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至清

第9章 念君徒相戀，輾轉意難平 (3)

”

劉備唔了一聲，沒說什麽。

不想諸葛亮卻忽然翻身跪倒在地，叩拜于劉備道：“若如此，亮遇主公，實在是命中之幸。扶保明主，一統天下，亮此生……不止此生，都是多虧主公。多謝主公大恩大德，亮永世難忘！”

劉備只是笑着讓他快起來，“若沒有孔明，我又如何能有今天之局面？我也該說謝謝孔明才是……哎呀，快起來，如此大禮，我可受不起！”

諸葛亮拜了三拜，方才起身。他看着劉備，似乎想問什麽。

你果然還是沒有想起我。劉備覺得有些失落。不過也難怪，他當了幾千年河神，河裏的生靈又何其繁多？向他求教過的修煉者數不勝數，他又怎偏偏想起一條久練不成的小笨魚？

你問吧，如果你問我我是誰，我就什麽都告訴你。劉備看着諸葛亮，恍惚地想。只要你對我還心存哪怕一絲好奇，我都會如實奉告。哪怕那不再是愛。

最後一點保留的情意和坦誠，我都給你。

可是諸葛亮沉默了片刻，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孔明還有什麽事麽？”他幾乎是在催促諸葛亮了。

“本來是主公來找我有事，倒是我說了些有的沒的，實在很對不住……主公，你來有什麽事？”

劉備默然，旋即輕輕笑了笑：“三日之後，我軍當與曹操決戰。望孔明早作準備。”

對于此決戰，諸葛亮早已成竹在胸，之前雖然身體不适，但是此計劃早已拟定多時，并告訴劉備，随時可以與曹操一戰。

而如今，便是争鋒天下之機了。

自記憶恢複後，法力似乎也長了許多，雖然終究是轉世，不能夠盡用神仙之法。但是現在的力量，已經今非昔比。而且他隐約覺得，劉備給他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這感覺比之前還要強烈，然而細究起來，卻無從查知。他本來想向劉備一探究竟，但是大戰在即，他不希望任何人的心情有什麽波動，所以也當做無所謂的樣子，認真為進兵之事籌劃。

大戰前夕，兵馬都已齊備，士氣高漲，可是法正似乎有些擔心，卻又礙于軍心之故，只是沉默不語。諸葛亮知道劉備素來信重法正——恐怕不只是君臣之間的信重了。他看着法正凝視劉備的眼神。也許劉備的心裏還想着自己？恐怕未必。這麽長時間了，自己心裏雖然還有念想，可是只怕如此微妙的相處久了，劉備的心都會冷了吧。

思緒及此，諸葛亮覺得很不合時宜，用力地晃了晃頭，甩開那些不必要的念頭。

“孝直似乎有話要說？”

“唔，沒……”法正搖着頭，但是看臉色卻焦慮的很。

“有什麽話就說吧，如果是影響到軍機大事之言，我自然會酌情處理。”

法正苦笑了一聲：“哪有那麽嚴重？如果真的事關重大，我怎麽會不跟主公禀明？只是我現在擔憂的，不過是我一人的安危罷了。所以才心煩意亂。”

諸葛亮疑惑地看着他：“孝直不是要留下守城麽？怎麽也會有安危之憂？”

法正搖頭道：“我也不知，但是現在我從卦象中所見，此次戰役折損之人，當是我自己。”

“這……”諸葛亮驚訝，“這不大可能，難不成曹軍會攻入城內？”

“不會的，卦象中亦有斷定，此戰當勝。”他說着擡頭看了看諸葛亮，“而且孔明與主公，皆有小苦。”

“小苦？比如，受傷一類？”

“當時如此。但是我力止于此，再多的東西也看不出了。”法正笑了笑，“其實我窺探天機已久，早有自己命不久長之準備。只是如今這情勢詭異的很，我也不解其中意味。”

諸葛亮沉吟片刻，揮了揮羽扇，“也罷也罷，既然是天機，那終歸是不可逆轉的，知道了也無益。随他去吧。”

第二天出戰之後，諸葛亮專注于戰事，并未多慮昨晚法正之言。只是聽聞劉備和自己将會受傷，他有些放心不下，一直跟在劉備身邊，生怕出什麽纰漏。

大軍混戰多時，曹軍眼看士氣不振，逐漸向後退卻；其後陣之中，卻忽起紫紅色異彩，頓時天色昏暗，邪風四起，天空中似有鬼哭，聞之令人喪膽。

“曹操連這個都拿出來。”劉備輕輕一笑，“我就預料到有這一招，郭嘉給他的幻陣之書，也到此為止了。”

“這個，主公識得？”

“再過一會，鬼哭聲愈發凄厲，地下将會翻滾起膿血，碰到的人，都會慘死當場。而曹軍恐怕早有準備，有防避之法。”劉備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輕描淡寫，仿佛在說昨日刮大風，吹折了幾根樹木一般。

“那……我們該如何是好？”

“這幻陣雖然強大，卻無比脆弱，只要直沖入其陣，以法擾亂其陣，便可破解。孔明，你且在此守着，我去破之！”

諸葛亮沒有聽從劉備的話留在原地，而是一路跟了過去。眼見着天空愈發昏沉，而大地也開始随之色變，觀之令人心驚。

“主公！既然曹操知道會如此，定然有防備！你怎可貿然前去！”

“他不會有防！”劉備自信滿滿地沖上前去，眼見着那紫紅色的光詭異得瘆人，在眼前晃個不停，諸葛亮只覺得眼熟，忽地靈光一閃，他記起前世修仙之時曾接觸過此幻陣。

有人沖陣，陣則破，然沖陣之人必死無疑。原來曹操并非以此陣破軍，而只是想引劉備來自投羅網！

劉備大概也是知道了這一用意，看到此陣的時候，便有了必死之決心，所以才會那樣閑然若定。

陣破則曹軍必敗，然而即使如此，曹操也要用此法誘殺劉備。若劉備死，則曹軍必有反撲之機。

主公啊，曹操的這等用意，難道你還看不出麽？諸葛亮咬咬牙，直追了過去。

“孔明！”臨近幻陣的時候，劉備回了頭，對他喊道，“孔明，接下來，就交給你了！”

主公，諸葛亮在心裏恨恨地想，你怎麽就覺得，我的這點法力能夠與曹操的陣法抗衡？

你怎麽就認為，我會眼睜睜看着你死？

諸葛亮毫不猶豫打馬飛奔而上，伸手使法絆住了劉備的馬。那馬驚嘶一聲，原地跳了幾步，開始發狂地掙紮，把劉備從馬上摔了下去。趁此時，諸葛亮躍馬前進，絲毫不理會劉備的驚呼，直直闖入幻陣。

進入陣內的一刻，眼前只見血光一片，渾身劇痛難當，模糊的意識裏面，只見到幻陣分崩離析。諸葛亮強撐着爬起來，把手裏的劍擲向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術士，也不知道有沒有射中，便失去了意識。

曹操沒有殺得了劉備，而大軍又被擊潰，再無勝算，只好班師回朝。漢中自此歸劉備所有。

一幹人等歡欣鼓舞，集體建議表奏劉備進位漢中王。劉備心裏煩躁，只說随你們定奪，去吧。就把衆人轟了回去。

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諸葛亮，他什麽心情都沒有。

諸葛亮替他沖陣以後，他及時趕到，用療傷之法護住諸葛亮心脈。無奈此陣尤其厲害，即使如此，也不過能夠維持其一口氣在，要想救活他，只怕難上加難。

他握着諸葛亮沒有血色的手，他覺得自己哭出來的話，也許心不會這麽痛，但是淚水仿佛都凝固了。

就像一條離開水的魚，很快就會幹枯，失去眼淚，失去生命。

“你這個傻瓜，居然想替我去死。可是你不知道，你若不在了，我是活不下去的。”他喃喃道，“你怎麽就不知道……”

是啊，他怎麽竟會不知道，自己明明可以告訴他的。只是以為還有時間，以為等到諸葛亮實現了夢想，就什麽都可以說，可以做了。

夢想太遠，死亡卻太過切近。

劉備不知道該想什麽，他忽然覺得無比的倦，真想回去，再成為一條魚，安靜地享受那樣的生命，甚至可以不去修仙，靜靜等待短暫的生命如昙花一現。

只是他已經失去了回去的路，可以歸去的地方，如今正在他的眼前慢慢枯竭。

而若是真的給他再選擇一次的機會呢？他凝重地想，怕是不行，自己不會那樣惬意的——他也必然會走這條路的，再選擇一次這樣千年無果的守望。靈魂豐盈的人也許是被天定了如此的悲劇，而他們也要如此固執瘋狂地走下去。

“孔明，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他終于哭了出來。

門好像在響，有人敲門，很輕很輕地，然後逐漸加重。

“不見！”他大吼。

“主公，是我。”是法正的聲音，劉備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他進來了。

“後天就是主公登王位之典了，你不去準備一下麽？”法正笑得若無其事。

“孝直，別和我玩笑了。”劉備有氣無力地說。若面前的人不是法正而是別人，他恐怕連說話的心情都沒有。

“我可不是玩笑。”法正嚴肅起來，“沒有他，你也要走下去。”

“沒有他，我繼續走下去也沒有任何意義。”

劉備說着，又轉過頭去，看向氣息微弱的諸葛亮。

“你打算，這樣守到什麽時候？如果他真的……真的沒救，你又當如何？”

“我……我願意這樣一直幫他護着心脈讓他活着，然後自己去完成一統。”

“即使如此，這也不是他的功勞。”

“為何不是！”劉備充血的眼睛盯着法正，“他為取漢中寧可失了性命，就憑這一點，他就是我的第一功臣！”

他的吼聲仿佛撕裂般沙啞，看起來像頭暴怒的獅子。法正卻毫不畏懼地看着他，輕輕搖了搖頭。

“有很多事情，不是你能決定的。”

劉備死死地盯着他看了很久，那眼神仿佛預示着，下一刻就要跳起來用劍斬了他。然而最後他什麽都沒做，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孝直，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他願意用自己的命換主公的命，主公你也願意做同樣的事情麽？”法正卻并沒有離去的意思。

“只要可以。”

看着劉備毫不猶豫的眼，法正笑了：“我也願意。”

“孝直？”

“主公，我懂換命之法——此術太過逆天，只能使用一次，我一直都未用過，今天怕是能派上用場了。”

“你是說，用我的命換他活下去？”劉備已經露出驚喜之色。

“不，用我的。”

劉備瞪大了眼睛，“這……”

“只是，主公你是明白我的秉性的，我法孝直絕不做虧本的買賣，別人給我多少，我都要還回去；別人拿我多少，我也要取回來。所以我想和主公提兩個要求，作為換命之交換。”

“我不能犧牲你來救他，什麽條件能夠換一個人的命！”

“主公啊，我知道你心裏不忍。但是我現在可以告訴主公，我昨日已經算出，此次漢中一戰當折損之人，正是我自己。”

“孝直……”劉備愕然，“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沒有騙主公，我已經對孔明說過此事。當時我們還頗為擔憂，是不是這意味着曹軍将會攻入城中。現在看來……原來是連上天都知道我法正對主公的心啊！”

劉備的手握緊了，手背上的青筋凸出，好像直直地，硌到心裏去了。

“我這輩子欠的情，怕是永遠都還不清了……”

“你不需要還，你沒有欠我什麽。”法正抱緊劉備的手臂，“我覺得對我來說這很值，我對主公所求之物……我覺得，值得我用性命去換。”

“你想要我給你什麽？”

法正急切地說道：“我沒有主公那麽寬廣的心，可以安靜地愛，不要回應。我希望我付出了真心的人也能真心待我……可是我知道，主公不能。可我還是想要主公的回應，哪怕一次。如果不能給我真心，那至少用身體……給我一夜就好，我此生無憾了。”

好像被無數條蛇咬噬着，那顆心寸斷般的刺痛無法言說。劉備抓緊法正的手，只覺得自己手心裏津津的全是汗水。

“你真是傻……用自己的命，換明知沒有感情的一夜雲雨麽？”

“不只是我一夜雲雨而已。還有……換他活着，你也活着，為你換一次機會讓你不會白白愛一輩子，換你如此多的付出都不會白費。”法正低語道，“也許別人會說這次我法正虧了，但是我覺得，這樣讓每個人都滿意之舉，實在很值得。”法正喃喃道，“我再不會有機會做這樣劃算的買賣了。所以求主公定要成全我。”

多麽無望的愛，每個人都是，心甘情願成為那顆心的囚徒。劉備抱緊了投入自己懷裏的法正，他能感覺到，法正的心在狂跳個不停。

劉備不敢去看昏迷的諸葛亮，抱起法正，匆匆地進了內室。

他把法正放倒在床上，試圖去吻他——他此時此刻才意識到，自己是第一次去吻一個男人。他碰到那張唇，用舌頭去試探，他感受到法正熾熱的溫度和渴求。不知道諸葛亮的唇，吻起來會不會也是如此。

他努力讓自己不去想諸葛亮。就算他只愛着那一個人，他也不想用這樣的方式辜負法正，也玷污對諸葛亮的愛。他知道那種愛到極致感覺，他只是心疼這個抱着自己的人——那眼睛裏的媚态恍惚，其下真實所見的是滿滿撕心裂肺的絕望。

即使不能夠給他真心，至少在這種時候，要對他的愛心懷敬意。劉備如此想着，讓自己什麽都不去想，安心地吻法正。

劉備把自己的利器埋入法正的身體裏，感受那人柔軟的溫度，法正呻吟的聲音此時此刻聽起來有些不真實。有那麽一段時間裏，他覺得自己什麽都可以不想，只放縱自己沉浸在這最單純的沖動當中。然而心底的凄涼，仿佛冰冷的泉，還是源源不斷地湧，不能阻絕。

情事越是熱烈，越覺得寒冷不可抵禦。

他們抵死纏綿，直到兩人都沒有了力氣，法正還是蹭過來，拼命地吻他，仿佛要從他身上榨取什麽似的。

法正在流淚，劉備能感覺到，因為黑夜裏他摸到潮濕的臉頰和脖頸。他小心地去吻，去撫慰，他聽到法正在耳邊輕輕說：“第二個請求，我想讓主公在孔明醒來以後，就把你的過去都告訴他。我知道主公想讓他知道……即使你真的對他無所求，也應該讓他知道。”

“孝直……我……”

“求求你主公，想到你仍如此痛苦，我死也不會安心的。”法正在黑暗裏哭泣，“你不愛我，也可以給我這些，為什麽你他明明知道他心裏有你，卻不向他索取哪怕一句話的回應？”

“好吧，我答應你，孝直，我會告訴他的。你一定要安心。”

你一定會安心……

那一日劉備進位漢中王的大典之上，多日不曾露面的諸葛亮出現在群臣之首，而法正卻不見蹤影。劉備依舊賜法正以高位、器物，好像他還能回來領受一般。

還好，他已經得到他最想要的東西了……也許還有遺憾，但是足夠了。

而孔明，我還能給你多少東西？劉備站起來，群臣朝賀，在那山呼海嘯般的道賀聲中，他只覺得天地靜谧，萬物無聲。

除了那一個人的聲音。是的，他聽得到，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他在咆哮的浪濤之中，聽得到河神的呼吸。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有劉備X法正，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