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次姜維急匆匆回軍以後,本已經數次陷入昏迷的蔣琬居然坐了起來,向他詢問戰況進展。當聽說我軍損失甚小,敵軍狼狽退回的時候,他那憔悴的臉上顯出了與病容不相符的容光煥發。大家都以為他是回光返照,然而誰都沒料到的是,從那以後,蔣琬居然日漸康複。雖然仍舊時常卧床,但是日常也可以處理公務,過問國事,一直過了大半年光景,一直到了轉過年來,蔣琬看起來似乎有痊愈的跡象。
歲首大宴之後蔣琬略略喝了幾杯,而姜維和其他人一樣都喝得大醉。備喵繞着歡慶的大殿走了幾圈,被好幾個醉鬼抱起來當球扔,吓得他一溜煙鑽進了姜維的袍子下面——此時的姜維正靠在牆邊半睡半醒。他不像別人,喝多了高談闊論或者是倚酒撒瘋,而是不聲不響第一個人發呆,然後便找個地方睡覺,安靜得很。滿屋歡騰嘈雜,只有他一個人閉着雙眼小憩,安靜得如同一尊雕像。
“伯約在這睡覺,也不怕着涼。”蔣琬拄着拐杖,笑呵呵地走上前來,坐到姜維面前。
姜維趕緊抹了把臉,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
“無妨……我有點累,但又不好貿然告辭,怕掃了大家的興。”
“喝了酒就跟大家一起玩樂便好。哎,我若不是久病在床,也想大醉一場啊。”
姜維笑了笑,“大司馬不必擔心,看你現在氣色不錯,想必轉過年來定然康複。”
“是啊,我當然得康複,我還等着到能夠帶兵出陣的那一天,協助你北取長安呢。”
姜維的眼睛略略一亮,點了點頭。
“年初那段時間,我險些病死,也是因為心裏想着我對陛下的上表,才強忍着活了回來。”
“雖說能活過來是好事,但是這樣未免太過辛苦。”姜維嘆了口氣,随手又抄過酒杯喝了一口。
“當年創業艱辛,我這點辛苦,遠不能比。”蔣琬看着門口,若有所思,仿佛在等什麽人從那裏走進來,“當年丞相五次北伐,你也親歷過;再之前,先帝白手起家,更是多歷艱難,每每說起,都感慨萬分。”
“如此說來,大司馬也曾侍奉先帝左右?”姜維剛問完,就皺了皺眉頭,然後輕輕咳嗽了一聲,似乎有些尴尬,“啊,實在抱歉,我才想起來……”
“無妨。”蔣琬笑道,“你說的是當年我醉酒誤事,險些被先帝處死的事情吧?”
備喵從姜維的袍子底下鑽出來,沖蔣琬喵了一聲。顯然屋內嘈雜,沉浸在回憶中的蔣琬沒有聽到備喵微弱的提醒。
“那一次多虧武侯求情,我才沒被拖出去當即斬首。後來我認真反思,也覺得自己是年少無知,恃才傲物,才險些遭此大禍。後來我被免官,又被錄用,自低級職位重新做起,直到如今掌握一國大權,才徹底體察做事不易,也能理解了先帝當時的盛怒。當時蜀中初定,各處都需要人才,然而我卻贻誤公事,現在想來,真是可笑啊……”
被他這樣一番悔過之詞一說,備喵聽得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想想當年自己也的确急躁了些。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跑到蔣琬的腳邊,蹭了蹭他的小腿。
“自那以後,我便飲酒有度,再也沒有喝醉過,更沒有因此誤過正事,也多虧先帝那一次大怒。否則我也許也沒有今日了。”
“喵……”備喵伏在他腳邊,輕輕叫了一聲。
“喲,這貓有幾分眼熟,似乎之前在伯約那裏見過?”蔣琬把備喵抱了起來,摸摸他的頭。
“只是野貓而已,但也不知為何,它跟我親近,居然自成都跟到了涪城。”姜維笑笑,“說起來,丞相在時,便每每提起先帝,其他舊臣也時常追憶先帝舊事。先帝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蔣琬眼神迷離,似有無限回憶同時迸發,一時無所适從之态,沉默許久才輕聲道:“其實我當年并未處高位,和先帝少有相處,若說他的秉性,我不敢說了解。只是對于他過去開創大業的經歷……我只能說,非一般人能及。”
“此言怎講?”
“那般艱難困苦,數度絕境,與逆賊周旋,雌伏守弱以待時機……這些比起浴血沙場,南征北戰,更要艱辛數倍啊!非有超過常人之意志,恐怕早就灰心喪氣,甚至一死了之了。”
姜維頻頻點頭,備喵卻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喵了幾聲,又轉入喝醉酒的人群裏去了。
當年那些困苦,他已經有些不大記得了。輪回沒有洗掉他的記憶,但是時間可以磨平那些傷痛之刺。他蹲在門口仰頭望着無月的天空,群星璀璨,一時讓他有些恍神。
那時能堅持下來,也許是因為自己心中長存希望。而現在,撐起這貧弱之國,還要堅持北伐讨賊的衆人,又是何等心境?
他覺得自己有些難以想象。
而蔣琬對于協助姜維北伐的熱切盼望,終于還是落空了。數月之後,蔣琬病勢再次複發,而且來勢洶洶,短短十幾天,所有的醫者都已對他的病搖頭嘆息。在那之前他已經做好了進軍的準備,甚至和姜維詳細地讨論了出兵路線,打算等夏季酷暑一過,便起兵伐魏——結果酷暑尚未徹底到來,蔣琬便已經病入膏肓。
那一日蔣琬的病情還算穩定,精神也還好,特意打發了照顧他的家人去好好休息一晚。然而一直躲在角落裏備喵看得出來,這一次,他是真的回光返照。
三更左右侍女來看過蔣琬一次,當時他還沒有大礙。然而不到四更,蔣琬忽然咳喘不止,渾身抖如篩糠。半睡半醒的備喵被驚醒了,三兩步竄上病榻。看着他痛苦的樣子,備喵轉了幾圈卻無能為力,于是決定去找些人來。若能救他最好,若不能,至少不要讓他一個人死去。
他剛剛轉身想要跳下地,忽然蔣琬平靜了下來。
“先帝……”他聽到背後蔣琬虛弱的聲音,吓了一跳,弓起背,連毛都炸了起來。
大概只是他出現幻覺了吧,備喵縮着身子轉回身去,看着病榻上憔悴的人。然而那雙眼睛的确是盯着自己的,伴随着嘴角的微笑,蔣琬又叫了他一聲。
“陛下!”
備喵發着抖湊近了蔣琬,蔣琬顫抖着伸出手來,把手掌搭在他的頭上。
“臨死之人,是可以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東西的。”
備喵聽了,才稍微放松一些,伏下身來。
“臣等後人不才……讓先帝惦念至此,實在是罪無可赦……然而微臣,咳咳……微臣一心光複漢室,自先帝警示以來,從不敢懈怠,臣……”
備喵把一只爪子輕輕按在蔣琬手腕上,輕輕叫了一聲,喉嚨裏發出細碎的響聲。他很想告訴蔣琬不需要再說下去了,自己很感激他所做的一切,但此時的他不知道要怎麽和蔣琬說話,只能用頭輕輕蹭他布滿冷汗的額頭,用舌頭舔幹瘦如枯枝的手指。雖然是夏日,但是蔣琬的手涼如夜間的池水,備喵盡量貼近他,想給他一點溫暖。
“有先帝陪臣走這最後一段路,臣……感激不盡……”
備喵一直趴在蔣琬的身邊,聽他的呼吸由艱難的粗重逐漸轉向虛弱,然後居然有那麽片刻的平和,緊接着便逐漸減弱下去,再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