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生須如夢,終世不複醒 (1)
漢中王劉備做了一個很冗長的夢,夢裏什麽都沒有,可是他知道那是個夢,什麽都看不到,什麽都聽不到,卻也不覺得痛苦,不覺得安寧。
然後他就醒來了,醒來的時候,他忽然明白了那個夢的意思。
這就是我的……未來麽?他照了照銅鏡,鬓角白發斑駁,老态已經無法掩藏。他開始有所察覺,自己的時間恐怕不多了。
還有幾年呢?一旦有了預感,生命就不會再為他做什麽停留。妖氣是可以抑制衰老的,所以他看起來并不像是他應有的年紀。而現在看來,他前世的積累,如今恐怕已經所剩不多。他的陽壽會比他預想得更早結束。
他看向外面朦胧的晨曦,疲憊地伸了伸腰。
“來人,傳我命令,準備回成都。”
“大王,天還早,您不再睡會麽?”剛剛起身的侍臣沒睡醒似的問。
劉備覺得大王這個稱呼特別扭,有些不快:“叫你們去準備,天都亮了,還睡!”
“對了,大王,昨夜荊州來信。”侍臣說着把一封信交給劉備,“是關将軍給您的。”
劉備打開封箋,果然是關羽的字體。字寫得龍飛鳳舞,一看寫信人當時的心情便是格外的豪氣。
關羽在信中說,自己剛剛取了樊城,擒于禁,斬殺龐德。取樊城竟似有天助——很多士卒親眼所言,樊城上空隐隐有青龍鱗爪出沒,連續大雨十數日,關羽派人掘開河道堤防,水淹樊城,方大獲全勝。有此勝,關羽軍中士氣高昂,于是他決定加兵北進,欲取荊襄全境。
青龍……大雨十數日……雖然取了樊城當是喜事,但劉備隐隐覺得當中似有蹊跷。天助……天助……他凝視這兩個字,一陣不祥的預感籠罩了全身。
他拿着信,想去找諸葛亮商議,可是諸葛亮雖然已經生命無憂,但是身體依然虛弱,劉備怕打擾他休息,決定等天亮一些便去尋他。不想就在思量之間,諸葛亮已經來找他了。
推開門諸葛亮便請求劉備讓他回成都,說是荊州之事他已經知曉,憂心這不是什麽好事。
“我早已聞去江東探查的細作報,呂蒙軍中似有異動,但詳情不明。如今關将軍大軍向北,以他的性格來說,只怕荊州空虛。我願回成都,率軍救援荊州,不然恐怕就來不及了。”
“我也正好計劃率大軍回成都,我們一起動身。”
“不行,我怕趕不及。不如我先帶領輕騎回去,馬上東進……”
劉備笑了笑,寬慰道:“孔明急什麽,二弟雖然性格驕傲,好大喜功,但是他畢竟帶兵多年,豈能不知道後方空虛乃大忌諱?你多慮了。”
諸葛亮聽了,卻忽地冷笑起來,“大王也應該經歷頗豐,豈能不知道,逆天而為,必受其害?既然你都犯如此錯誤,關将軍一介凡人,失慮也有可能。”
劉備愣了,他沒想到諸葛亮會來這麽一句。他并不奇怪諸葛亮察覺他不是凡人,但是這種态度,必然有蹊跷在。
“孔明……”
“大王難道還沒有察覺麽?那青龍,怕就是當日被你所困之龍神。那一半沒降的雨,就降在了樊城……”
劉備的臉色沉下來。他也有此預感,沒想到竟然和諸葛亮的預測暗合。如今諸葛亮已經恢複了前世記憶,對天道因果之事,應當更有所了解才是。他的分析,應當不至于出錯。
“也就是說,你覺得二弟一定會抽調荊州之兵,而東吳定會偷襲?”
諸葛亮看起來更加氣憤,“大王當年曾對我說過,有些事的後果,不是想要一人承擔,便可以承擔得了。我的前世也是如此,因為一時意氣用事,做出了過分之舉,才遭到天罰。如今大王身為一方之主,即使想一個人承擔其咎,但是為何怎麽不想想,大王的一舉一動,牽涉的可是全軍将士的性命!我實在為大王之舉寒心。”
聽了這番話,劉備不怒反笑,“孔明發這麽大的火,恐怕不只是為了這件事吧?”他說着站起身來,“自你醒後,我們一直忙碌,連句話都說不上。我不知道孝直告訴了你什麽,但是你似乎……”
“這不關孝直的事情。他舍身為我,我感激不盡。但是大王……”
“好了。”劉備的眼睛裏閃着銳利的光,“如你所言,你先回成都吧。”
諸葛亮一時噎在那裏,半晌才略有憤意地作了一揖,轉身離去。
大事臨頭,劉備不想多生波折。不管諸葛亮怎麽想,怎麽怨自己,他都會為荊州之事盡力,這一點他可以确定。其餘的誤會,就等到一切都平定下來再解除吧。
然而他們還是晚了一步,剛剛回到成都不久,劉備便聞報,荊州遭吳軍偷襲,關羽兵敗,下落不明。
諸葛亮領兵剛剛出發,看起來是趕不及了。劉備心裏空落落的,這些天便覺得心神不寧。
不久之後,救援失敗的諸葛亮撤兵的時候,是帶着關羽的死訊回來的,而且荊州已經盡數落入敵軍之手。其實劉備早已預料到,但是聽諸葛亮親口對自己說出來的時候,他還是覺得一腔血往上湧,一陣頭昏眼花。
“二弟……”
一起征戰沙場多年的兄弟,只在這輕飄飄的一句話間,就已經沒了——這甚至比親眼見證死亡還要殘酷。劉備坐在王位之上,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二弟……是我害了你……”
諸葛亮站在一旁,卻只是面無表情。劉備并沒有在意他的舉動,只是等他好不容易從昏昏沉沉的苦痛中擡起頭來的時候,發現諸葛亮已經離開了。
那之後他病了一場——他幾乎從不生病的。他已經感覺到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而更令他痛心的是,每次諸葛亮來看他,都是跟着一大群臣子一起來的,也那樣賠着一臉毫無真誠的的笑,說些身體康健之類的話。
他覺得心裏憋氣,于是看着群臣說,“我欲病好以後,發兵征讨東吳,奪回荊州,報二弟之仇。你們意下如何?”
大家議論紛紛,諸葛亮只是低頭不語。
“你們都別嘀咕了,都來說說?”
大家瞬間沒了動靜,一個個都看着自己的兩腳中間,仿佛能從地底下看出來塊金子似的。
劉備冷笑了一聲:“孔明,你說。”
“臣覺得,法孝直若在,他說什麽主公必然會聽,臣覺得不如設引魂之法,問問他的意見。”
“諸葛亮!”劉備狠狠一拍旁邊的桌子,震得茶碗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群臣吓得一縮脖子。劉備從來沒有當着他的面這麽叫過他的名字,然而這一次,他真的是忍無可忍。
居然會弄到今天這個局面。劉備啊劉備,他在心裏狠狠地嘲笑自己,你還真是笨到家了,活該你修煉一千年不成。
諸葛亮倒身下拜:“亮出言不遜,請大王責罰。”
“算了,你們都出去吧,你也出去。”劉備揮了揮袖子,又躺了下去。
真的倦了,從來都沒有感覺到這麽疲憊。他不知道怎麽就想起前世,有一只與他相識的修仙的水鳥拿他開心,問他:“你整天睜着眼睛不能阖上,不覺得累麽?”
廢話,魚有能閉眼的麽。他心裏想着,嘴上卻說,“不累呀,習慣了。”
“哈哈,小笨魚整天看着自己喜歡的人,當然不會覺得累!”水鳥說完,撲棱着翅膀飛走了,小鯉魚被開了玩笑,卻也不覺得生氣。
不知道那家夥現在在什麽地方逍遙呢。劉備閉上眼想。如果能見到她,他想告訴她,不是這樣的,自己是會累的,就算習慣了也會的……只要自己不再只看着他而已,只要自己試圖走近他,就終有一天會被這沉重的愛、無法跨越的差別、太多的顧慮而壓垮。
他以為自己足夠堅強,其實,還差得很遠。
這一世當比千年修行還讓他對世間萬物體味深刻,倒是個極好的磨練,只可惜……
窗外夕照餘晖旖旎,斜落在他的臉上,又是一天行将結束。
總會有那麽一天,他的世界裏,太陽将不會再升起。
之前發兵東吳之言雖然只是一時氣話,卻在他心裏埋下了一個種子。
這段時間他身體好了很多,沒事便翻找一些有關奇術、法陣的古書,想要尋得破東吳之法。
而諸葛亮,自上次不愉快以後,便一直在益州各郡縣視察民情,修築水利工事,常常不在成都。劉備想找他議事,也只能書信來往,四平八穩的公務信函,不帶感情的腔調。每次拿着那些信件,他都會無由地恐懼——他現在已經不知道,到底是諸葛亮真的不把他當回事了,還是自己傷他傷到了低,一切都無法挽回。
他并不想挽回什麽,并不想。他只是怕他傷心,無端的怕,沒有辦法拯救。
若不是後來聽聞漢帝被害,曹丕篡漢自立,諸葛亮恐怕還不肯露面。
在孝愍皇帝的祭禮上,劉備看到一身素衣的諸葛亮。長久的離別之後,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天下不可一日無君,請大王承襲帝位,以繼漢祚。”
之後的百般推辭,就是虛禮了。大家都心知肚明,也都在等這些禮節結束。
而稱帝大典的時間也定了下來,一切都準備就緒,百姓們聞之歡欣,官員們也都面帶喜色。一國之喜,亦不過如此。
劉備的心裏,仍然沒有喜意。
結婚的時候沒有,稱王的時候沒有,稱帝的時候也沒有。人間的繁華從來就與他無涉。
等待吉時的時候,他聽到站在他身邊的諸葛亮輕聲說:“大王……唔,臣該改口叫陛下了。陛下,臣能不能鬥膽問一句,孝愍皇帝的死訊,您是從何得知的?”
“民間風傳。”劉備知悉諸葛亮之言所謂何事,只是冷笑,“你知道,我不想讓他死,百姓和群臣也想讓他死。”
“百姓之言,本來真假難辨;群臣也是揣度陛下的意思,那陛下自己呢?”
“孔明,你就料定了,我不會把你如何?”
諸葛亮淡淡地笑了:“臣這條命都是陛下讨回來的,陛下願意把臣怎樣,臣都沒有怨言。但是有些話,臣不說不行。”
這些話如一根根針刺入劉備的心裏,他眯起了眼:“既然你想說,為什麽不都說出來?”
“有些話當說,有些話不當說。”
“你又如何知道哪些話當說,哪些不當?”
“陛下想聽之言,當說。”
“你怎知我心中所想?”
“臣妄斷,然而臣自覺,臣是知道的。”諸葛亮喟然。
劉備定定地看着諸葛亮,只覺得頭腦一陣迷亂。是的,諸葛亮沒說錯,他是想要讓諸葛亮以為他心中如此所想,諸葛亮的揣測正是他多年來示意之心。然而這并不是他的本心——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本心到底是什麽了,苦苦掙紮了這麽多年,他忽然在這一刻覺得,他的心和那已經被他的隐忍扼殺的愛情一起,灰飛煙滅了。
居然會是這樣的結果,就算被無數人說過,這顆心與衆不同,結果還是變了。人心終究會變的,當改變的一刻,前面的一切努力都将成為悔恨。
不過劉備倒是沒有覺得後悔,他反而覺得欣慰了起來。看來,諸葛亮終究還是懂他的。也許他也和我一樣,早已不再愛了吧。這樣想着,他忽然覺得放松了下來。
吉時已到,他一步步登上臺階,走向那人間繁華和冷清交界的至高點。
而這一切于他,終究也是鏡花水月。
看看就罷了吧。
衆臣在下叩拜,他高舉皇帝印绶,聽那山呼萬歲之聲。
萬歲,多諷刺的字眼。他忽然想要流淚,更想要大笑。
不過他終究沒有什麽表情,依舊是那麽肅穆地,一步步走完了整個禮儀。
從此以後百官、武将們和他交往的态度便完全不同了。自他稱王以後,他便察覺了微妙的疏遠和敬意之下藏着的畏懼和更微妙的東西。而自稱帝以後,這種微妙便成了心照不宣的距離。
劉備有些煩躁。他并不是很看重百官們對他的态度,然而自從做了皇帝,想要随便走動就不那麽方便了。蜀中隐秘山林之中,常有隐修之人,非他自去不能訪得。稱帝後,整天都有人圍着他轉,想獨自入山幾乎是不可能的。
“真不知道到底是當皇帝還是當囚犯。”劉備怨憤道,下人皆諾諾,卻還是寸步不離他左右。
“罷了,去找丞相來見我。”
“陛下,丞相不在城內。”身旁的宦官回道。
“他去幹什麽了?”
“陛下不記得了?陛下登基,修建陵寝之事,便交由丞相。昨日風水師于城郊尋得寶地,今天他親自去檢視,尚未歸來。”
陵寝。這兩個字在劉備心裏輕輕戳了一下。死亡如盤旋的鹫鳥,随時可能落下來啄盡他最後的生命。皇帝之陵墓,關系後世子孫,蔭蔽一國百姓……也罷也罷,反正此事,與我再無瓜葛。
“辛苦他了。”劉備撫着桌上的茶杯,“不過,修築之事,就不要再交給他了。他的事情已經很多了,我這就另擇人去管此事。”
“陛下還記得,此事是丞相自己要求承擔的嗎?陛下當時很痛快就答應了,現在要換人……”
“哎,老糊塗了,這事忘得一幹二淨。不過若是換人,應該也沒什麽關系。”
“丞相似乎對此事極為重視,還曾與老奴說過,陛下之陵寝,事關重大,他若不親自監督,是萬萬不放心的。”
劉備冷笑了一聲,“我活着的時候都百般回避,死後之事倒如此上心。真讓人捉摸不透呀。”
“陛下!”宦官撲通跪倒,“陛下何出此言?”
“你緊張什麽,我只是玩笑一句。”劉備搖頭道,“我沒什麽事了,你先下去吧。”
屋內再次空無一人,劉備扶着額頭,斜靠在桌邊對着桌上搖曳的燈火發愣。陵寝,陵寝,都說死亡是長久的安眠。也許吧,或者,也許這一生才是一場夢,死亡才是永恒的清醒。他忽然想嘲笑自己——原來自己如今的一切掙紮,都是為了再夢到一個人一次。
而那個夢的理由,卻可能已經不存在了。他現在只能試圖把這個夢做完。
燈下,打了個瞌睡的諸葛亮猛然轉醒,揉揉眼睛,看着桌上畫滿圖形寫滿标注的白帛。
大概就是這樣了。他點了點頭,又檢查了一遍是否有誤,才認真疊好收起來,打算明天一早交給工匠們。
皇陵內部的結構和機關,經過了數名蜀中最有名的工匠設計,加上他親自協助修改,應該不會有盜墓賊能夠輕易破解。
他的心裏有那麽一瞬間的喜悅——這樣就無人會打擾陛下的安眠了。
接下來,便是徹骨的恐懼。
安眠。他躺在榻上睜大了眼睛,汗水流下來,眼睛澀痛不止,可是他不敢閉上眼。
一閉上眼就會看到躺在棺木裏的劉備,雙目緊閉,棺椁慢慢合攏,那張他眷戀了一輩子的臉,慢慢地暗淡在逐漸合攏的罅隙裏面——這就是他在為他所準備的事情。
第二天睡眠不足的諸葛亮失魂落魄地站在選好的皇陵所在處,聽風水師滔滔不絕地講此處風水多麽不凡。他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在他的記憶裏,劉備好像是在某個時間裏迅速衰老下去的。難道是因為他的道行要耗盡了麽?他似乎已經接受了劉備是個妖怪的事實,他覺醒的法力也讓他能夠察覺那些人與衆不同。盡管如此,之前因為此事而産生的隔閡感卻在逐漸消失,甚至連劉備對他的欺瞞,他都覺得無所謂了。
愛也愛了,一愛就是這麽多年,他們兩人的默契和羁絆,又有誰能夠隔斷?他對自己有所欺瞞又如何?他不是凡人又如何?心動了那一瞬間,就是萬劫不複的開始。可是他心甘情願。
而如今,他正在預料他的死亡,為他準備最後的安息之所。他忽然憂心起來,多少年前的告白那晚之景尚歷歷在目,這些年來他再沒有提過此事,然而他總有種感覺,劉備對自己有感情的,即使他不願承認。
他的心口緊抽起來,他忽然急切地想回去成都,想去見劉備。不管劉備是不是真的愛自己,他都想告訴他,自己的心沒有變。
在永遠失去你之前。
“丞相,前不久三将軍回來了。”忽然有人對諸葛亮禀報。
“哦?他不是鎮守葭萌關麽?”諸葛亮從悲傷中回過神來,搖着羽扇道。
“三将軍聽聞關将軍被害,身着喪服回來,求陛下發兵東吳。”士兵答道,“聽說……他還帶回來一位高人,能夠幫助劉備打敗吳軍。”
此時此刻,劉備正坐在皇宮內,看着面前自稱壽有千年之人,似乎不以為意地翻着他剛剛遞上來的一本古卷。
翻着翻着,他的臉色好轉了起來,“李先生,你似乎真的懂得很多已經失傳的陣法。”
“呵呵,臣李意其不才,徒有幾年道行,雖不及陛下,但也算是……”他和劉備抛來的目光對了一下,便低頭錯開眼神,“不管怎樣,這書中最後一個陣法,定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劉備聽了,徑自翻到最後,眼睛就是一亮。他用手指節敲着古卷,沉吟了一會,又擡起頭看向李意其。
“多謝先生指點,朕感激不盡。只是,您也算世外神仙,卻為何要不惜道路遙遠,随三弟前來見我呢?”
“陛下還記得,您曾自龍神手中救下涪水百姓?那裏是臣故鄉,因而臣心有感激之情,特來相助。這陣法古奧,臣定要自來,為陛下解惑。”
一旁的張飛一直忍着沒說話,看着劉備召李意其上前,李意其低聲在劉備面前說了些話,對着古卷指指點點了一番。劉備大悟一般點了點頭,臉上也有了笑容。
“這麽說,大哥……不,陛下有應敵之策了?”
“陛下”二字從張飛口中說出的時候,劉備仿佛被戳了一下,愣了愣神,向下看了一眼。
“三弟莫急,我自會出兵……”說話間,他的眼神裏卻又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
李意其在一旁看着,微微地笑了,取過筆和紙,在上面畫了很多車馬,又畫一大人,接下來盡皆撕毀。在劉備詫異的目光中,他躬身向後,口稱告退。
劉備頗為驚訝:“先生既然教朕此法,卻又為何……”
劉備的話尚未問完,李意其卻已經消失在大殿的盡頭了——連劉備都沒看到他是怎麽走出去的。
諸葛亮回到城內的時候,只見張飛一身白甲,滿臉殺氣地走出去。他一把扯住張飛。
“将軍何處去?”
“回營準備白盔白甲,同陛下東征!”
諸葛亮只覺得心裏一陣莫名的焦慮,剛想勸張飛莫要沖動,張飛已經急吼吼地走了很遠。諸葛亮看着他的背影,心裏愈發的不舒服,卻又說不清道不明,想了想,也只好搖着頭回府了。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諸葛亮只覺得身體有些不舒服,便在家裏耽擱了幾天。其實他并未做好十足的準備去見劉備。
那麽多的話想和他說,可是真的見了面,他能夠在那森嚴的皇宮階前擡起頭來麽?
曾經一起并肩而行,慢慢地,兩人之間的距離遠了,卻以為還可以追上。直到伸出手來的時候才發現,那人連個背影都沒有留給自己……
就這樣在床上養了兩日,第三日他特意起了個大早,去見劉備。坐在車駕之上,他心裏只覺得忐忑,卻又似乎不是因為不知道和劉備說什麽。
正此時,忽然車邊一騎飛馳而過,馬上之人一身孝服。車夫看了一眼,回頭低聲說:“丞相,那人好像是……張苞将軍。”
仿佛忽然有什麽東西凍結了諸葛亮身子一震,卻覺得頭內一陣暈眩。他想喊出聲,可是喉嚨卻封堵了。他迷迷糊糊地,眼前升起一團雲霧。
霧中似有一人,逐漸走近,看起來頗有仙風道骨。那人走到諸葛亮切近,深深一拜:“丞相,在下李意其,冒昧叨擾,望丞相恕罪。”
“觀先生氣度不凡,當是神仙之體!”諸葛亮并不驚慌,微笑道。
“在下空有幾年道行,丞相才是真仙,見笑了。”李意其拱手道,“在下來只想對丞相說,陛下此次東征,只怕兇多吉少。在下給了陛下應對之法,然而……只怕不能扭轉天命。在下實在不想看到陛下有失,所以來告知丞相,希望丞相能夠阻止陛下東進。”
“陛下東征之心……竟然如此堅定?”
“想必丞相也看到了,張将軍已死……”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諸葛亮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不願自己的揣測是真的,盡管事實已經避無可避。
“陛下恐怕……是要鐵了心去的……”
“若真如此,我也無能為力。”
“不,丞相。”李意其搖頭道,“有些時候,理不能勝而情能勝。丞相若想陛下無憂,還是……”
李意其終究沒有把話說完,卻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諸葛亮一眼,往後而退。
“丞相,有些事情,在下不便多言。告退。”
諸葛亮呆呆地發愣,直到眼前煙霧散了,車夫在耳邊輕聲喚他:“丞相,到了。”
面前就是森嚴的皇宮,諸葛亮的步子頓了頓,剛才李意其的話猶在耳畔。理不能勝而情能勝……
他定了定神,邁步進了皇宮。
好不容易見了心裏惦念已久的人,卻只能看着他老淚縱橫,什麽勸慰的話都講不出。
“丞相來了……賜座。”劉備擦擦淚,招呼道。
諸葛亮謝了,坐下,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只覺得,劉備的哀傷仿佛已經嵌入骨子裏,反而不再那麽可怖,可是諸葛亮知道,恐怕再沒人能夠勸得動他了。
猶豫再三,諸葛亮決定一點點來說,于是欠了欠身:“三将軍之事,臣已知曉,請陛下節哀。”
“哀可節,但這東征,朕是去定了。”劉備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情感,“朕知道丞相想來勸朕回心轉意,還是請不要勞神了。”
諸葛亮輕嘆道:“臣的心思果然瞞不過陛下,然而有一言,臣必須如實相告。殺害三将軍乃範疆、張達所為,和江東并無……”
“好了。”劉備不耐煩地擺擺手。
諸葛亮無奈,只好退而求其次:“陛下報仇之心情,可以理解,臣願意代陛下去東征,定然一舉擊潰東吳,奪回荊州。”
“你若不勝,又當如何?”
“臣自願立軍令狀。”
劉備搖搖頭,站起身來,一路踱到窗邊。
“朕心裏已經有所打算,就不必丞相勞頓了。”
諸葛亮咬了咬牙:“臣鬥膽一問,聽聞陛下曾說過,‘吾得孔明,如魚得水’,可有此事?”
劉備的手握了握,輕輕笑道,“哎,朕本想對丞相親口說的。沒想到誰嘴欠都說了,朕還想看看丞相聽到這句話的反應呢。”
“陛下信任,臣感激不盡,此生難報。然而此時此刻……臣擔心,陛下是不是成了龍,就不需要水了?”
劉備仰天大笑,諸葛亮看不到他的臉,卻只覺得心裏一陣陣空落。
“朕是個沒出息的人,貪戀水中舒服,寧可不成龍,也不願離開呀。”
諸葛亮并未懂其中之意,再想開口問,劉備卻只揮了揮手,“別多說了,三弟去世,我心裏甚是難過,讓我一個人靜一靜。他的司隸校尉之職,便交由你來代管了。”
“兵者國家大事,陛下就這麽信的過臣?”諸葛亮只覺得什麽東西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來,最後卻只是冷言問了這麽一句。
“別來這套,我知道是你信不過我,卻非要反着問,有意思麽?”劉備話鋒毫不避讓,諸葛亮慌忙跪倒,卻一句話都說不出。
“行了,丞相下去吧。”
“陛下!”
“別再說了,來人,送丞相回府!”
一直到諸葛亮出了門,劉備都沒有回頭看一看,聽着大門關了,他仿佛渾身的骨頭節都散了一般,頹然癱在坐榻上。
也不知道發了多久的呆,連這顆心都不是自己的了一樣,呆呆地坐着。忽然,劉備被一聲輕響驚得回過神來。原來是宮中的老宦官前來送茶水。
“陛下好像有心事?”
“沒什麽。”
“陛下,老奴鬥膽,敢問剛才……陛下可是把司隸校尉之職交由丞相?”
宮中常伺候劉備的幾個宦官都和他相熟,雖然說宦官不得幹政,但是有幾位精明幹練者,劉備偶爾還是會和他們說說國家大事,讓他們幫着出主意,有時候頗有成效,那些人也似乎也沒什麽出格的舉動。
劉備此時心亂如麻,更不會多想,點了點頭。
老宦官撲通跪倒,連連叩頭,“陛下,恕奴才多言,只是陛下此舉,怕有不妥。”
“為何?”
“因為奴才聽到一些傳言……有關丞相……”宦官戰戰兢兢地說道,“有些大臣私下議論,說丞相雖然是陛下股肱之臣,然而未有兵權,乃是陛下掣其肘,實則猜忌。如今陛下授予其兵權,他身處重政之要,又有益州治民之權,只怕……”
還沒等他說完,一個茶杯“啪”地一聲在他身邊摔了個粉碎。老宦官吓得連忙噤聲,磕頭如搗蒜一般。
劉備鐵青着臉氣得發抖,指着老宦官大吼:“看來朕是太縱容你們這群奴才了,桓、靈之時,宦豎幹政,怕是就由此而起!看來不給你們點顏色看看是不行的!”
“陛下!奴才絕無非分之想,全是一片忠心,天地可鑒!”宦官的額頭已經青紫一片,卻還不敢擡頭,“奴才并沒有別的意思,之是聽了其他大臣如此議論,鬥膽複述給陛下,請陛下明鑒。況且陛下自己也曾說過……”
“你別管朕說了什麽。丞相的事,只有朕可以說,但你們別人誰都不能妄議!”
“是……奴才知罪,請陛下饒命!”
“算了,你也算是給朕提了個醒,所以這次就放過你。以後再聽到誰給我胡說八道,就來告訴朕,朕非讓他腦袋搬家不可。”劉備閉上眼定了定神,“你下去吧,以後注意點,這種話少說,不然的話,下次這茶杯就該照着你這狗頭上招呼了。”
“謝陛下!”把頭磕出血了的老宦官屁滾尿流地爬出了房間,留下劉備一個人兀自冷笑。
入夜,諸葛亮躺在榻上,只是瞪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棚,毫無睡意。
明日劉備就要出兵東征了,這幾日國事繁忙,他都沒有機會單獨見一見劉備,想說的話,終究也在那威嚴之下未能出口。
寧不成龍,也不離水……麽?諸葛亮冷冷地笑,只怕你早已不顧我這幹涸之心,卻要一意孤行了吧?
“理不能勝情能勝”,李意其的話又在心中一轉。他幾乎是确認劉備對自己有意,然而那又如何呢?他至今不知道劉備為何在逃避這段感情,至今不知道,劉備究竟藏了多少秘密。
若只是愛而已,便當于對方無關。十幾年前他曾開口問過,直到現在,那份愛居然已經沉澱成了相互要挾的砝碼,沉甸甸地墜在心裏。
更可怕的是,如果自己從一開始就想錯了呢?
如果這份信任,根本就是錯置呢?
諸葛亮這樣想着,冷汗涔涔。
就算打心眼裏不想相信,不想相信自己愛錯了十幾年,可是劉備畢竟是妖,這一點毋庸置疑。如果說……如果說……
他抱緊了腦袋不敢想下去。這份絕望而無果的愛,居然在此時此刻,化作無窮無盡的猜疑和恐懼。
第二日天還不亮,諸葛亮就匆匆趕到了軍營當中。此時劉備剛剛起身。他也不管宦官的阻攔,徑自沖了進去。
劉備正在帳內更衣,還沒來得及穿上戰甲,就見諸葛亮氣喘籲籲的跑了進來,跪在自己面前。
“現在來送行,太早了吧?”
“臣有一言不得不進,望陛下……”
劉備揮揮手,帳內的人就紛紛出去了,諸葛亮苦笑了一下,雖然兩人種種隔閡,但是這樣的默契,卻從未變過。
“丞相起身說話。”
“臣望陛下指點迷津,為何置三軍将士性命不顧,置國家大業不顧,一意孤行,出兵東征。”
“我猜便是此事。”劉備嘆道,“時間不多,我不想和你多糾纏。此次出兵我不只是為了複仇,更是為了奪回荊州,進而一統天下。”
“陛下就這麽自信?哪怕李意其已然預言陛下必敗。”
“窺探天命者,總有失手之時。我寧可孤注一擲。”
“一統天下,對陛下就這麽重要?”諸葛亮的語氣,已然咄咄逼人,索性抛了那些禮法身份之物,直言道,“你的身份我雖然早有所懷疑,但是你的心,我從未有過妄測。然而此時此刻,你如此一意孤行,又戾氣甚重,只怕我不多想都不行了。”
劉備聽了并不生氣,反而淡然一笑,“你怕我想要為害人間?”
諸葛亮的指縫間已經有光芒閃動,此時一除妖之陣在腦中成型,他只消片刻,就能夠讓劉備無還手之力。
孰料劉備完全沒有回擊的意思,反而攤開了手,沖他微微地笑。
“想不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