻忽然提起了那句話。
“先帝當年開創基業之時,大概也沒有想到自己是否智比高祖、光武,卻仍舊不畏艱險,才有今日局面。”
廖化點點頭。
“大将軍以我輩比武侯,私以為是思慮過多。”
廖化笑了笑:“看你既然有不平之意,當時你為何不對大将軍說這些?”
姜維搖搖頭,轉身走向門外。
“雖然我只有八千軍馬,然而我與羌胡諸部早有聯系,這一次伐魏,也當借他們之力。請廖将軍不必憂心。”
廖化有點尴尬地縮了縮脖子。原來剛才那句話,姜維還是聽去了。
然而姜維的雄心壯志還是落空了,姜維自漢中出兵數月以後,漢中收到軍報,姜維因為糧盡引軍而還,所借羌胡軍也一并散去。
備喵雖然跟到了漢中,但是沒有去西平。這次姜維出兵,他內心中也覺得并無把握。而漢中附近山林中常有異樣氣息,好似仙氣,引得備喵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因而鑽進山裏一找就是月餘,卻一無所獲。等他髒兮兮地從山裏回來,想去費祎家蹭個地方住,卻被費祎手下趕了出去。
就這樣在街頭流落了好幾個月,眼看天氣一日冷過一日,這裏的冬季又不比蜀中,還頗有幾分冷意。備喵正哀嘆時運不濟,姜維已然撤軍回來了。
看得出來,姜維頗有幾分沮喪,但是并沒有失望的樣子,仍舊和手下将領認真總結功過得失。備喵窩在溫暖的屋子角落裏聽他們七嘴八舌,眼睛卻盯在姜維臉上出神。
若是這樣一個人生在後漢,活躍在三分未定之前,又會有怎樣的一番作為?當年董卓成名之前,在西涼一帶與羌人交好,後來引軍入中原,多有羌胡相助。如今備喵看着精通西陲風俗,善于聯結羌胡的姜維,想起關于他當年在天水之時陰養死士的傳聞。自漢武以來,養門客之風已然消退,非有大志之人不為此事,而姜維出身當地望族,若真曾養死士,其心中豪情,猜也猜到幾分。
此人如若當真起于天下未定之時,與群雄相争,當時一時豪傑——或許會成為一方雄主,也未可知。
備喵被自己的念頭刺激得打了個激靈,回過神來的時候,衆将已經各自散去了。他站起身來,跟上了姜維離開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