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轉世以後的劉備花了十年的時間,才适應自己成為一只貓的生活——所以他現在應該叫備喵。一開始的時候他簡直有些後悔,因為用雙腿直立根深蒂固地留在記憶裏面,所以要四條腿走路就覺得前肢格外別扭,盡管其實也沒有哪裏不舒服。而且爪子上的肉墊總讓他覺得自己踩在棉花上——這可不是個舒服事兒,因為平常人若是覺得自己走在棉花上,估計下一刻就要昏倒了。他很清楚地記得當初聞報關羽死于亂軍之中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
傷心處瞬被戳中,即使自己也想回避這念頭了,于是他伸直了前腿趴在地上用力地伸了個懶腰,眯起眼打了個哈欠,露出尖尖的牙齒來。
為了這些傷心事,投胎來做一只畜生,也不知是聰明還是傻。他當初和兩個鬼差以及啰嗦的孟婆軟磨硬泡的時候,他們就告誡他,後悔是遲早的事。劉備當時把什麽招數都想起來了,死皮白賴地央求他們給他個通融。他暗自心想,自己能在亂世之中白手起家搞定那麽多英雄,就不信搞不定倆小鬼和一個站崗熬湯的老婆子。
果然那些人被他搞得煩了,先是答應他可以留存一世記憶不必非要灌下孟婆湯,但不可以投人胎;接着又禁不住他的一再糾纏,勉強答應給他個半妖之體。
“半仙不行麽……喵?”下一輪的談判尚未開始他就已經被變作一只大貓,拎着脖子上的毛就被舉到奈何橋邊。
“喵喵!”
“你鬧騰什麽?妖怪投生,都得走這條道!”小鬼的獰笑格外可惡,他還沒來得及反饋自己的不滿,就被倒栽蔥從橋上扔進了三途川。水冰涼冰涼的,一下子浸透了他那些溫暖的記憶。
然後……然後他就在這裏了,生成一只後腦到背上有黃褐色毛,身體是白色,而肚腹上有一片不起眼的黑毛的野貓。他生來就是個半妖之體,也因此讓自己的母親——一只棕黃色大母貓喪了命,一并倒黴的還有沒生出來的一窩兄弟姐妹。他有點傷感,雖說那些畢竟是貓,可自己現在也是貓。物傷其類,更何況他是那個從前世就是被張老道摸着胸調戲說“你真是個爛好人”的劉備。
我才不是爛好人。備喵想起以前的事,驕傲地豎起尾巴。如果是那個老神棍說話靠譜過哪怕一次,也不會這麽早死了。比起這種評價,他還不如為自己被吃了豆腐而郁悶一下。
于是他也只是為親人,或者叫親貓——管他叫什麽呢,傷感了一上午而已,然後便跑出去做自己的事了。為什麽他居然能活下來?因為他是半妖之體嘛,而且是開了作弊器的天賦屬性。
他這麽做不為別的,只為了親眼看着自己建立的國家,看它會走向怎樣一條路。事到如今他已經不想再做什麽去延續那些洶湧澎湃的大志,但那股執着仍然屬于他。成敗都好,他只想知道結局,哪怕知道以後,下一世,這些記憶将不再屬于他。
現在的備喵正趴在一架往成都去的馬車上,搖搖晃晃的車身讓他幾乎要睡過去。他生于南荒之地,當年還見過造反的南中部隊,接着是蜀中的軍隊跑進來打仗,後來又呼呼啦啦地退了回去,然後就沒有南蠻造反的事了。
他為了能去到成都花了不少心思,搭一段便車自己走一段,還有一次被人發現挨了幾掃帚。說起來這一路上的風塵仆仆他就很不爽。說是半妖之體,其實也得努力修煉,幾年下來只能稍微弄點小妖術作作怪,此外便與凡物無異,連迷惑個人帶他去成都都做不到。不過他也沒有抱怨什麽,畢竟這樣一來自己的壽命夠長了,不然跟普通貓一樣只活了十幾年又要回去和那群小鬼糾纏,他才不幹呢。
搭便車時間一久,他的警惕心也就沒那麽強烈了,開始抱着自己毛絨絨的尾巴舔啊舔,四腳朝天躺在車棚上,彎起脖子來舔肚子上的一片黑毛。
周圍的景物熟悉起來,成都城的城牆看得到了。他弓起身子竄下了馬車,幾步跑到城門口,擡頭看向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成都城門。
小路旁的蒿草高過他去,在微風搖蕩中隐約現了城門斑駁的牆磚,他方才想起,自己前世臨終前并未見這故都一面。
而屬于那真正的大漢故都的,居然都只剩下狼狽而屈辱的回憶了。
備喵垂了頭,不聲不響地往門邊走,忽然遠處車馬喧嘩,一大片白花花的人馬哭天搶地地趕了過來,老百姓都閃出一條道來,接着嘩啦啦跪倒了一片。
以前賣草鞋那會兒遇到這種事,他都是跟風下跪,後來只有別人跪他的份了。他一時沒反應過來,腦子有些錯亂,忘了自己其實已經不需要為人們的事做出反應來了。
等他想明白了這個問題車馬隊伍已經開始進城門,備喵勉強立起身體也沒能看清到底是什麽番號,只是隊伍中間那一口黑漆棺椁格外刺眼。他看了一會,忽然就明白了,上前幾步,也在人群的附近,身子整個趴伏下去,仿佛在向那不知名的亡者跪拜。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成都全城舉喪——果然被他猜對了,那口棺材裏躺的是這個國家的丞相,諸葛孔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猜中的,仿佛是預先就能看到一些事情的結局一樣準确。蹲在大殿的飛檐上往下看向哀聲起伏的葬禮,他的腦子有些空,稍稍為自己的神機妙算高興了那麽片刻,然後就高興不出來了。
他俯視那口漆黑的棺椁,在黑夜裏能視物的貓眼卻看不透那比夜色還濃厚的色。他恍然想起神機妙算曾經一度只屬于某個人,而如今他沉睡在那無法看穿的黑暗之後了,再也不能風度翩翩,指點天機。
備喵覺得自己應該難過,不過他忽然發現,自己忘了學習身為一只貓該怎麽哭。之前他曾在峨眉山下遇到一仙風道骨之人,抱着他看了個詳細,塞給他一只黃澄澄的丹丸,說此物必然助你一臂之力。然後他教給了備喵幾招法術,以備不時之需。不過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道人沒有教給他如何以貓的形态表達喜怒哀樂。
他只能千篇一律地喵喵喵,實在惱人。
就在懊悔之際,他忽地瞥見武官隊伍中,還比較靠前的位置,有個人頗為顯眼。備喵的前世就以識人著稱,到了現在,他的貓眼依舊能夠洞穿人心。
秋意靜好,備喵确信那一日的天氣不錯,既沒有後來傳說中的“陰雨朦胧,上天垂泣”,也沒有當時大家就神經搭錯才想得出的“寒風刺骨,冷入人心”。當然這也許是因為他有一身皮毛的緣故。但那一日,錦官城內,的确紙錢紛天,哀意尤濃。
抱着“我不是不想應景是我真的哭不出”的心态,備喵游走到了距離武官們近一些的地方,伸着脖子饒有興味地打量那一衆人。排在前面的,就算他叫不出名字來,也一般都覺面熟,可是只有剛才看到的那個人,完全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而且他看起來很年輕,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看來是諸葛亮不知道從何處提拔來的新人,只是這麽年輕就到這個位置——不是備喵迷信老人政治,不,老人治軍,實在是他對諸葛亮的用人有點肝顫。之前他還沒覺得,但自從聽說諸葛亮錯用馬谡以後,心裏就仿佛揣了兩只鐵球。虧得自己還特意說過馬谡不行……果真凡事不能腦補,否則就算是好端端的事兒,也要令人膽寒起來。
而如今那個受了他囑托的人已經不在了,那人的遺孀和年幼無助的孤兒一身喪服哭得凄切。于是還有什麽疑惑,是死亡不能消弭的。
他又看了一眼那個年輕人,其他人的表情或者是真實的痛哭,或者是虛情的悲切,唯有那個人,端正地站着,面無表情——那也許是內心中燃燒的極度濃烈的悲痛,反而在臉上淡漠了下去。也許其他人能從他紅腫的眼睛看出悲恸的殘留,而備喵從其中看到的,卻是一種眺望的姿态。
于是他決定觀察這個人一段時間,雖然原計劃是跟蹤他那個不争氣的兒子的。不過沒關系,就這麽點地方,早就走的輕車熟路,到時回來看就行了。
天色已晚,備喵才尾随着位将軍來到其府邸,看到大門的時候他心裏默默地吐了個槽——這幾天看到的季漢官員府邸,都有那麽點冷清和不講究。雖說官員清廉是好事,但過久了窮日子的他還是不免擔心,這般寒酸之下其實是不是藏着什麽隐憂,例如國庫空虛之類的——他已經被自己那一次大敗搞出被害妄想了。
備喵爬上牆頭,把尾巴盤了個舒服點的姿态往下看。冷清的院子裏有兩個仆從,一個侍女跟着一位婦人迎出來,看起來似乎是那位将軍的夫人。備喵打了個哈欠,胡子抖了抖,用爪子抓了抓臉,心裏想這位該不是連姬妾都沒的吧?
心裏想着這麽八卦的事情,備喵忽然欣慰地發現——身為一只貓,自己這一世是有胡子的。想想之前被人嘲笑“潞涿君”,此時的他不免稍稍地昂了昂頭。
夜已深,燈未熄。備喵搖晃着毛蓬蓬的尾巴鑽到半開的窗下往裏看,只見那位年輕的将軍正在桌邊讀書。他思考了片刻,從窗縫擠了進去,從榻上跳下跳入屋內,然後一個竄身上了桌。
直到此時那聚精會神的将軍才發現他的存在,不過也只是一個愣神。備喵看清了他的眉眼——看一個人只要看他的眼睛就行了,此人全部的英氣周身盡在,但是劉備從那雙眼睛裏看到的,并不只這些。
想來自己閱人無數,英氣逼人的帥哥也沒少見,有些是絕頂英雄,但也不乏空有其表之人。至于面前這人,倒是并無那等犀利的英雄氣……
還沒等他想完,一雙有力的手就拎起他的脖子上的毛,把它從窗口慢慢地放到了外面。一回頭,窗子已經關了。
真是,我又不會打擾你!備喵不滿地用後腿開始撓脖子,撓着撓着他忽然回憶起剛才看到的那位将軍在看的書簡——上面的內容如此熟悉,只可惜未來得及細看。想改日有機會再說,然而上面的一些零散字跡卻如螞蟻爬在他的心上,讓他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又尋了個半掩的窗子,是侍女的房間。連她們都熬不過困早睡下了,備喵就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繞了幾個地方去尋将軍所在的房間。一路上細細打量屋內的陳設,不算簡樸,但是也無任何奢侈之物,像是經常随手買來添置需要的東西,也不用心打理,倒顯得屋子裏滿當當的——這倒是不像他所想象的清廉之臣慣常的屋中陳設,比如諸葛亮的房子,屋內的樸素清靜,讓他一個人在裏面坐着都懷疑一說話就能聽到回音。
再次爬進将軍所在的房間的時候,那人正在伏案疾書,他看自己上了前去也沒被察覺,就大着膽子,去看所寫之物的內容。
凝神看了一會,他在心裏默默嘆氣,幾年的光景,字體改版了這麽多,什麽時候都流行連筆字了——呃,應該叫行書,從反面看去頗為難認,看到最後也只看清了落款——姜維。
備喵看到了他的名字,又擡起頭來打量面前之人,不想與此同時,對方也擡了頭。
——大眼瞪小眼,瞪了足足能數上二十個數,備喵終于先發制人地長長地“喵——”了一聲。據說賣萌總是管用的。
可是那位叫姜維的将軍卻沒什麽動作,依舊盯着他看,然後慢慢地伸出手來,把他整個抱在手裏。備喵并不掙紮,眯起一雙眼睛細細打量着面前的人。這一次,他可把他看個透徹了。
姜維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把備喵放在坐床上。
“又是你……你若喜歡我這裏,就留下好了。我覺得你和別的貓不一樣。”他很小聲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接着又去翻剛才看的那一摞竹簡。備喵一只爪子扒着桌邊毫不客氣地往上探頭,頗為壯實的身體壓得那舊桌子嘎嘎響。姜維頗有興趣地看着他,而他也看清了竹簡上的字——六韬。
備喵回憶起當年自己研讀兵法的時光,若有所思地喵了一聲,緊接着脖子上的皮毛就被一只手突然拎起來,他整個被放到地上。
“頭次見到喜歡書簡的貓。”姜維看了看他,又開始自顧自地讀起來。備喵不滿地擡頭看了看,發現桌子腿有一道裂紋。他一扭脖子一擺尾巴走開了——讓你不讓我看書簡,我也不告訴你桌子壞了。
還沒走出去多遠,就聽到“咔嚓——哎呀!”一聲,他頭也沒回地出了屋子,尾巴高高翹起來,昭示着他的心情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