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念君徒相戀,輾轉意難平 (2)
二分精神,帶着趙雲和張飛一路進川,把荊州托付給關羽守衛。
諸葛亮走水路,一路暢通無阻,自然第一個尋到了劉備處。此時雒城已破,劉備軍正在屯紮休養,等待一舉進攻成都。
走入軍營的時候諸葛亮忽然心生感慨,眼看取川将成,自己的三分之策,也就要實現了。接下來只要等待時機,他相信憑借自己的力量,一定能夠一統天下。
扶保明主,助天下太平。就好像與生俱來的夢想一般,忽然在這一刻看到了曙光。這樣想着,一路走起來的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孔明,我等你多時了。”
劉備就站在大帳前,沖他微微地笑,那笑容是暖的。諸葛亮看着他,這樣覺得。他整個人都是暖的,不管有多少隔閡和誤會,也是那樣融融的感覺,一直暖到心裏。
“主公。”諸葛亮上前施禮,“亮來遲了。”
“好啦,別說這些客套話了。孔明一路辛苦,随我進賬。”
“士元他……”諸葛亮還猶豫是不是要作出些悲傷的表示,劉備卻輕輕地搖頭笑了。
兩人步入帳內,諸葛亮滿肚子的疑問在心裏繞了無數個圈,最後說出來的卻是:“主公,主母前不久離開了。”
劉備沉默了一下,點點頭,“我知道了。阿鬥怎麽樣?”
“他很好,身體也比以前健康了不少,我上次見他面色紅潤,也胖了許多。”
“多虧尚香了。她是個好姑娘。”劉備笑着倒上一杯茶遞給諸葛亮,“她臨走之前,有沒有對你說什麽?”
諸葛亮搖搖頭,“她……”
話還未說完,有人掀開帳門走了進來。諸葛亮定睛一看,只見一書生打扮之人從容而入,抱拳向這邊行禮。
“見過主公。”他又轉向諸葛亮,“這位,就應該是主公成天念叨着的諸葛軍師吧?”
成天念叨……諸葛亮皺了皺眉頭,看了劉備一眼,“這位是?”
“哦這位是法正法孝直,我剛來之時便棄劉璋投于我軍帳下,幫了不少忙。”
諸葛亮看向法正,那人眉眼清秀,乃至略顯媚态,可是隐隐又雜有幾分犀利和老道,難以盡述。這樣的長相就讓諸葛亮有些不大放心,又聽說他是棄了原主劉璋投奔而來,只覺得有些不舒服。但是看起來劉備頗為信任他,自己也沒說什麽,只是笑着見了禮。
“孝直多出奇計,而且……似乎頗懂占問天道之術,聽說可以窺知未來。”
“不才只是略有所學而已,但願能夠助主公一臂之力。”法正笑道,“主公,前不久我占得,近日蜀地将降大雨,整個涪水都要暴漲,恐怕是水災之兆。因此來禀告主公,是否要暫緩進軍,準備防禦洪水之事?”
“可是,三弟不日将要抵達,此時正是進軍良機。”
諸葛亮搖搖頭,“主公,如果真的如孝直所言,會漲洪水的話,只怕會拖累我軍進兵。”
“孝直。”劉備看向法正,“你可探知,這洪水将會波及多大?”
“恐怕……相當嚴重。”法正嘆道,“似乎因為這些年來,蜀中法度廢弛,百姓多行不義之事,因此上天怪罪下來,特派龍神降雨,致災禍于此地。”
劉備一拍桌子,“法度廢弛,明明是居高位者暗弱無能所致,緣何怪罪百姓!”
“居高位者……不是已經有主公前來取而代之了麽?”法正眯起眼睛,微微的笑。
劉備憂心忡忡地站起來:“可有具體時辰?”
“主公你要幹什麽?”諸葛亮看着劉備這副樣子,也緊張起來。
“我試試,能不能阻止此事。”
向法正詢問了具體時辰,劉備匆匆率兵趕到涪城,為了以防萬一,他還帶上了法正和諸葛亮。雖然不知道諸葛亮前世殘餘的力量有多少,但是想起上次逆轉局勢的一擊,他覺得還是帶上諸葛亮比較妥當。
“我們幾個都離營,有些不妥。”法正說,“不如留下我或者諸葛軍師守衛雒城。”
“沒關系,盡快去盡快回來。只是守城的話,黃老将軍和文長應該沒問題,而且三弟和子龍就要到了,不會有事。”
抵達涪城城郊河畔,湯湯之水奔流不止,一望無際。此時正是汛期,而天空陰雲密布,一看便是有雨将至。若真的大水來臨,沿河的村鎮城池,恐怕都要受到波及。
“主公,若真是天将災禍,你又如何阻止?即使能夠阻止,也是逆天而為,會遭天譴的。”
劉備笑了,“上天之神也不是不懂通融,我盡力與他們講明道理,想必總有成效的。”
“主公居然懂得與神仙溝通之道?”法正看着劉備在地上排布陣法,甚是驚奇,“我雖對此類事務有所學習,但是尚未知曉如此深奧之事。”
“我也不确定,第一次嘗試,但願可以奏效。”
戌時剛到,只聽南邊天空雷聲陣陣,劉備點了點頭,念起咒語,運作其法陣。不多時,只見天空一道刺目的光芒,法正和諸葛亮都驚得合不攏嘴——竟然是一條巨龍盤桓于雲端,緩緩地落入法陣之內。
“龍神大人,冒昧叨擾,在下萬分抱歉。”劉備施禮道。
巨龍落在地上,化為一個青袍男子:“你居然懂得召神之術?倒是不簡單。說吧,你有何事?”
“求龍神法外開恩,放過涪水切近所有百姓一條生路。”
龍神皺了眉,“這是天帝的旨意,我怎能違抗?更何況蜀中法度廢弛,理當遭此劫難。”
“法度廢弛,乃是劉璋及其官員無能,非百姓之過。”
“有些罪過,是他們自己犯下的。”
這時諸葛亮上前一步,“龍神大人,在下鬥膽一言。在下覺得,刀兵過後,百姓們已經深受其苦,算是遭了劫難。若是再降下洪水,只怕太過嚴苛。聽聞天庭也通人情,還望法外開恩。”
龍神沒有馬上回答,反而饒有興趣地看了一會諸葛亮,“你……我倒覺得有些面熟。難不成你前世為仙,被投入凡塵中來了麽?”
站在後面的法正打量了一會諸葛亮,暗自點了點頭。
諸葛亮不知道怎麽回答,只好低頭不語。
龍神沉默片刻,“你們的請求,恕我難以答應。凡事皆有因果,若執意妄為,只怕會後患無窮。”說着他又化身為龍,騰空欲去。
黑雲層層負壓,濃重得讓人喘不上氣來;這一場雨,恐怕将會天翻地覆一般浩大。
諸葛亮和法正都皺緊了眉頭,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見劉備輕輕搖了搖頭,“那龍神大人,得罪了。”
他說話間,擡起手來,指尖微光凜動,竟然發散出無窮的細線一般,法陣也呼應着他,繞向騰起的龍神。
那條龍一時間居然動彈不得,停在空中了。
“你……你身為人,卻有如此強的妖氣,看來道行不淺。”龍神怒道,“你這妖物設計困我于此地,是想幹什麽!”
劉備翻身跪倒,連連磕頭,“龍神大人,我非有惡意,只是怕您不答應,所以才設計挽留。”
“狡辯!布陣之前便下了扣子,分明是威脅于我!”
“我不是威脅大人,只想求大人放過百姓一條生路!蜀中法度廢弛,我心裏明白。我保證,我治蜀之時,一定嚴明法度,絕不對作奸犯科者姑息縱容,以德治民,絕不懈怠!”說着他又磕了幾個頭,“我之誠意,無可剖白,望大人明察!”
“治蜀……你就是未來的蜀主劉備?”
“在下正是。”
龍神冷冷而笑:“你身為人主,卻要任意妄為麽?”
“在下只是為全一顆愛民之心。”
“愛民亦要有法有節,不能恣意妄為。否則天降災殄,必不能逃!”
“龍神大人,我知道此道逆天而為,将遭報應,但是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還望龍神大人開恩。”
“哼,你身為一方之主,一舉一動皆牽涉天下大計。難道出了什麽事情,其後果能是你一個人能夠承擔的麽?”
這話戳動了劉備的心,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身邊的諸葛亮,一時間心裏百感交集。自己若強扭天意,豈不是又和當初河神之過一般無二?妄救有罪之人,難道好過妄殺有罪之人?畢竟有罪者該殺而不該存。河神當年只是越俎代庖,擅自妄為,而自己如今,豈不是亂了天地之法?
他咬着牙,不知如何自處。他只覺得殺人和救人定是不同的,其餘的,便來不及想了。
只是他也曾目睹當年的水災,生民流離,家破人亡,那等慘狀,想想便覺得揪心。他再也不想看到此等景象,至少在他目力所及之處。
思及此處,他再拜道:“若此處百姓無禍,而禍及他地百姓,我自然不願。但若非如此,恕我堅持己見。”
龍神被他困着不能走脫,又見他如此固執,只好嘆道:“也罷,我今日只降一半的雨,另一半,我當奏明天帝,擇日降往別處。這樣此地雖有水災,但不會傷及太多人的性命。”
“多謝龍神大人開恩!”劉備大喜道。
“但是請你記得!天下之事,因果相扣,不可動搖。你今日之舉所種之因,将來必有其果要你承擔。我再問一遍,你可願意?”
“無論何等惡果,只要不傷及百姓,我皆願承受!”說着劉備收了手中之法。龍神脫了束縛,擺擺尾巴,便消失于浩浩層雲之中了。
幾人往回趕的路上,天便下起雨來,雨水如瓢潑一般,把他們淋了個透濕。氣氛有些沉重,一時間沒人說話,頂着雨默默前行。
劉備想着剛才龍神之言,心裏七上八下,很不安穩。他并不知道自己所為是不是對的,一路唉聲嘆氣。
走在他切近的法正許是聽到了他的嘆息,特意湊上前來:“主公,莫要憂慮。法可改,而人命不可複。存人之事,總歸是好的。”
“你倒是很會察言觀色。”劉備看了他一眼。
“呵呵,我連天機都能窺視,何況人心?雖然不能讀心中所想,但是若讓我做一番猜想,還是不難的。”
“你妄察天機,難道不怕折損陽壽?”
“主公連天神都敢忤逆,我怎麽就不敢多看幾眼了?”
劉備讪讪地笑:“你不能和我比這個,我……”
“并非凡人麽?”法正倒是膽大,毫不忌諱地說道。
劉備沒有理他,而是回頭看了看默默走在後面的諸葛亮。他以為諸葛亮聽了龍神的話會來問他什麽,可是諸葛亮卻毫無疑惑之色,連想問一問的表示都沒有。
他早就知道諸葛亮對自己心裏有疑,若他來質問,劉備倒并不擔憂。反而是這樣看似無事,倒更讓他百爪撓心一般痛苦。
說是自己不在乎,無所謂諸葛亮是不是心裏有自己,然而終究還是希望他能夠有所回應吧,希望他,能夠對自己和對待他人有所不同。
果然,他已經不再對我有意了麽?劉備的心微微地顫抖了一下,鼻子發酸。
也罷也罷,知道他曾愛過自己,這樣已經是奢望了。劉備對自己說。本來想要給他的,就是功績和前途。我沒有絲毫所求。
這樣想着,終于臉上流過的水裏面,多了一絲溫度。還好雨如此大,讓別人看不到自己在哭。當年自己還是一條魚的時候也是如此,第一次能夠落淚的時候,因為身在水中,便無人察覺。
“主公……”正在胡思亂想之間,背後的諸葛亮忽然輕輕叫了他一聲。
“孔明有什麽事麽?”劉備沒有回頭,話語卻平靜如常。
“主公還在為剛才之事擔憂麽?”
“啊……還好,并沒有。我在思考入川之事……”劉備支吾着,眼淚卻愈發止不住。
當年小鯉魚去詢問河神修煉之法的時候,河神曾對他說過,不要哭着還要裝作若無其事,你在流淚,我知道。
現在的諸葛亮,也知道自己在落淚麽?
如果是這樣——姑且相信是這樣吧——就足夠了。劉備想,即使為了他,我也不能再哭了。
他偷偷擦了擦淚,不過沒有注意到,法正其實一直在默默地盯着他看。
回到了營帳,劉備換了衣服便躺下了。這一路太累,也消耗的太多了。他純粹是在一直燃燒自己的妖氣,消耗道行,從無彌補之機。不過他完全不在乎這些。
睡一覺吧,睡一覺起來,還要處理災民的事情,還要商議如何進軍,還要……
還沒想完有多少事等着他辦,他便已經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雨小了一些,但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看這天光,似是半夜,卻不知怎麽就醒來了,便再難睡去。于是躺在床上輾轉不定了一會,決定出去走走。
披上蓑笠,劉備在雨裏沒走幾步,就見有人立在雨裏,面前微光閃閃。
是法正,不知道他又在看什麽。劉備好奇地走過去,站在他身後。
良久,法正收了術,在原地立了片刻,轉身剛要走,迎面卻正對上劉備的臉。
“哎呀!……籲,是主公啊,吓我一跳!”法正撫着胸口道,“主公怎麽在這裏,不去睡?”
劉備為自己的惡作劇得逞頗為自得,壞笑道:“醒了睡不着,覺得裏面悶,出來走走。”
“既然如此,我有話要和主公說。”說着法正做了個請的動作,示意他進屋談話。
兩人對面坐定,法正有些猶豫地開了口:“恕我冒昧,剛才我對主公和軍師的前世稍加窺察……我覺得,軍師既然是神仙轉世,雖然不能夠完全使出其力,但若用法稍加引導,是可以讓他發揮出一定的力量的。我想,要不要……”
“最好還是不要。”劉備搖頭,“我不想讓他牽涉于神怪之事,他這一生有他的任務,我能幫的,就盡量幫他,他已經很辛苦了,這些事,知道了還是太過麻煩。”
“可是蜀地之人多好神怪之事,懂得法術仙道之為者頗多,如果他有神力相護,會事半功倍。若沒有,只怕進軍途中,會有險噩。”
“原來如此。”劉備撫着下巴沉吟道,“如果有這樣的考慮,還真的應該将他的潛力引導出來。不過這樣,他會不會也相應地,回憶起前世之事?”
“這個我也不知道,也許因人而異。神仙轉世,我第一次遇到。不過我想,這樣做對他是沒有害處的。我不敢擅作主張,請主公定奪。”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做吧。只要孔明願意,我覺得沒什麽關系。”
“那我擇日去辦。”法正說完,站起身來,似乎要告辭離去,可是好像又有什麽事要說,在門口徘徊了片刻。
“還有什麽事麽?”劉備柔和地笑着,“如果覺得雨太大,不如就在這裏歇息。”
“主公啊……”法正長嘆一聲,“恕我多言。可是……你這一生,就真的只是為了他一人麽?”
劉備聽法正如此發問,心裏沉了沉,但還是笑了起來。
“是。”
只要一個字就夠了。
法正的眼神有些迷離,他慢慢走到劉備面前,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他?”
“告訴他又如何。你知道,我們不可能……”
“可是他似乎也對你有意。”
劉備拍了拍法正的腿,“什麽事都瞞不過你,沒錯,不過現在……我也不确定他的想法。”
“你不是不确定,你是在騙自己。”法正馬上答道,“你知道,他的心裏也有你。”
“那又如何?”劉備反問道。
法正沉默了,低着頭看了一會地面。
“我也不知道怎麽能夠幫你們……我是很希望主公能不那麽辛苦。”
“我不辛苦,真的。”劉備笑道,“謝謝你的心意,孝直。”
“可我還是覺得,主公至少應該讓他知道。這樣的付出毫無回應,我覺得我做不到。主公即使可以做到,也會很痛苦吧。”
“也許吧。但知道了只會徒添煩惱罷了。我說過,我只希望能多替他承擔一些東西。”劉備道,“至于回應,我從未想過。沒錯,我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做不到了,但是有些事情,做不到也要做。”
“做不到也要做……”法正的笑容格外苦澀,“我或許明白了。”他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請主公休息,正告退。”
第二日,趙雲和張飛也率兵趕到雒城。大軍合力,直取益州之核心。成都雖然城堅,但是禁不得劉備全軍協力;加上收了西涼馬超之軍,更如虎添翼。劉璋無奈,只好開城投降。
入成都那一刻,大家歡欣鼓舞,劉備分了金銀與衆将士作為獎賞,又大賜田舍宅院給衆人,尤其是諸葛亮,給了他最大的一個宅院。
諸葛亮望着這空蕩蕩的大宅子只覺得好笑,他家裏人不多,實在不知道要這麽大屋子有什麽用。
即使如此,劉備好像還沒過足賞賜的瘾,沒幾日又親自帶了不少的東西來諸葛亮家裏,依舊是賞賜之物,攤了一堆。
“主公啊。”諸葛亮無奈地搖頭,“你什麽時候學會用財物籠絡人心了?”
“早就會了,只是之前沒什麽東西可賞。”
看着劉備洋洋自得的樣子,諸葛亮憂心忡忡道:“主公,亮與子龍将軍之前之進言,主公可聽得一二?”
“放心好了。”劉備拍了拍諸葛亮的胳膊,“大軍師,你的話我怎敢不聽?除了賞賜出去的那些金銀,其他錢財糧食已經盡皆放歸原處,留作公用。而宅院田産之類……也如你所言,盡量歸還原主。只是……”他看着地上的東西,“只是給你的東西,絕不能少一分一毫。”
“我家裏零星幾人,住偌大一宅院,用這些豪華器物,不會覺得浪費麽?”諸葛亮看着劉備,“而且,別人盡皆削減賞賜,獨獨給我這些東西,主公讓我出去臉往哪兒擱?”
“這裏有些東西,是我從左将軍府倒騰出來的,算是把我的份兒,私下裏分給你的。這樣總行了吧?”
“主公啊……”諸葛亮從那些東西中間小心翼翼地趟過去,“你明知道,我不需要這些……”
“我也不知道該給你什麽。”劉備定定地看着他。
諸葛亮故意不去看劉備的眼,卻把目光投向窗外。
“這些東西,主公要麽拿回去,要麽賞賜給別人。這宅子……我知道就算讓你收回去你也不會收的,我暫且留下。如果主公真的願意給我東西,就把雙流縣郊那些無人管的荒田給我好了,那地方土地還不錯,我看它荒着怪可惜的。”
“我劉備入川,首席功臣只得幾畝荒地,這說出去你讓我的臉往哪擱?”劉備笑道。
“好大一片呢,都是肥沃之地,也不算少。而且還有這麽大的宅院,怎麽就沒地方擱臉了?”諸葛亮毫不猶豫地反唇相譏。
“我說不過你。”劉備揮揮手讓人把東西搬回去,“那就依你所言。”
“謝主公。”
看着下人們把東西一點點搬出去,兩人相對而坐,一時間居然冷了場。劉備自覺尴尬,輕輕咳嗽了一聲。
“孔明,你的家眷還沒搬來吧?”
“還在途中。”
“那就好。”
然後便又沒了話。
只是這樣坐着,不知怎麽就回憶起初見之時兩人同行同止,一起處理公務,乃至夜聊無眠的時光了。
原來有很多時候,相見甚歡,是因為彼此尚未了解麽?待到發現對方有如此多的秘密,彼此有多少隔閡的時候,再沉再濃的感情,也都要沉澱下來。
“這麽大的宅子,你一個人住,會不會寂寞了些?”不知不覺,劉備便這樣問出口。話出了口就有些後悔了。
“左将軍府的地方,可比我家大多了。”諸葛亮神閑氣若地說。
然後劉備便無話可說,只得一口接一口地喝水。
越到後來,兩人相處越是尴尬,幾乎每談話都會陷入如此局面。眼看着大業有了根基,有時候兩人走上城樓,看着這來之不易的大業之基礎,卻只能沉默而眺。
那日夕陽正好,千巒起伏,群山如染,竟似有暗金如流波滾動。劉備看着看着,忽然感慨道,“不知長安的夕陽,是否也是如此。”
“主公想要看長安的夕陽麽?”諸葛亮伸了伸胳膊,懶散地笑道,“将來亮必然取下長安城,讓主公一飽眼福。”說着他也走到垛口前,和劉備一樣,斜靠在城牆上。昏紅的光在他的臉上滾動,劉備斜過頭來看他,只見他正望着遠方出神,仿佛一尊鎏金的塑像。
只要與他并肩而立就夠了。劉備在某一刻忽然覺得安心。對于自己的願望,他已經沒有什麽進一步的要求了。
早就沒有了不是麽?
長安的夕陽,終究是給你的啊。孔明。
孔明。他在心裏念叨這個名字,輕輕地,生怕驚到他似的。
“主公若得了天下,又有什麽打算呢?”
“太遠了,沒想過。”劉備直言不諱道。其實他也想說,我願天下百姓安寧,再無戰亂,沒有饑寒,生民安居。他這樣想着,卻還是輕描淡寫地說了那樣一句話。
“主公覺得很遠麽?”
“不知道。孔明只對我說,待天下有變,可以一舉定天下。可是天下有變……”他忽然詭異地笑了笑,“若是保持現在這等樣子,沒有戰亂,似乎也不是不可。”
“天下不能久分,主公莫要說笑吧。”諸葛亮道,“況且,主公不想興複漢室麽?”
“想,為何不想?”劉備索性坐在地上,靠着城牆,躲進那夕陽照不到的陰影裏,“我想的事情有很多,可是……”
“主公,你今天所言可與往日不同。”
“那孔明呢?你又為何非要一統天下不可?”
“若今天叫說,便也是為了百姓安居樂業,不受災亂。若是從前……我是覺得,亂世當中,民無教化,惡事頻出,我不想看到此等混亂景象。”
“有什麽不同麽?”劉備閉上眼,懶洋洋地問。他也許并不清楚自己都在說些什麽,然而他也不想知道——很久沒有這樣閑談了,只要說下去,不管說什麽都好。再陪我聊一會吧,他想,孔明,我只想聽你說着話就好。
“總歸是不同的吧。”諸葛亮想了想,似乎也沒有想好該說什麽,索性和劉備一起坐下來,“還記得那日你與龍神說的話麽?”
“記得……你想說你們編修的蜀科對麽?”劉備看了看他,“我還在看,以我的腦力,怕是要看上一陣子了。”
“沒關系,蜀科最後之定,還有待主公發話。”
“這方面我一竅不通,讓我定奪真是太難為人。”
“一竅不通當時還敢誇口?”諸葛亮搖着羽扇笑道。
“不是還有你麽,我有什麽好擔心的?”
諸葛亮哭笑不得地看着笑嘻嘻的劉備,翻身爬了起來,伸手去拉劉備:“地上涼,還是進屋去吧。”
劉備木然伸出手去,夕陽映在向他伸出手來的諸葛亮的身上,把那笑容襯得如金子般燦爛。他看得呆了,手就停在半空中。
“主公?”
真想把他抱在懷裏——只要一個擁抱就好,然後把什麽都告訴他,然後接着這樣互不侵擾對方的生活。
他感覺到了諸葛亮手心的溫度,那手是暖的,卻把他心裏剛剛燃起的火焰熄了下去。
然而那可能麽?
人真是貪得無厭啊,明明剛剛還覺得,這樣就足夠了。劉備借着諸葛亮的力起了身。這樣就夠了啊,他的心看來已經平靜,不能再往裏面投入任何東西,不能再給他激起一絲波瀾。
他立在那裏遐想的時候,諸葛亮已經下了城樓。他從上面看他的背影,看他消失在石階的拐角處。
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剛才的小憩并不常見。他還要去改《蜀科》,要去處理公務,要去勞軍。他如此辛勞,為自己的江山,也為了他的夢想。
而劉備做的一切,也是為了他那個從前世帶來的夢想。
如此,再沒有什麽能把他們分開。他們的一切都是一體的。除了兩顆心之間那最後一道咫尺天涯般的隔膜。而那從來無足輕重。
劉備想起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如魚得水,是的,他對很多人都說過,唯獨對諸葛亮,只字未提。
哪天也對他這麽說吧,他會高興的,一定會的。劉備想着就笑了,也緩步下了城牆。城上風很大,吹痛了他的眼睛。
蜀中之事俱皆安定後不久,劉備又開始整頓軍隊,準備與曹操争奪漢中。有人勸告他說時機未到,而他破天荒地狠狠處罰了那些阻止進軍之人,看來是下了決心的。
法正對此似乎頗為憂心,他說自己察知,此次出兵暗含兇兆,主軍中一重要之人殒命。
別人若是說這些,劉備是不在乎的,可若法正這麽說,他不敢不聽。最近一段時日,大家能夠覺察,劉備和法正的交往,比和諸葛亮要多得多。法正之言,劉備是願聽的。而諸葛亮似乎也未有進言,只是履行自己之職。有人說這是劉備邀買蜀人之心,也有人勸諸葛亮稍加制止飛揚跋扈的法正,而諸葛亮對此說但笑不語。
其實無人懷疑法正對劉備的忠誠,只是他睚眦必報,又一點虧都吃不得,哪怕是一件小事落到他手裏,也會搞得極為複雜,因此頗為不讨人喜歡。不過有劉備罩着他,也沒什麽人敢說什麽。
這一次也是一樣。雖然之前張裕因為進言不可兵争漢中而被劉備以惑亂軍心之名斬殺,如今法正當着大家的面提出同樣之言的時候,劉備卻頗為在意:
“到底是誰會遇到兇險呢?”劉備之神情頗為急切。
“正也不知,有些事是難以預料的。但是主公,聽說曹操派了數名法力高強之人守衛漢中,還請主公留意。”
“若真是要來的,擋也擋不住。最近孔明似乎身體不大好,我們便留他守成都,你随我進軍漢中。”
于是衆人對進兵漢中之事,再無敢反對者。
而諸葛亮知道以後,執意要跟從而去,說什麽都攔不住。他最近總是頭疼,難以入眠,大夫也查不出是什麽症狀,便開了幾味安神的藥,勸他多多休息。但諸葛亮哪裏是閑得住的人,還是不斷地為各種事奔忙,看都看不住。
如今聽說劉備要進軍漢中,他也要求随軍前去。
“你身體不大好,曹操軍中又多法術高手,你去怕有危險。”
諸葛亮神秘一笑,他微微動了動手指,手心裏便浮出一團幽幽的光。
“經孝直幫我引導,我現在,也可以使出一些法術了。”諸葛亮得意道,“因此才想去協助主公。”
“可是你未曾熟習此道,貿然上戰場,更加危險啊。”
“我自有分寸。”
劉備拗不過他,只好同意他随軍前往。然而諸葛亮的頭疼之症并未好一些。劉備擔憂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可是觀他的面色,卻比以前愈發紅光滿面,卻不像是有妖氣侵襲之故。劉備遂無法可想,也只好一心整軍。
此次出兵,黃忠自告奮勇為前鋒,一舉奪下定軍山,斬殺夏侯淵,軍心大振。曹操親自率軍抵禦劉備進兵,兩軍相持于漢水。
自相持之日開始,諸葛亮的病症似乎有些減輕了,便考慮等自己痊愈以後,商議與曹操決戰之事。
“如果不行,孔明切勿勉強才是。”
“主公多慮了,我最近好了很多,除了晚上常有怪夢,白天的時候,頭不那麽痛了。”
“你就是個操心的命。”劉備咬着牙,故作狠意道,“都現在還有餘疾,當初真該綁也把你綁在成都。”
“其實我現在倒是有些後悔跟來。”諸葛亮說,“前不久聽聞關将軍正在攻打樊城。我擔憂荊州空虛,東吳來襲啊。早知如此,我應當率軍去協助守荊州才是。”
“樊城堅固,哪裏那麽容易攻打?打不下,他也就退去了。”劉備笑道,“我再寫信給他,令他防守荊州為重。”
于是這件事就這麽擱下了。曹操那邊似乎已經耐不住,開始不斷挑戰。法正只告訴劉備,任他挑釁,堅守不出,待到曹軍士氣衰退,要麽自行退去,要麽與之決戰,也易全勝。
而身體逐漸好轉的諸葛亮,也開始籌劃決戰之策。劉備甚至寫好了與曹操的戰書,只等着時機成熟,便相約決戰。
後來探子報來,曹操斬了軍中主簿楊修,因其惑亂軍心。法正一聽,便連拍大腿,“決戰就在這幾日了!”
于是劉備依從法正之言,約了三日後決戰。曹操似乎大喜過望,自然批了允。
劉備去找諸葛亮,把此事告知于他的時候,卻發現他正在屋內對着燈火發呆。
“孔明,看你神情恍惚,出了什麽事嗎?”
“昨日我忽然頭疼難忍,迷迷糊糊中睡了,醒來後發現痛楚皆無,而我發現自己想起一些前世之事。”
劉備的心微微動了一下。果然引出法力,還是要帶着記憶一起回複麽?
“你都想起了什麽?”他語氣謹慎地問道。
“他們說我前世是神仙,果真如此。我前世乃一河之神,因為妄自殺生被罰下界,臨下界之前與天帝約定,我若能夠以己之力助天下一統,便加封我為上神,否則便落入輪回,不再為仙。