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未老

第3章

備喵再次看到姜維，已經是數年之後的事了。當時姜維被升為鎮西将軍，涼州刺史——當然也是虛領而已——回成都朝見天子領受封賞。那一日備喵蹲在皇宮門口，看着姜維走出宮殿大門，一路向自己的車駕而去，也悄悄跟在他後面。自上次掉進費祎車中看到那尴尬的一幕以後，他有點怵于爬車頂，不過如果是姜維的話，他可以大大方方地跟進車裏——約莫不會看到什麽不該看的東西。

姜維入車只是孤身一人，後面還跟了他這只貓。姜維剛坐下來，他就竄上了那将軍的膝蓋。久不穿用的朝服上沒有征塵的氣味，然而姜維臉頰邊一個隐約的傷疤，顯示了這些年他數次率軍北上的過程中經歷了如何的生死考驗。

“喲，是你。”姜維一如既往地沒有趕他走，反而把他抱在膝蓋上。

“喵。”

姜維笑着摸了摸他的頭，車子開始搖搖晃晃前行。姜維一刻都不閑着，從随身行囊裏找出一封公文，抖開白帛認真看了起來。備喵跳上他肩膀，見是南中守将張嶷的來書，內容也無非尋常彙報，覺得沒興趣，便轉過身去跳到姜維腳邊蜷起身子。

跟着他回到那個冷清安靜的院子的時候，備喵覺得莫名的安心。這大概不全是因為只有姜維的家人對待他特別友善，不但不趕他走，反而有時候會給他些剩飯剩菜。其實董允也曾拿着食物逗他玩，不過董允家中人員來往頻繁，似乎有數不清的事情和人情往來。備喵前世雖然習慣這樣的生活，到了現在，反而覺得心煩意亂。

大約也因為他暗中覺得，世事已然與他無涉。

“給它洗個澡吧。”姜維吩咐道。

家仆忙活了半天都沒抓到備喵，在屋子裏叮叮咣咣跑了幾個來回，備喵蹲在姜維的榻邊，看着氣喘籲籲的家仆，輕輕喵了一聲。

忽然他覺得自己被一雙手抓了起來，抱在懷裏。

“今天反正我暫時清閑，既然它向來親近我，我來給它洗洗好了。你去倒水來。”

備喵回過頭幽怨地看了一眼姜維，不過沒掙紮。

皮毛被水弄濕的感覺讓他十分不快，姜維身為武将，手上力氣很大，弄得備喵叫了好幾聲作為抗議。有那麽片刻它甚至想伸爪子給他一下，但是扭頭看到他挽起來的袖子下面露出手臂上的陳年舊傷，便于心不忍了。

最終他只是伸出長滿刺的舌頭，輕輕舔了舔那些凹凸的疤痕。姜維的動作停了停，然後拍了拍備喵的頭，把它抱了起來，轉身去拿幹布幫他擦毛。

就在姜維剛剛轉回頭的一刻，備喵把握好了時間，甩了姜維滿臉的水。

然後他無辜地喵了一聲，開始低頭舔自己爪子上粉紅色的小肉墊。

本以為姜維會在成都多留些時日，然而很快姜維便打點行裝，北上去涪城與從漢中退回的蔣琬會面。這段時間裏跟着姜維看書信公文的備喵也了解到了事情的進展，蔣琬在漢水造船，打算出魏興、上庸，不過後來被勸止了。其實船只已經準備妥當，無奈蔣琬當時多病，一時間無法行動。最近身體轉好，考慮到涪城位置四通八達，決定以涪城為中心，命姜維北上連羌取涼州之地。

看着姜維離去的車輪下揚起的塵土，備喵忽然懷念起久違的戰場。雖然于他而言戰場之上留下的回憶多為殘酷的厮殺和苦澀的敗績，然而此時此刻，他也想看看季漢的将士們然後北進克敵，在那西戎來往之地，打下漢室的基柱。

這想法讓他因輪回和長久的安逸而疏遠的壯志稍在胸中擾動起來。不知道哪來的力量，他嗖地竄了出去，追着姜維的車子沿路而下。

姜維發現備喵的時候，車馬已經接近了涪城。當時他一時疏忽，躲在角落裏睡得正香，迷迷糊糊之間被姜維一把抱了出來。

“将軍連貓都帶着？”親兵問。

“不是我帶着，是它跟來的。”

“真是奇怪的貓。”

“我也不懂，它看起來一直不像是尋常的貓，這次藏在車裏，似乎有意為之。”姜維說，“就把它帶着吧，到時候讓它在糧倉那裏住着，還能防鼠。”

不過到了涪城的備喵不肯乖乖住在糧倉，而是跑到了蔣琬的住處。

蔣琬當時還在病中，備喵跳入他的窗子的時候，他只是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附近的響動，便又昏睡過去。

直到後來姜維來探病的時候，蔣琬的精神似乎稍微好了一些。他扶着榻邊坐起來，拉着姜維的手對他說起自己給天子的上書。

“我這身體真是個拖累，本準備待你出兵隴右，我便提兵……咳咳……為你做後方支援……果然擔心什麽來什麽……”

“大司馬不必多慮，養病要緊。”姜維寬慰道。

“之前出漢水之計是我少慮了……然而漢水之舟船，若能與北上之軍配合，也未嘗不可。”

“若真的能分兵出來，或許可行。”

“所以我才同意費祎與民休息之策………咳咳咳……若能幾年之內休養生息，兵源充足，定能奏效。”

備喵趴在角落裏，聽蔣琬一邊咳嗽一邊跟姜維說這些話，之前因他貿然修造船只的郁悶之情也消弭大半。說實話他最初知道這事兒的時候心裏第一個念頭就是“早知他能想出如此奇葩的辦法當初還不如殺了他”。然而細想起來，他的憤懑之情到不全是因為此計太過冒險，反而是因為這讓他莫名地想到了自己當年的夷陵之戰。

姜維離去以後，備喵蹲在蔣琬的枕邊，看着榻上久染沉疴之人，垂了頭。

蔣琬的構想勾起了他當年雄心壯志的回憶——那時節他仍據有荊州半部，以及上庸一帶。一牽制之軍出漢中，大軍主力自荊州直搗宛、洛，一直以來是他篤定的天下一統之起步。想不到那點希望的萌芽，被如此迅速地扼殺在亂世的凄風苦雨當中。

如今當年定下的漢中偏軍已經成為伐魏主要進軍路線，而上庸當年雖然有孟達意圖回叛，但最終仍舊是一場泡影。

若自己還是當年那個雄心之主，大概此時也會對蔣琬說，便試試出兵漢川又如何？

然而白日夢持續的時間并不久長。病榻上昏睡的蔣琬忽然轉醒，咳喘不止，他也只能和尋常野貓一樣跳出窗外，躲避進來的家仆下人。

沒過多久，魏曹爽率兵伐蜀，費祎為主帥率軍北上禦敵，姜維也引軍自涪城出，與之會合。備喵早就想看看如今的季漢軍将如何作戰，興沖沖地躲在運糧車內，不料卻被姜維揪了出來。

他委屈地在地上打滾，不過賣萌顯然說服不了姜維，當他再一次被發現扔了出來的時候，他咬着姜維的褲腳不松口。

“姜将軍。”忽然一個文士打扮的人上前行禮，他滿頭白發，但是精神還好的很，備喵一眼就認出這是參軍趙直，向來通曉占夢等異術。

姜維和趙直談了幾句便匆匆離開，趙直彎下腰，一把抱起備喵。

“你看起來并非尋常獸類，聽說你跟着姜将軍一路到了這裏，又想随軍而行？”

“喵喵。”

“我不認得你，但是你的氣息十分熟悉，或許是曾經相識。”趙直說，“既然你想跟着，我帶着你好了。”

備喵開心地圍着他的腿轉了一圈，用頭蹭了蹭趙直。

季漢軍容初看和當年似乎沒什麽兩樣，但是真正開始排兵布陣的時候，備喵還是察覺到一絲不同。或許是久無戰事的緣故，似乎衆人都有一些怠惰。備喵擡頭看了一眼戎裝的費祎和他身後的姜維，悄悄閃身至軍帳後面。

那個态度最為激昂慷慨的聲音就是姜維，不會聽錯，他堅持主動出擊，熱情得有些不合時宜——非只是被他人堅持守城為上的态度所襯如此，更與自諸葛亮去世後，季漢整個收縮戰備的國策有關。這個偏安一隅的國家，仿佛一頭西邊的巨獸，如今正在收了爪牙，露出困倦疲憊之色。

備喵不喜歡這樣，他自己伸了爪子，張大嘴，發出恫吓的聲音，但也不過是貓咪軟軟糯糯的叫，不像虎豹那樣地動山搖。

也許季漢只不過是像他這樣一只小貓而已，卻要抗衡魏虎狼之國。

想到這裏他讪讪地舔了舔腳爪，聽得裏面姜維沉靜的聲音。

“末将願率兩千人出戰，挫敵軍銳氣。”頓了頓，他接着說，“若不成功，願受軍法處置。”

姜維大踏步走出帳門，甲胄嘩啦啦的響聲遮蓋了備喵小小的打招呼，不過姜維還是注意到了他。

“你到底還是跟來了。”姜維附身摸了摸他的頭，“來看我破陣殺敵嗎？”

“喵！”

備喵跳了幾跳，打了個轉，跟着姜維一直走到點兵臺下。

年輕将軍意氣風發的樣子讓他想到自己的年輕歲月，那時候關張趙仍在身邊，随時可見軍将飒爽英姿，陣前殺敵雄風。他自己雖然武力不比幾位将軍，但也曾獨領一軍于陣中來去，斬将——好吧戰績不提，至少自己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此時伏在趙直腳邊看着姜維出城門同敵軍厮殺，漫天的煙塵讓他興奮起來，但也只能用喵喵叫來表達而已。反而那個占夢的神棍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姜将軍真是鋒銳異常，看起來就是國之棟梁之才啊。”趙直看了一眼備喵，感慨道，“你既然時常跟着他，大概也喜歡他這一點？”

“喵。”

“只可惜我為他蔔過一卦……”趙直搖搖頭，“也罷也罷，我并非那些益州耆老，整日散布季漢亡國之類的惑衆謠言，只說姜将軍一人，怕是命途坎坷啊。他若不投漢，或許官運順暢，但想來無論如何也比不過在漢朝中前程錦繡。然而……其結局，怕無論如何也比不上事漢這般凄慘。”

“喵嗚……” 備喵偏偏頭，跳上了趙直的膝蓋。

趙直手撫備喵的頭，“我跟你說了，你也不會告訴別人。但我知道你聽進去了。”

備喵點了點頭。

“不管你是誰，聽了我這些話，就別放在心裏了。我只是憋得煩悶才說說，或許我的窺測，都是妄猜，誰知道将來會有如何變數？”

備喵一躍而下，耳旁鼓聲震天，姜維來往軍中，手裏提了敵将的頭顱。早已等待多時的費祎見他得手，忙從其計謀，也率軍而出。

機謀軍略，這位姜維也是不差。之前備喵只知道他喜歡研讀兵法，卻不知道到了戰場上又當如何，如今見了他的真本事，連見多了英雄人物的備喵都開始贊嘆起來。

若當年自己夷陵之戰的時候有這麽一個人輔佐……

這念頭在心裏打了個轉，就因為黃權這個名字的浮現而沉了下去。

當初黃權和自己争得面紅耳赤，最後還是被斥退到江北布防。不知道這樣一個銳氣的将軍，在那樣的情況下，會跟自己有如何的言語交鋒。他一點都不懷疑，姜維即使面對帝王，也毫不會掩飾心中的想法。

暮色臨近之時漢軍得勝而還，備喵跟在姜維身後進了他的軍帳，看他脫下甲胄，露出身上新舊交疊的傷疤——這一次倒是沒留下什麽傷，只是手背上好像有些擦傷，毛刺刺的皮膚下面有暗淡的血痕，姜維看都不看，披上了外袍，整了整袖口。

備喵一聳身，兩只前爪扒着他的膝蓋，沖他喵喵叫了幾聲。

“你來給我祝賀嗎？多謝。”姜維笑了笑，“小勝而已，來日我必然親手斬曹爽之頭。”

姜維并非吹噓，他的眼神熱切真誠，但是漢軍卻并非人人都有他這般鬥志。自此次挫敗魏軍以後，漢軍再未主動出戰，而連天陰雨，魏軍運糧不利，最後也向長安撤軍而回。那一天姜維仍舊請求追擊，如之前許久的請命都被駁回一樣，此時費祎仍舊不許。姜維堅持請戰，才得了幾千軍馬出城而去。

當然他沒能斬了曹爽，只是斬殺敵軍幾百人，奪得了一些辎重糧草。或許如果漢軍全軍出動，便真的能夠大破魏軍，但此時此刻軍中無人作此決議。備喵甚至也不确定，如果換了自己是主帥，會不會這樣做。

魏軍退後，漢軍也得勝還朝，姜維仍回涪城。備喵想了想，還是鑽進了去往涪城的車子。

這一次姜維看到他以後并未把他扔出去，反而将他放在馬鞍上，若有所思地拍着他的頭。

冰涼的鐵甲觸碰到毛發，并不讓他感到舒服，但勾起頗多回憶。

忽然遠處一陣馬蹄急促，一傳令兵來不及下馬，沖姜維匆匆一拱手：

“大司馬病篤，請姜将軍速速行軍！”

“唔，他……”姜維一蹙眉，也拱手還禮，“請回大司馬，姜維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