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此時此刻,備喵正在皇宮附近轉悠,等一會天就黑了,到時候自己可以弄些小法術掩人耳目地溜進去看看他兒子。
雖然阿鬥在自己的寝宮而沒有去臨幸哪個妃子,他仍然做好了非禮勿視的打算——天知道會不會有哪個大臣或者宦官在他的床上。根據自己的經驗,這種可能性應該很大。
走到宮門口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猜對了,屋子裏有兩個人深沉的喘息聲。其實備喵是有興趣圍觀一下的,可是想到一個人是自己的兒子——而且很有可能自己的兒子還是受——就有點抹不開了。
好的都不會遺傳……他腹诽着走開,也不管自己把自己也數落進去了。轉着轉着,竟然不覺已經來到蔣琬府門口。雖說諸葛亮去後再無丞相一職,但是時任大将軍、尚書令的蔣琬,就是實際的新任蜀相了。備喵三下兩下竄到院子裏——自己想着,算是監督工作吧。
從燈光搖曳的窗口他看得到在幾案前奮筆的蔣琬,這個當初被諸葛亮從自己的判決書底下搶下來的人,居然已經成了季漢的頂梁柱。回想起來當年諸葛亮對自己說的“此人非百裏之才”,他忽然覺得心情有些複雜。當年也有人如此說過龐統,然而二人在他手下的待遇卻是天差地別。雖然沒人對他直接說過類似的話,然而他晚年時,時常于他人言語舉止當中,察覺出人心變卻的暗示。
備喵于心裏惆悵片刻,忽被一柄突如其來的掃帚打斷了追思——
“打死你個偷嘴的野貓!”
備喵無辜地叫了一聲,幾步竄走了。蔣琬府裏面活動的仆工侍女還算多,看來也是不容他。
後來他得出一個結論,還是姜維的宅子裏面好混。至少不會被人趕出去。
除了幾個小厮,便是陪伴夫人的兩個侍女,一個平時打理事務的管家,還有一個幹雜活的老頭,此外竟無他人。偌大的院子裏,到了夜間,便只有姜維的房裏,長久幽幽亮着燈火。
不是給公家幹活,就是進修業務,這樣的日子過得有啥子意思。備喵心裏這麽想着,自己還不屈不撓地跑去跟姜維擠在桌邊看竹簡。說也怪,自從上次桌子塌了以後,姜維好像有點怕他——也許是他腦補過辄,但是不趕他走了是真的。
于是他在桌子的一角,把尾巴盤在爪子前頭,蹲下來,縮成很大一團,跟着看那些兵書。除了要提防偶爾姜維看激動了一揮胳膊把他扒拉下去以外,別的還都不是問題。到了冬天屋子裏有那點涼意,姜維就把手伸到他身子旁邊去拿他暖手。他也不介意,小小地打個哈欠,自己先睡去了。
這樣的日子真的很不錯,除了有的時候姜維會把他拎給小厮讓他們給他洗個澡。貓畢竟是貓,洗澡什麽的是不願意的,可是他從來沒逃跑過,只是惡趣味地把小厮們的衣服抓了個亂七八糟。
為了逃避洗澡,備喵學會了審時度勢地跑開——去看看別的官員,聽聽八卦奇聞什麽的都行,反正回來以後姜維一準兒把他這點雞毛蒜皮丢在腦後。
這段時間裏他去看過劉禪數次。自諸葛亮去世後,劉禪出宮的次數多了起來。聽聞之前他出去玩一次都大張旗鼓地被禮官記錄下來,不知怎麽,他忽然替兒子産生了一種牢籠得脫的感覺。
那一次見到劉禪是在街市之上。季漢的皇帝在皇宮附近閑逛,不肯回去,旁邊只有幾個宦官伺候着,逛逛小攤子,買些新奇物件,碰到乞丐還給些散碎的銀錢,玩的好不快活。備喵趴在屋瓦上,向下瞧着他前世的兒子——後人常說,阿鬥不像其父,懦弱無能,而劉備英武果決。而他現在卻從劉禪的臉上分明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的影子。
就算是同樣的樹苗,長在院子裏,做成婀娜的形狀供人賞玩,或者立在風雨裏,讓霜雪打成虬曲的姿态,其命運終歸是不一樣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忽然聽劉禪大呼小叫:“城裏怎麽就這麽多乞丐,難道是出了災禍?朕沒錢了,快……”
“哎呀陛下小點聲莫要讓人聽到!”宦官戰戰兢兢小聲勸道,劉禪才住了嘴,“習慣了,總不出來。反正,你跟蔣琬說一聲,讓他查查。”
“奴才遵命。”
宦官傳皇帝旨意。備喵搖了搖頭,後漢的覆轍,搞不好又要重蹈。劉禪已經習慣朝中有人替他獨當一面,自己之前又長久不出宮,自然與宦官接觸緊密,有什麽事讓他們傳話也是理所當然——只怕幾代而後,又是一朝桓靈。
備喵跳下房檐,喵喵叫了幾聲。阿鬥見了,心裏歡喜,跑過來就要抱。宦官怕貓抓傷了皇帝,自然阻攔。阿鬥不依,叫他們幾個抱來給他玩。
于是幾個宦官自然被抓的滿手血痕,有一個人抓了他的後腿,被他狠狠一口咬得嗷嗷直叫。
“這小畜生力氣不小!快趕走它,別叫傷了陛下!”
備喵卻幾步到了阿鬥面前,阿鬥也不怕,沖他伸了手。備喵一步跳到他懷裏,就被抱了起來,乖乖地一動不動。幾個宦官大眼瞪小眼,也無可奈何。
“你們幾個不好,吓壞了它。”阿鬥撫摸着備喵頭上的毛,笑道。
備喵躺在他懷裏,想起當年甘夫人剛剛生阿鬥時候,自己抱着這孩子合不攏嘴的場景。
那時候想,我終于有後了!仿佛這兒子定能強過自己百倍一般的信心十足。
人總是如此,看到了未來的一點亮光,便歡欣鼓舞地往那條路上奔。但也只有奔到了半途,才知道路有多麽崎岖,才有了切近的憂慮。
便是死亡也抹消不掉這等憂思。
備喵眯起眼睛,在皇帝的車駕裏,晃悠悠地想一些過去的事。好不容易留下來的這些記憶,可不能糟蹋了。
“陛下以後還是不要經常出宮的好,免得遇到危險。奴才最近得了些好玩的東西,待回去了,給陛下瞧。”
“這樣甚好。”阿鬥聽了大為感興趣,“黃皓,你真是會玩的人。”
“謝陛下誇獎。”那位被稱為黃皓的宦官眯起了眼,笑道,“陛下,此次進貢之物,乃是選曹郎所進。”
“陳袛嗎?嗯,朕有印象。”
“正是他。還有,回去後,望陛下切莫和侍中多提此次出游之事。奴才倒不怕責罵,只是覺得陛下每次都在他面前折了面子,心裏實在不忍。”
“休昭也是為朕好,由他去吧。”劉禪擺擺手,順便摸了摸備喵的頭,“相父在世的時候反複給朕推薦的人,就算是為了相父的名望,也不能不給他面子。他也不過是說幾句,還能如何?”
黃皓于是噤了聲。車內沉默了片刻,劉禪似乎有些無趣,道:“給朕唱個小曲聽。”
宦官那雌雄莫辯的嗓音,若是把握好了,倒真也有點韻味。一向喜歡樂曲的備喵也聽得入了迷。倘若天下得定,想必自己也會留心這些工于玩樂之人才,享受帝王樂趣吧。備喵自忖道,又覺得劉禪的手摸得舒服,便翻了身,把肚皮朝上,任他抓癢。
如此,也算得帝王樂趣了。皇帝給我抓肚皮呢——雖然我是他爹,也算給他個孝順的機會。
這等荒誕的自得其樂。
在皇宮裏享受了一陣子錦衣玉食以後,備喵就發現自己果然是享不得帝王之福的人——主要是受不了每天洗澡。這似乎和他當了三年皇帝就死了也沒什麽必然聯系,可是他還是禁不住腦補到這一層去。
他老家那邊俗話說得好,勞碌命的。
于是他趁着半夜溜了出去。不知道為什麽,姜維家裏那空蕩蕩的房子,如今令他格外想念。
如他所想,來到那院內之時,紙窗裏面果然亮着燈火。
他三步兩步竄上窗邊,扒着往裏面看,卻沒有如往常一般看到那将軍的身影。他這才想起前不久蔣琬的院子裏也靜了,因蔣琬被派出鎮守漢中。姜維身為蔣琬軍中司馬,定然要随之一起出征的。
備喵悻悻然,忽然又覺得也許該留在皇宮裏。這段時間裏除了泡在姜維家看那些兵書之外,就是到處到各個官員的家中圍觀。所謂家國大計,日日看來,也無非是日常瑣事罷了。他當年執意的四處征伐不無道理,只因他根本是個坐不住的人,不能像這些人一樣日複一日地沉浸在這些雞零狗碎裏面。
正在到處亂轉的時候,忽然看到遠處行來一輛馬車,看起來很普通,仿佛只是尋常家中用物,然而備喵心裏知道,這是費祎的車子。之前這些年他混熟了所有季漢臣子的宅邸,即使是仆從出入頻繁的宅院,也能輕松來去。費祎和多數漢臣一般清廉,家中所用毫無貴重之物,車馬衣食都十分簡單。然而劉備知道此人雖然廉潔奉公,但畫風與常人不同,經常執行公務的空檔也要品一杯小酒,下一盤圍棋。備喵每每都想抓他洩憤,卻又礙于其政績确實不凡,覺得自己沒什麽憤怒的理由。他曾經閱過費祎喝得大醉時寫的奏折,居然條分縷析,筆跡清楚,也算奇人一個了。
此時的備喵三下兩下竄上車頂,見無人注意,便躺下來舔毛,隐約聽見車內有人說話。
“自公琰去漢中以來,成都的事務有不少都落在文偉身上,最近看你臉色都差了很多,想來頗為辛苦。”
“喲,休昭突然關心起我來,還真是少有。是有什麽事要求我幫忙吧?”
董允輕輕哼了一聲,“跟你說話沒一句正經。平時要提防天子身邊那些小人,回來還要跟你費唇舌。若是這樣,以後我才懶得過問你的事。”
“叫你說的,好像天子專門親近小人一般,總是要你操心。我看是你過慮。之前我們幾人同天子會面之時,我看他對國事非常熟稔,又有見地;就算他真的崇信個把宦官,或者是貪玩了一點,又有何妨?”
“你以為天下人都和你一樣,公務玩樂兩不誤?”董允輕聲嗤笑,“說要保境安民,适度北伐,天子贊同之餘首先提到軍費開支,你以為是何意?”
“天子想要擴充宮室,這件事情已經提過幾次了。雖說影響民力,但是看起來你處處反對他,他倒是十分不悅。”
董允長嘆:“最近何止宮室,天子又想着廣納妃嫔,我也谏止了。”
費祎哂笑:“至少他現在還聽你的不是?”
“瞧你說的……”
話說到一半沒了動靜,車內一陣窸窸窣窣,然後又聽到兩人低聲說了幾句政務稅收之事,就是有點前言不搭後語。備喵打了個滾,想看看他們在往哪走,忽然身下一墜,只聽咔嚓嘩啦一聲,他整個墜入了車子裏——原來他不曾注意到,車頂有一處漏洞,之前修補過,但是并不結實,被他一滾便又壓塌了下來。
他本能地伸爪子去扒住車頂,無奈還是掉了下去。還好車頂不高,掉下來也沒摔傷,抖抖毛兒又站起來,回頭一看,只見費祎和董允二人衣冠不整地靠在一起,此時此刻因為受到如此突如其來驚吓,都目瞪口呆地瞪着自己。
車夫吆喝了一聲停了下來,一邊急急忙忙問大人是否有事一邊就要掀開車簾來檢查,費祎趕緊大喊沒事沒事趕路要緊,硬是把他趕了回去。
備喵縮在一角看着兩人有點尴尬也有點放心的表情,然後費祎再次按住了董允,吻了下去。董允卻推開了他。
“車子都破了你還有心情……”
“沒有心情也沒法半路修好它,不過是只野貓而已,別管它了。”
“這野貓,我似乎在皇宮裏見過。”
若有所思的董允再次被費祎圈在懷裏,耳鬓厮磨了半晌。雖然他們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但是備喵還是有點尴尬地回轉過身,默默對着車簾。
原來兩人剛剛一本正經地說天子修建宮室乃至稅收之事的同時,是在做這種事,這還不是他此時最想吐槽的——想起當年姜維壞掉的桌子腿,他十分好奇,是不是季漢所有大臣家裏的東西都是破的。
“就快到了,文偉,你放手,讓我把衣服整理一下。”
“今晚跟我回去。”費祎在董允耳邊輕聲說。
董允沒說什麽,但是從費祎滿意的回應裏聽得出來,他應當是點頭同意了。
車簾剛被掀開,備喵就竄下了車,一頭紮進了附近的小巷當中。
舔了半天毛發,才把那些碎屑之類的東西弄掉。一邊舔毛,他一邊想起董允所說之事。阿鬥意欲修建宮室,廣納妃嫔,這倒是意料之中,又有董允這樣的賢臣在旁,應該沒有大礙。然而備喵素知自己這個兒子,心中總是浮起一絲無根由的憂思。
這段時間陳袛升職頗為迅速,不時地給劉禪進貢些有趣的玩物,又跟劉禪所信任的宦官黃皓交情甚好。董允也曾私下裏和別人商議過此事,也進言貶斥過陳袛,然而劉禪的心思在哪裏,知子莫若父,備喵看得一清二楚。
他尋了處僻靜所在,積聚身上那點可憐的妖氣,試試自己能不能使出幻影之法,出面訓斥阿鬥一下——哪怕只是在他面前站上片刻,也夠讓他明白自己對其的失望和憤怒。這些年來他看在眼裏的是阿鬥毫無長進的治國能力和愈發明顯的掌權欲望與随之增長的聲色犬馬之欲。費祎所說天子對國事熟稔,怕也只是溢美之詞,或者單純是因為阿鬥對國事的上心。阿鬥有興趣于國事,卻仍舊沒有什麽志向和才幹,反而更像是急于收權在手,以免他人阻止自己為所欲為。
不過最後他還是因為自己的修為淺薄放棄了這個想法。他只恨自己沒時間修煉,不然說不定能化身人形,再做一番事業。
然而到那時節,此世間又是何等光景,便是他無法逆料的了。
他轉過頭,再次望了望長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